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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赴寧,在七月廿八日,是與縵安兄同行的,因我不熟南京的路。縵安擅詩詞,為中央大學龍榆生先生高足。在車上,他說“到寧后如有馀暇,何不去看看澤存書庫之藏呢?”
至寧后,找了下榻的地方。晚上縵安同我上漢口路。榆師剛游了玄武湖回來。由縵安的介紹,認識了榆師與一位同游的呂茄盦先生。因晚了,沒有多坐,向榆師借了新出的《學海》創刊號,回去消磨了半夜。
明日,縵安伴我玩夫子廟,走朱雀路的舊書店,買了兩本《書目答問補正》,有“盋山精舍”白文印。回至漢口路榆師處,是一幢普通的西式房子,繞屋樹木多蔭,暑氣不侵。進去一間會客室兼餐廳,陳設樸素。四壁掛著書畫,多近時名筆鄭蘇戡、易大廠等。最注目者,即《彊村授硯圖》二幅:一為方君璧畫,一為俞平伯自畫并題,皆精絕。時窗外蟬鳴頻息,覺一種書卷之氣,未知即風雨龍吟室否?榆師喜獎掖后進。在昔以縵安之故,已知道了我,與我談談武進的學人。知我略懂版本,遂示所藏精品:其中榆師最珍愛者,為劉熙載《藝概》一冊,白紙初印,劉氏門人某君用朱黃筆校字圈點。《藝概》傳本頗寡,此為世間第一本矣。馀若江建霞手批本《宋元舊本書經眼錄》,汪氏初刊本《述學》四卷。復有明嘉靖郭云鵬本《分類補注李太白集》,白棉紙八冊。此書有元本,未見,我曾見明沸玉齋小字本,與藝風堂所藏同者,并此為二美。座間并見到呂茄盦先生,呂先生治《小戴記》《三國志》,諳版本目錄,尤熟乾嘉佳刊。取示榆師所藏徐樹穀箋《哀江南賦》一冊(康熙原刊,字體仿顏,時僅印百本,亦無重刻),言其如何如何之可貴,令后學俯首。
晚間縵安邀我并一位中大的朋友玩玄武湖,經過長長的柳堤,一片蟬聲,十里荷塘。我不會劃船,到五洲公園,找了一處臨水的座位。泡了三杯茶,閱盡暮色蒼黃之景。茶間,縵安送給我從前為我做的幾首絕句,有二首是:“離離花影舊湖塘,燕子春箋極斷腸。難尋伊人清夢遠,兩當軒下淚千行。”“水閣紅橋入斷煙,江南曲弄奈何天!蓬門更說侯公子,無賴生涯又幾年?”使我重憶一年前在鄉間湖鎮同學的情形,有無限的感懷了。
我這次來寧,本非專為看書的,中大需去考一考。卅一日,翊君也來了。同到外面去,經過文物保管委員會,他伴我去轉了一下。委員會的主任委員就是榆師。進門,前面立著“博物館”。進去草草的看了二樓的化石,三樓的動物標本,再到后面的文華館去。館中保存有歷史上的遺物:一部分是石器、古陶,惜甲骨不多見。一部分是古瓷、古玉及清朝的美術品,如玉璽、御墨、內府的寫經等。其中我最注意的,即為唐宋墓志、六朝造像諸品,墓志約三方,并有拓片,惜匆匆不暇多看了。
一日、二日,忙忙的考了二天。其中由縵安之介,熟識了一位朝于兄。朝于家學淵源,精研文字聲韻,為一誠樸之學人。復提起看書之事,遂相約共訪澤存之藏。請榆師寫了張介紹片。二日午后,我們三人同去。澤存離中大不遠,一座高大的西式建筑物,寫著“澤存書庫”四個大字。在會客室中見到了管理藏書的周子美先生,周先生人很謙和,知我們來意,是想看善本部分的,遂導我們上樓。樓上善本書庫二大間,其中滿列木制大書架,每架三層,二面放書,二室共三十馀只。我們自經部看起,遇有精本或未見的書,抽下略翻看。庫中之貯,大部為明本(清初本偶有一二)。宋元本、鈔校本較少,精品亦不多。宋本僅見二:一為宋十行本《注疏》之一種(似是《毛詩》),多修補鈔配。一為宋刊元明遞修之《真西山讀書記》。元本約數十種,不甚記憶,惟記有元本《玉海》一部,尚非后印。鈔本多竹紙鈔。《絳云樓書目》二冊,有王芑孫跋者,似為佳品。惜影宋鈔,名鈔為少也。校本則有何義門批集部書一二種。然中特色,以我陋見,則有二:一有宋本《藏經》,一則其明本也。《藏經》約十馀冊(其目不甚記憶),宋刊梵夾本,折疊如今之請帖狀。字畫漸方,絕似傅沅叔所藏《大唐西域記》(印入《四部叢刊》者),紙質黃舊,墨色明朗,真宋本初印。傅氏本為宋理宗嘉熙三年安吉州資福寺刊。而宋刊《藏經》共五六種之多,此本未能定其何屬也。至庫中明本,蔚然大觀,為藏書之大宗。其中嘉靖本、萬歷本最多,多棉紙印本。明代有名刊本,如司禮監經廠本、慎獨齋本、郭云鵬本、世德堂本、東雅堂本等,無不具備,尤稱特色,此皆表表者也。至其經史二部明本,頗多通常書目罕見者。集部詞曲中之明末精刊,亦為名貴。庫中多復本,若郭本《李太白集》、嘉靖小字本《唐詩紀事》等,無不重至再三。 語其書籍裝訂,則所貯雖多,無不完美。多金鑲玉大本,綾角,寫書根,琳瑯插架,洵非尋常藏家所及矣。匆匆瀏覽一過后,至隔壁辦公的地方休息。看到一堆堆高高的書籍,新書亦極多,皆為未編目入庫者。周先生說:“本書庫是陳省長私人創設的,但完全公開,歡迎外人來庫借閱。庫中書籍,多陳省長在京購置者。至省長在蘇州在上海所得,不在其中。現出有鉛字報紙印的《書目》,分善本、普通本兩種,不久即將有續出。”談話時,我記得剛才在庫中看到一種丁氏八千卷樓的藏書,因此就請問周先生丁氏善本的現況。周先生說:“自龍蟠里國學圖書館因事變破壞后,館中書籍,頗多散失。但八千卷樓的善本,尚大部分存在,由文物保管委員會的圖書專門委員會保管著。如要去看,請龍先生介紹,不會有問題的。”丁氏八千卷樓,為清同光間海內四大藏書家之一。光緒三十三年(1907)丁氏經商失敗,端午橋制軍以七萬五千之價,載其書歸南京,因惜蔭書院舊址,成立江南圖書館。民初易名江蘇第一圖書館,最后終定名為國學圖書館。我如今聽到周先生這話,知“雙丁”善本種子尚留天壤,怎不眉飛色舞,動一探瑯嬛之興呢?當時時候不早,我們即告辭回去。晚上,伴翊君、朝于等許多人玩玄武湖,深領略“螢火出深碧,池荷聞暗香”之旨(王漁洋詩)。
三日清晨,縵安伴呂茄盦先生離寧。我因渴望一訪八千卷樓之遺,與朝于去見榆師。榆師寫了張給圖書專委會主管人的片子,大意說我懂一些版本目錄,來特訪丁氏善本書的,并告訴我們地址。午后,朝于因故未得去,我一個人走在長長的珠江路上,天正是熱,衣全濕透了。好容易到了竺橋,踏進專委會圖書館的大門,里面一片草地,正中一座西式的大建筑,是貯藏圖書與辦公的地方。我走進最先的閱覽室,把名片遞給辦事人員,等了一小會,我所欲見的楊委員出來了,在里面會客室里見客。我恭敬的說明來意。楊先生說:“本會所保管的圖書,是由多方面匯集的,善本的部分承有前國學圖書館之遺,多丁氏八千卷樓故物。大部的明本、鈔本貯在樓上,樓下一室是藏宋元本的地方。至于本會普通的書籍,可來館借閱。善本部分,本是不公開的,但此次是龍先生的介紹,故已特為打開樓下宋元本的一室。”我連說謝謝。略坐一刻,楊先生即同我到隔壁宋元本書庫看書。此室頗小,平時鎖閉,兩壁列櫥共六,分上下層,每層又板隔為兩層,櫥門亦加鎖。打開后,里面滿貯一冊冊的古書。櫥門內面,貼著紙單,寫明櫥中書名冊數。書上滿蓋著某種樹葉,蓋為避蠹之用。但因室不通風,仍頗生蠹魚。我得楊先生的允許,一面瀏覽,一面抽看。其中書籍皆丁氏八千卷樓所藏,著錄于《善本書室藏書志》(丁丙撰,光緒二十七年刊)者。《藏書志》載宋本四十種,元本九十三種。此室所存,我當日匆匆,不暇細記。返里后,始案《江蘇第一圖書館覆校善本書目》(此目民國三年撰,大體同《藏書志》)就記憶者鈔出之:約得宋本二十六,元本十一,校本十三,鈔本一,明本二,然遺忘者多。此室所存元明本、校本,實不止此數也。至其中精刊名刻,耳稔其名,今日始得一睹真面者,得略記焉:《詩集傳》六冊,宋槧大字,吳兔床故物。《纂圖春秋經傳集解》三十冊,宋本,字仿顏體。《春秋左傳注疏》四十冊,宋刊十行本。《詳注東萊左傳博議》十冊,元刊巾箱本,董思翁舊物。《九經白文》二十冊,宋刊巾箱本,密行細字,白紙印精絕,朱竹垞、吳兔床遞藏,王漁洋借觀者。《漢書》殘本十四卷,十四冊,宋嘉定建安蔡琪刊本,拜經樓吳氏(兔床)所藏之最有名者,大字顏體,神采逼人,名跋如林,書中異寶。《晉書》五十冊,宋本,密行細字,王弇州鈔配闕葉,毛子晉宋漫堂遞藏,即《百衲本廿四史》底本。《新唐書》三十冊,北宋嘉祐本,行款類上列《晉書》,亦《百衲本》所據。《咸淳臨安志》,影宋寫本,覆校《善本書目》載有三部,此未知何屬。《新序》二冊,明覆宋本,何義門校,《四部叢刊》據之,而何校未存。《楚辭辨證》二卷、《后語》四卷,四冊,宋本精絕。《韋蘇州集》四冊,宋本配元刊點校本,國學圖書館已影印過,柳翼謀先生加簽尚存書中。《范忠宣集》二冊,宋嘉定本,白紙大字,世不經見。《唐文粹》四十冊,元刊本。《樂府新編陽春白雪前集》五卷、《后集》五卷,元刊,蝴蝶裝二冊,錢牧齋、黃蕘圃故物,有“惜玉憐香”印,柳如是儒裝小像。又殘本二卷,蝴蝶裝一冊,蕘翁手跋。凡此諸物,皆海內瑰寶也。不圖于一旦親為摩挲,眼福不淺矣。校本十九為抱經堂故物,盧文弨手校者,朱筆細書于竹紙萬歷本、清刻本上,精神絕倫。若據以錄出為札記,匯刊行世,有裨學人多矣。
此外嘉慶初刊初印《全唐文》一部(非丁氏書),殘存百馀冊,亦列櫥中。丁氏書裝訂,多極精美。宋元舊本,多金鑲玉襯裝,歷久無少損。宋本書面,有用綾裱者,右上角朱筆篆書“經部”等字樣。惜覆校《善本書目》所載有匣者,今匣均失去矣。各書一律寫書根,首冊書面頁內,粘竹紙簽條一張,詳載各書版本、行款,收藏源流,墨筆細書,字跡草率,其中有《晉書》一部四十冊,一看知為宋槧大字本,而書中簽條題為元刊,心竊疑之。及后觀《覆校善本書目》,載《晉書》四十冊,“宋刊大字本,卷首丁氏題記定為元刊本。”然后始知此各書中簽條,皆昔日丁氏手筆也。但未知即《藏書志》所本否?未得對校,不可知矣。我當時匆匆把室中所存,大略看了一遍。因時候不早,天又苦熱,不及再看樓上之大部善本。即退出,向楊先生道謝告辭。回至中大,看到朝于兄,同去望榆師。從榆師處知道專委會樓上所貯的善本中,亦略有宋元本。我所閱之室,是另一批發見的書,因多精本,故另扃一室也。
四日午后,與翊君等武進同鄉同回。事前去榆師處告辭,承榆師好意,向他借了一冊清初鈔本的《幸存錄》(葉廷琯舊藏,與刊本多異同),翊君答應代我照寫一本。臨行時,朝于送我上馬車。轆轆塵起,走向歸途了。
一九四四年八月下旬記于武進貞和堂
本文經山西人民出版社授權,節選自黃永年《黃永年古籍序跋述論集》,山西人民出版社2025年11月版,注釋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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