北美頭號影評人開炮：《仲夏夜驚魂》只剩美圖

作為一名邪典電影編劇和導演，阿里﹒艾斯特（Ari Aster）兩部故事片：《遺傳厄運》和《仲夏夜驚魂》，都是關于邪典的怪誕血腥劇情片。《遺傳厄運》呈現一個郊野家庭為古老咒語所摧敗和家里男孩（Peter Graham）無形中成為神秘異教邪神的故事。《仲夏夜驚魂》講述一群美國研究生受瑞典朋友引誘和邀請參加偏遠地區盛夏節日、繼而卷入一系列異教謀殺中的故事。

兩部電影都是背向（backwards）構建——精心布置的場景用以構建特定恐怖意象。基于些微特征，影片人物心理刻畫單薄，角色性格塑造淺顯。順理成章地，這些預設引導著電影最終完結。通過編綴種種細節，在調諧整部影片之余，艾斯特引入真切、令人注目的完滿感受。片中呈現出的物質幻象和點綴出的社會良知，透出細節之中隱微的政治意味。《遺傳厄運》中，關涉字面之上的男權永續；《仲夏夜驚魂》里，指涉渣爛男友的敷衍塞責。但是，兩部影片中，構建情感碰撞的意象均優先于劇情的考量。在志力稍遜的《遺傳厄運》中，影片結局僅是荒誕唐突的；而在顯得更為宏大、更具遠識的《仲夏夜驚魂》里，影片結尾卻退化莫如。導演囿于表面意象，而失去了創作初衷。（譯注：《遺傳厄運》中，King Paimon，即God of Mischief，頑劣之神，地獄八神之一。Peter Graham是祂最終宿主。）

阿里·艾斯特 Ari Aster

《仲夏夜驚魂》開場悲慘。心理學學生、由佛羅倫斯﹒珀（Florence Pugh）飾演的主角丹妮（Dani）收到一封可怕的郵件。郵件來自克勞迪婭﹒桑伊（Klaudia Csányi）飾演的妹妹泰芮（Terri），她罹患抑郁癥（bipolar）。只身在家，丹妮向杰克﹒萊諾（Jack Reynor）飾演的男友克里斯蒂安（Christian）尋求慰藉。克里斯蒂安是一名人類學研究生，當時和朋友在外面廝混，勉強答應當夜去見她。隨后，丹妮得知泰芮已經殺害她們的父母，并且自殺。幾個月后，在維爾赫爾姆﹒布洛姆根（Vilhelm Blomgren）飾演的同學派爾（Pelle）邀約下，克里斯蒂安準備和本專業同學——分別由威廉﹒杰克森﹒哈珀（William Jackson Harper）飾演的喬什（Josh）和由威爾﹒保爾特（Will Poulter）飾演的馬克（Mark）——同去的瑞典之行。喬什為人真誠；馬克舉止輕浮。幻想著可以邂逅瑞典女人，這一切被設想為一次男性之旅。因此，直到出發前，克里斯蒂安一直對丹妮守口如瓶。無奈之下，再次不情愿地，克里斯蒂安邀請悲痛之中的丹妮一同前往；然而，令人沮喪地，丹妮欣然接受了。

基于旅行的預設，影片敘事郁郁冗長，卻又瑣細簡括。全片劇情倚賴丹妮和克里斯蒂安之間關系而發展。但是，隨著劇情發展，艾斯特并沒有直陳細節于熒屏之上。在打給好友的電話中，丹妮琢磨著，自己的麻煩是否讓克里斯蒂安不堪重負。酒吧里，克里斯蒂安的朋友們附和到：丹妮只是倚賴他，對他并不感“性趣”。然而，影片沒有正面描述出兩人關系。艾斯特運用有別于陳規舊俗和陳詞濫調的、更為表象的情節來簡化推進影片。巧妙運用想象，讓觀眾根據畫外事件來自行豐富劇情。諸如，片中對泰芮所遭受苦楚和丹妮所經受悲痛的刻畫；導演基于泰芮的心理疾病和丹妮的瘠薄紋理而非生活經歷來構建影片的劇情。父母皆亡、無親無故的丹妮唯有系托于克里斯蒂安，也更容易陷落于包含惡意的繼生“家庭”中。

《仲夏夜驚魂》劇照

僅僅過了幾分鐘，當一行人抵達瑞典，影片實際上已然結束：基于虛無見識與經驗和空洞角色與人物關系，以致影片敘事難以為繼。他們抵達節日所在偏遠目的地不久，一切顯而易見：他們被誘騙到一派異教之中。當地人們身著繡有花飾的白袍。他們恪守傳統，舉止有度。他們用一串致幻的蘑菇歡迎來客。但是，在兩位年長老者受命于教儀自戕殞命后，他們謹嚴的社會秩序瞬間顯現得飽含脅迫、甚至致命。隨著片中到訪者逐一為教儀強行殺害，影片演變為一部偽人類學版的《無人生還》（And Then There Were None, 1945）。

《仲夏夜驚魂》的劇情圍繞角色所研究的領域——人類學而展開：社會組織和文化本質。喬什正撰寫跨文化仲夏節禮儀的論文、繼而希望仲夏瑞典之行能納入其研究之中，是研究生一行前往參加節日的個中重要原因。此外，稍有體驗后，一直為論文選題和方向不知所措的克里斯蒂安，決定把瑞典之行當作研究課題。因此，喬什和克里斯蒂安之間，罅隙頓生。他們彼此孤立，陷入異教鉗箍之中。瑞典之行的人類學研究緣由和用以粉飾經過精心設想之節日的理論預設，展現出艾斯特個中令人欽佩的雄心抱負。即一次嚴謹藝術嘗試，類似于喬丹﹒皮爾（Jordan Peele）第二部故事片《我們》（Us, 2019）中對象征性社會秩序宏大體察之下的宏偉構建，也類似于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的政治喪尸片《喪尸未逝》（The Dead Don’t Die, 2019）。

《仲夏夜驚魂》劇照

但是，《仲夏夜驚魂》的電影世界構建仍然處于信息表象層面；艾斯特脫離現代生活經驗來構建故事。片中角色沒有想到求助于谷歌（Google），來平息原始愚昧的文明倒退所帶來的恐懼；抑或意識到現代語境的缺失。為把角色置入故事情節中，艾斯特將影片的宏大關切弱化為瑣碎牢騷。繼而，無意之中，他基于人類學框架來狹隘自滿地證理社會學。在年長老者自戮后，另兩位客人——埃洛拉﹒托爾基亞（Ellora Torchia）飾演的康妮（Connie）和阿奇﹒馬德基（Archie Madekwe）飾演的西蒙（Simon），受到驚嚇后，決定馬上離開。隨后，他們據說被“大家庭”成員分別送往最近的火車站。一對戀人分別離開，令人不解。其中一位“大家庭”成員解釋到：只有一輛兩座卡車；如果一人坐在另一人腿上，“會違反交通法規。”

這是全片最為出彩的劇本解讀，唯一值得回味的表演片段。這也是影片最富意味、最為嚴正的反諷。教規森嚴，卻全無法紀，名義上歸屬瑞典，卻全然隔絕于瑞典法律的監督管理，異教團體完全自治，是一個自主抉擇的社會組織，脫離于任何其他政府機構；與此同時，它在古老和超驗威權之上主張自身的正義共識。如此一來，以好奇、尊重或相對主義的名義將道德審判凌駕于他種文化之上，是荒唐和愚鈍的，這就是《仲夏夜驚魂》的主旨。

《仲夏夜驚魂》劇照

影片中，丹妮看清克里斯蒂安屈就而背叛她的程度。他被引誘？為藥物所迷？僅僅詭異地，抑或前述所有，才孤注一擲地向盛宴主人、他論文恩助者逢迎巴結？影片沒有指明。貫穿全片，這對戀人共處時，艾斯特從未著力刻畫他們的相互關懷。終于，丹妮得以報復。盡管如此，在艾斯特精心策劃的劇本中，丹妮報復的動機，糅雜著寬恕和憤怒。不獨選取人類學的主題旨在奚落嘲笑，丹妮主攻的心理學同樣荒唐可笑。她自身過往中未經明究和含混不清的人際關系，一如異教那乖張殘虐般，怪誕不經。

回過來看，艾斯特頗費心力于服裝和道具。寬闊土地上建筑的特異建構、錯綜復雜的壁紙、簡要明晰展示婦女割除外陰的精美壁畫、配飾繁花的桌面布置、沿著道路伸展的花束和綠叢、犧牲品和尸首的精心準備，甚至是呈現迷幻狀態的波動特效，所有這些細節都比片中對角色的生命和思想刻畫要更引人注目。艾斯特注重效果，而忽視原由；注重信條，而輕視觀念。殘解肢體、暴力和血腥的具體影像，滿足邪典電影的基本要求。它們令人震驚、激發驚恐；它們也引發道德恐懼，暗示著對艾斯特繁復矯飾之凝視的閃避。在快樂、自由和虛無大家庭的溫馨等修辭之下，艾斯特找尋到血腥極權主義對心智的掌控。從人種學角度，艾斯特找尋到罪惡的同謀。自探險和好奇的精神中，艾斯特找尋到恐懼。最終，《仲夏夜驚魂》的主旨走向回歸，一如：幸運的美國人，老實在家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