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是下午三點打來的,我正在店里修剪一批剛到的南非帝王花。
那花的苞片層層疊疊,堅硬又華麗,像某種精致的盔甲。
手機在圍裙口袋里震動,嗡嗡地貼著我的大腿。
我擦了擦手上的汁液,劃開屏幕。
是我哥,林輝。
“小蘭,忙著呢?”他的聲音聽起來異常熱情,熱情得虛假。
我“嗯”了一聲,把一根扎手的刺葉扔進垃圾桶。
“有事?”
“哎,你看你這話說得,沒事就不能給親妹妹打個電話了?”
我沒接茬。
我們兄妹倆的關系,早就不是沒事能打電話閑聊的水平了。
他那邊沉默了幾秒,終于還是忍不住了。
“那個……小蘭啊,你侄子小濤,不是準備創業嘛。”
來了。
我心里那根弦瞬間繃緊。
“他想開個奶茶店,加盟的那種,現在年輕人不都喜歡這個嘛。我看過了,項目不錯,回本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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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一枝尤加利葉,慢慢捋著它的葉片,冰涼的,帶著一股清冽的藥香。
“挺好的。”我說。
“好是好,就是……啟動資金還差一點。”
他終于說到了正題。
“差多少?”我問,語氣沒什么起伏。
“差二十萬。”
我手里的尤加利葉被我掐斷了。
汁液沾了我一手,黏糊糊的。
“他想去銀行貸款,但是他剛畢業,沒工作沒流水的,銀行不批。需要個擔保人。”
我深吸一口氣,那股子藥香沖進鼻腔,有點嗆。
“所以呢?”
“你不是自己開店嘛,流水穩定,信用也好。銀行那邊說,有你擔保,這筆錢馬上就能下來。”
林輝的聲音里充滿了期待,甚至帶著一絲理所當然。
我笑了。
不是開心的笑,是那種從胸口深處涌上來的,又冷又硬的笑。
“哥,我沒錢。”
我說的是實話,我的花店看著光鮮,但利潤微薄,每個月還著房貸車貸,手里根本沒多少活錢。
“不是讓你出錢!就是讓你簽個字,擔保一下!”他急了,聲音高了八度,“就是走個形式,小濤那店一開起來,生意火爆,幾個月就把錢還上了,對你沒任何影響!”
走個形式?
說得真輕巧。
我那個侄子林濤,從小被我哥嫂慣得無法無天。
上學時逃課打架,畢業后高不成低不就,換了七八份工作,沒一份超過三個月。
創業?
他連早起都做不到。
“哥,這字我不能簽。”我把話說得很死。
“為什么?!”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林蘭,你現在出息了,看不起我們這幫窮親戚了是吧?你忘了你當初開店,我跟你嫂子是怎么支持你的?”
我的火“噌”地一下就上來了。
當年我開店,啟動資金是我和我老公周明一起攢的,一分沒問家里要。
開業前,我哥和我嫂子是來了,提著一籃水果,給了我一個兩千塊的紅包。
當時我千恩萬謝,第二天就轉了三千塊錢回去,備注寫著“給小濤的開學紅包”。
這事兒,到他嘴里,就成了“鼎力支持”?
“我沒忘。”我的聲音也冷了下來,“哥,擔保不是小事,二十萬,萬一他還不上,這筆債就得我來背。我也有家,我也要生活。”
“什么叫萬一?你就不能盼你親侄子點好?他就那么沒出息,肯定會還不上?”
他這邏輯真是絕了。
這不是盼不盼他好的問題,這是風險評估。
“林濤什么性子你不知道?我不知道?讓他管二十萬,你放心?”
“他長大了!懂事了!你不能老用舊眼光看人!”
“那你們的錢呢?你們當父母的怎么不自己想辦法?非要我來擔保?”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精準地扎破了他虛張聲勢的氣球。
電話那頭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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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久,他才用一種近乎于哀求的語氣說:“我們……我們也沒錢啊。家底都給他讀書娶媳'婦掏空了。”
我閉上眼睛。
我嫂子劉梅,上個月剛在朋友圈曬了她新買的金手鐲,亮閃閃的,起碼一萬多。
“哥,別說了。我不會簽的。”
“林蘭!”他連名帶姓地喊我,聲音里充滿了失望和憤怒,“你真是鐵石心腸!無情無義!這點忙都不肯幫,你對得起誰?算我瞎了眼,有你這么個妹妹!”
電話被他狠狠地掛斷了。
店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調的送風聲。
我看著手里那截被掐斷的尤加利葉,突然覺得很累。
真的,很累。
這件事,當然沒完。
掛了電話不到一個小時,我媽的電話就追過來了。
“蘭蘭啊,你哥都跟我說了。”
我媽的聲音帶著哭腔,是我最怕的那種。
“你是不是惹你哥生氣了?他也是沒辦法才找你的呀。”
我捏了捏眉心。
“媽,這不是生氣不生氣的事。二十萬,不是兩千塊。”
“我知道,我知道。可小濤是你的親侄子啊!他好了,不就是你哥好了?你哥好了,咱們一家不就都好了嗎?”
這種“一榮俱榮”的家族捆綁,是我從小聽到大的。
也是我拼了命想逃離的。
“媽,我有我的難處。”
“你有什么難處?你跟周明兩個人,有車有房,開著店,日子過得多好。你哥呢?一輩子辛辛苦苦,就指望小濤能出人頭地。你就忍心看著你侄子連個機會都沒有?”
我聽著我媽的話,心里一陣陣發涼。
在他們眼里,我的“好日子”就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可以隨意被犧牲,被奉獻,去填補他們那邊的窟窿。
“媽,我的房子車子都是貸款買的,每個月要還一萬多的月供。我的店看起來好,實際上就是個辛苦生意,賺的錢都壓在貨里了。我哪有他們想的那么風光?”
“哎呀,再難還能比你哥難?你就簽個字,又不要你掏錢,怕什么?”
我真的無法跟她解釋“擔保”在法律上意味著什么。
在她樸素的認知里,只要錢不是從我口袋里直接拿出去,就不算我的損失。
“媽,如果小濤還不上錢,銀行會直接從我卡里劃錢,甚至會查封我的店,我的房子。您懂嗎?”
“怎么會還不上呢?你這孩子,怎么老把人往壞處想。那可是你親侄子!”
又來了。
“親情”二字,是他們最厲害的武器。
可以無視一切邏輯,一切風險。
我無力地靠在工作臺上。
“媽,這事沒得商量。我不會簽的。”
“你……你這孩子怎么這么犟啊!你是不是忘了你小時候,你哥是怎么背你上學的?你發高燒,是誰半夜背你去醫院的?你怎么能這么沒良心啊!”
陳年舊事,一件件被翻出來,像一把把小刀子,往我心上扎。
是,我哥小時候是對我好過。
可那份兄妹情,在后來這些年無休止的索取和算計里,還剩下多少?
電話的最后,我媽幾乎是在哭著求我。
“蘭蘭,媽求你了,你就幫幫你哥這一回吧。不然,他真的要被逼死了。”
我掛了電話,感覺整個人都被抽空了。
周明下班回來,看到我坐在沙發上發呆,臉色很難看。
“怎么了?”他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不舒服?”
我把事情跟他一說。
他聽完,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周明是個程序員,邏輯清晰,理性得近乎冷酷。
“想都別想。”他斬釘截鐵地說。
“一分錢都不能沾。”
“他們就是個無底洞。”
他的態度讓我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我媽剛才打電話來,把我罵了一頓。”我有點委屈。
周明嘆了口氣,把我摟進懷里。
“別理他們。這事兒,你拒絕了,他們最多罵你一陣子。你要是答應了,以后哭都找不到地方。”
“我知道。”我悶悶地說。
“你那個侄子,上次見他,還在吹噓自己玩什么虛擬幣,說要一夜暴富。這種人,你敢把二十萬交到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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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一驚。
“真的?我怎么不知道?”
“上次家庭聚會,他在陽臺上跟他同學打電話,我聽見的。”周明說,“我本來不想告訴你,怕你添堵。”
我后背一陣發涼。
虛擬幣?
那不就是變相的賭博嗎?
我哥說他要開奶茶店,該不會是個幌子吧?
這二十萬,到底是要拿去做什么?
第二天,我嫂子劉梅,直接殺到了我的店里。
她來的時候,我正在給一個客戶包一束洋牡丹。
“小蘭,忙著呢?”她笑吟吟地走進來,手里還提著一盒進口車厘子。
無事獻殷勤。
“嫂子,你怎么來了?”我放下手里的花,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我來看看你啊。順便,給你帶點水果。”她把車厘子放在桌上,“你哥那個人,脾氣臭,說話直,你別往心里去。”
她這是來唱紅臉了。
我沒說話,給她倒了杯水。
她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店里琳瑯滿目的鮮花,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
“你這店真好,又干凈又漂亮,跟仙境似的。還是你有本事。”
“嫂子過獎了,就是個小生意。”
她話鋒一轉,嘆了口氣。
“哎,不像我們家小濤,沒你這么好的腦子,也沒你這么好的運氣。只能自己瞎折騰。”
“嫂子,小濤還年輕,慢慢來。”
“怎么慢啊!現在社會競爭多激烈,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她說著,眼圈就紅了,“他爸為他的事,愁得頭發都白了。昨天跟你打完電話,一晚上沒睡,今天早上起來,嘴上都起了好大一個燎泡。”
她一邊說,一邊觀察我的表情。
見我沒什么反應,她又加了一劑猛料。
“小蘭,其實……我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小濤他……前陣子跟朋友合伙做了點小生意,賠了。還欠了點外債。”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
“欠了多少?”
她伸出兩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不多,就……兩萬。”
兩萬?
我才不信。
如果只是兩萬,他們自己想辦法湊湊也就還了,何必大動干戈,非要從銀行貸款二十萬?
“所以,這個奶茶店,他是真的想好好做,想把虧的錢賺回來,也是想做給你們看,證明他不是個廢物。”
劉梅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小蘭,你就當可憐可憐他,給他一次機會。嫂子求你了。”
她演得聲淚俱下。
如果不是周明提前給我打了預防針,說不定我真的會心軟。
但我現在,心里只有警惕。
我注意到,她今天背的包,是蔻馳的新款,至少三千多。
手上那只金手鐲,依舊明晃晃地戴著。
這像是“實在沒辦法”的樣子嗎?
“嫂子,不是我不幫。”我定了定神,看著她的眼睛,“擔保這件事,風險太大了。周明也不同意。我們家,是他當家。”
我把周明推了出來當擋箭牌。
我知道,他們一家人都有點怕周?明。
因為周明不跟他們講親情,只跟他們講道理和法律。
果然,聽到周明的名字,劉梅的臉色僵了一下。
但她很快又調整過來。
“周明就是太小心了。都是一家人,哪有那么多風險啊。”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尖銳。
“小蘭,說到底,你就是信不過我們。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家就是想賴上你,想占你便宜?”
“我沒這么想。”
“你就是這么想的!”她突然拔高了聲音,“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都看不起我們!覺得我們窮,沒本事!你現在過上好日子了,就想跟我們劃清界限!”
她的指責像連珠炮一樣。
店里還有兩個客人在選花,都朝我們這邊看了過來。
我感覺臉上一陣陣發燙。
“嫂子,你小聲點,我這兒還做生意呢。你要是覺得我過得好,那我的好日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是我跟我老公一天天拼出來的。我憑什么要為你們的窟窿買單?”
話一出口,我就知道,徹底撕破臉了。
劉梅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她猛地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罵:
“林蘭,你行!你真是翅膀硬了!你給我等著,有你后悔的那天!”
她說完,抓起桌上的車厘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到門口,又狠狠地把那盒車厘子摔在地上。
紅色的果子滾了一地,像血珠子。
那一整個下午,我的心情都糟糕透了。
晚上,我爸親自打電話來了。
他的態度比我媽和我哥要溫和,但也更具殺傷力。
“蘭蘭,家和萬事興。”
他就說了這么一句,然后長長地嘆了口氣。
“爸,這件事……”
“我知道你有你的道理。”他打斷我,“但是小濤,畢竟是林家唯一的孫子。他的事,就是我們全家的事。”
“爸,道理不是這么講的。”
“那要怎么講?”他反問我,“講法律?講風險?一家人,要算得那么清楚嗎?你哥小時候,有好吃的,哪次不是先留給你?你忘了?”
又是這樣。
用過去的恩情,來綁架我的現在。
“爸,一碼歸一碼。”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在你這兒,什么都是一碼歸一碼。在我們這兒,血緣就是一輩子都分不開的。”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疲憊和失望。
“你好好想想吧。別讓你哥,也別讓爸媽,太寒心。”
掛了電話,我坐在黑暗里,很久都沒有動。
我覺得自己像個孤島。
被整個家族的潮水包圍著,他們用親情的名義,理直氣壯地要求我沉沒。
周明回來的時候,我正蜷在沙發上。
他沒開燈,走過來,靜靜地抱著我。
“又來電話了?”
“嗯,我爸。”
“別想了。”他拍著我的背,“明天我請個假,我們出去散散心。”
我把臉埋在他懷里,搖了搖頭。
“我不想出去。我就是覺得……很不公平。”
憑什么?
就因為我看起來過得比他們好,我就要承擔這一切?
就因為我是妹妹,我就要無條件地為哥哥和侄子犧牲?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周明說,“你只要記住,我們是一個家。你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天塌下來,我跟你一起扛。”
他的話,像一盞燈,照亮了我心里那片黑暗的孤島。
我突然覺得,沒那么害怕了。
但事情的發展,比我想象的還要惡劣。
周末,我爸媽一個電話,讓我們回家吃飯。
我本來不想去,但周明說,躲不是辦法,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
我們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進了家門。
一開門,我就知道,這是場鴻門宴。
我哥,我嫂子,我侄子林濤,全都在。
一家人整整齊齊,就等我這個“罪人”自投羅網。
飯桌上,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
我爸板著個臉,我媽不停地唉聲嘆氣。
我哥低頭猛扒飯,像跟我有仇。
我嫂子則時不時地用眼角瞟我,眼神跟刀子似的。
只有我那個侄子林濤,看起來沒心沒肺。
他染著一頭黃毛,低頭玩手機,耳機里傳出嘈雜的游戲聲。
這就是他們口中“長大了,懂事了”的好孩子。
“咳!”我爸重重地咳了一聲,放下筷子。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小濤,跟你姑姑說說你的計劃。”我爸看著林濤,語氣嚴肅。
林濤不情不愿地摘下耳機,抬起頭。
他的眼神里帶著一絲屬于年輕人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慢。
“姑姑,我那個奶茶店,我都考察好了。加盟的品牌叫‘茶霸’,現在網上可火了。我同學在隔壁市開了一家,一個月純利潤三萬多。”
他說得眉飛色舞。
“我算過了,二十萬啟動資金,三個月回本,半年開始盈利。一年之內,我就能開第二家分店。”
我看著他,平靜地問:“商業計劃書呢?給我看看。”
他愣住了。
“什么……計劃書?”
“就是你對店鋪選址、市場調研、成本核算、盈利預期、風險控制的具體分析報告。”周明在旁邊補充道。
林濤的臉漲紅了。
“那玩意兒……不就是紙上談兵嗎?現在都講究互聯網思維,要的就是快!等我把計劃書做出來,黃花菜都涼了!”
我哥立刻幫腔:“就是!小濤有想法,有沖勁,這比什么都強!你們這些讀了點書的人,就是條條框框太多,把機會都框沒了!”
我差點氣笑了。
“哥,這不是條條框框,這是做生意最基本的邏輯。二十萬投進去,連個水花都聽不見,這叫沖勁?這叫魯莽。”
“你怎么說話呢?”我嫂子尖叫起來,“有你這么當姑姑的嗎?不鼓勵就算了,還一個勁兒地潑冷水!”
“這不是潑冷水,是提醒。”周明不緊不慢地開口了,他看著林濤,眼神銳利,“林濤,我問你幾個問題。你的加盟費多少?設備費多少?首批原料費多少?店鋪租金和裝修預算多少?人員工資和水電雜費每個月預計多少?你的產品定價策略是什么?你的目標客戶群體是誰?你和同地段其他奶茶店相比,核心競爭力是什么?”
一連串的問題,把林濤問得啞口無言。
他張口結舌,一個都答不上來。
最后只能求助地看向他爸媽。
我哥的臉都黑了。
“周明,你這是審犯人呢?一家人吃飯,你搞這么嚴肅干什么!”
“哥,這不是嚴肅,這是對二十萬負責。”周明寸步不讓,“既然要小蘭擔保,那我們就有權知道這筆錢到底是怎么用的,風險有多大。”
“有什么風險?能有什么風險?虧了算我們的,不用你們負責!”我哥拍著桌子吼道。
“你說得輕巧。”周明冷笑一聲,“白紙黑字的合同,銀行認這個嗎?到時候還不上錢,銀行只會找擔保人。房子被拍賣的,可不是你林輝的。”
這句話,徹底點燃了火藥桶。
“周明你什么意思?!你這是咒我們家還不上錢嗎?!”我嫂子跳了起來。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你就是看不起我們!你們兩口子,一唱一和,合起伙來欺負我們!”
“夠了!”我爸猛地一拍桌子,碗筷都震得跳了起來。
“都給我閉嘴!”
餐廳里瞬間安靜下來。
我爸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蘭蘭,爸再問你最后一次。這個字,你到底簽,還是不簽?”
他的眼神,像一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看到我媽在旁邊,悄悄對我做口型。
“簽吧,簽吧。”
我看到我哥和我嫂子,眼神里充滿了威脅和期待。
我看到林濤,一臉的不耐煩和理所當然。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點猶豫和溫情,都消失了。
我抬起頭,迎著我爸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
“爸,我不簽。”
“好!”我爸氣得渾身發抖,“好,好!林蘭,你真是我的好女兒!”
他指著門口,“你現在就給我走!以后,我就當沒你這個女兒!”
我的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了下來。
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心死。
周明站起來,拉住我的手。
“我們走。”
我們走到門口,我哥追了上來,堵在我們面前。
他雙眼通紅,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
“林蘭,我告訴你,今天你要是走出這個門,以后我們兄妹,恩斷義絕!”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曾經背我上學的哥哥。
他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變得那么陌生。
我甩開他的手。
“隨便你。”
說完,我和周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所謂的“家”。
從我爸媽家出來,我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周明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手,他的手心很暖,很穩。
他說:“別難過,你做得對。”
我知道我做得對。
可是心里,還是像被挖空了一塊。
那是二十多年積累下來的親情,說不要就不要了,怎么可能不痛。
接下來的幾天,家里陷入了死寂。
沒有人再給我打電話。
微信的家庭群里,也一片安靜。
我就像被他們從生活中徹底剔除了。
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閉上眼,就是我爸失望的眼神,我哥憤怒的臉。
還有我媽無聲的眼淚。
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太冷血,太自私了?
也許,他們真的只是走投無路了呢?
周明看出了我的動搖。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在網上搜集了很多關于“擔保貸款”導致家破人亡的案例給我看。
一個個血淋淋的故事,觸目驚心。
“你看,這不是個例。”他說,“親兄弟,父子之間,為了錢反目成仇的,太多了。我們不能拿自己的生活去賭他們的人性。”
我點點頭。
理智上,我完全明白。
但情感上,那道坎,還是很難過。
那天晚上,我鬼使神差地,點開了我侄子林濤的微信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是開放的,沒有屏蔽我。
或許在他看來,我這個姑姑,根本不值得他費心去屏蔽。
我一條一條地往下翻。
最新的幾條,都是在抱怨生活不易,懷才不遇。
配圖是灰暗的天空,或者一杯苦澀的咖啡。
看起來,確實像個失意的創業青年。
但當我翻到一個月前的內容時,我的手指停住了。
那是一組九宮格照片。
定位在一家本市非常高檔的KTV。
照片里,林濤和一群朋友勾肩搭背,面前的桌子上擺滿了洋酒和果盤。
他手里夾著煙,臉上是與他年齡不符的油滑和得意。
配文是:“兄弟一生一起走!”
再往前翻。
兩個月前,他曬了一雙最新款的AJ球鞋,價格至少兩千。
三個月前,他發了一張方向盤的照片,雖然沒露出車標,但我認得,那是寶馬的內飾。
配文是:“年輕人的第一臺車,奮斗!”
我的心,一點點地沉下去。
一個剛剛畢業,換了七八份工作都沒超過三個月的人,哪來的錢去高檔KTV消費?去買名牌球鞋?甚至……去開寶馬?
我把這些截圖發給了周明。
他很快回復我:“這不奇怪。要么是啃老,要么就是借了網貸。”
啃老?
我哥嫂的經濟狀況,我大概了解。
他們都是普通工人,收入不高,就算把積蓄都給他,也經不起他這么揮霍。
那就是……網貸?
我突然想起了劉梅說的,林濤“做生意賠了,欠了兩萬外債”。
她說得那么輕描淡寫。
現在看來,恐怕不止兩萬。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海里成型。
他們要這二十萬,真的是為了開奶茶店嗎?
還是……為了填補一個更大的窟窿?
我心里越來越不安。
我覺得這件事,沒有表面上那么簡單。
我不能再這么被動地等著他們來攻擊我。
我需要知道真相。
我開始像個偵探一樣,搜集關于我哥一家的信息。
我從他們的朋友圈,抖音,快手,所有能找到的社交平臺入手。
我嫂子劉梅的朋友圈,是典型的中年婦女炫耀模式。
曬包,曬首飾,曬美食,曬旅游。
看起來一片歌舞升平,歲月靜好。
但有一個細節,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在三個月前,發過一張在房產中介門口的自拍。
配文是:“新起點,新生活。”
我當時看到了,只以為她是路過隨便拍的。
現在想來,總覺得有點蹊蹺。
我哥林輝的社交平臺,內容很少。
大部分都是轉發的一些養生知識和心靈雞湯。
看起來,像個本分老實的中年男人。
但是,我在他的一個抖音視頻里,發現了一個破綻。
那是個他拍家里晚飯的視頻,鏡頭掃過客廳的時候,我看到墻上掛著的全家福,不見了。
原來掛全家福的地方,只剩下四個白色的釘子眼。
中國人最講究這個。
好端端的,誰會把全家福摘下來?
除非……那已經不是他們的家了。
一個大膽的猜測,在我心里浮現。
他們……是不是把房子賣了?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一顫。
他們家那套房子,是單位分的福利房,雖然老舊,但地段很好,面積也不小,市價至少在一百五十萬以上。
如果他們賣了房子,怎么會沒錢?
怎么會為了二十萬的貸款,鬧到眾叛親離的地步?
我必須證實這個猜測。
我有個大學同學,畢業后在一家大型房產中介公司做管理層。
我猶豫了很久,還是給她打了個電話。
“喂,小雅,是我,林蘭。”
“喲,稀客啊!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我跟她寒暄了幾句,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明了來意。
“我想請你幫我查個房產信息,是我哥的。我就是想確認一下,他那套房子還在不在他名下。”
小雅很爽快。
“沒問題,地址和他的身份證號發給我。”
掛了電話,我把信息發過去,然后就是漫長的等待。
那一個小時,我坐立不安,手心全是汗。
我既希望我的猜測是錯的,又隱隱覺得,真相可能比我想象的還要殘酷。
一個小時后,小雅的電話來了。
“蘭蘭,我查到了。”
她的聲音,有些嚴肅。
“你哥那套房子,在兩個月前,已經出售了。”
我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那……那他買新房子了嗎?”
“沒有。”小雅說,“交易記錄顯示,那筆房款,一百六十二萬,全部打到了你嫂子劉梅的賬戶上。之后,這筆錢的去向,我就查不到了。”
“但是,”她頓了頓,又說了一個更驚人的消息。
“我在另一個系統里查到,一個半月前,你嫂子全款買了一套小戶型的公寓,面積只有五十多平。而且,房產證上寫的,是你侄子林濤的名字。”
轟!
我的大腦,像被一顆炸彈擊中,一片空白。
賣掉大房子,換成全款的小公寓。
房款從嫂子賬戶過一下,然后直接寫在侄子名下。
這是什么操作?
這是最典型的……資產轉移!
他們把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婚內共同財產,變成了兒子的婚前個人財產!
這樣一來,就算我哥將來在外面欠了再多的債,這套房子也是安全的,法律上追不回來的!
他們做這一切,做得滴水不漏。
時間點,正好是在找我擔保貸款之前。
我終于明白了。
我徹底明白了!
什么開奶茶店,什么創業,全都是狗屁!
林濤肯定是欠了巨額的債務,很可能是賭債或者高利貸。
我哥和我嫂子賣了房子,一部分錢拿去還了最緊急的債,另一部分,就買了這套小公寓,作為最后的退路和保障。
但是,窟窿太大了,賣房子的錢根本不夠填。
所以,他們才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他們想讓我去銀行擔保,貸出二十萬,用這筆干凈的錢,去填那個骯臟的窟窿。
而我,就是那個被精心挑選的“冤大頭”。
因為我是他的親妹妹,因為我看起來有穩定的收入和資產。
一旦我簽了字,這筆債務就和我牢牢綁定了。
到時候林濤“創業失敗”,無力償還,銀行自然會來找我。
他們一家三口,就可以躲在那套屬于林濤的,誰也動不了的小房子里,安然無恙。
而我呢?
我會被銀行追債,會被拉入黑名單,我的花店,我的房子,我辛辛苦苦打拼出來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
好狠啊。
真是我的好哥哥,好嫂子。
為了保全他們自己,為了給他們的寶貝兒子兜底,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把我推下深淵。
我拿著手機,渾身都在發抖。
不是氣的,是冷的。
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徹骨的寒意。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周明。
他聽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只說了一句話:“報警吧。”
我搖了搖頭。
“不,我不想報警。”
這不是詐騙,從法律上講,他們只是隱瞞了信息。
就算報警,警察也只會說是家庭糾紛,讓我們自己調解。
“那你想怎么辦?”周明問我。
我看著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路燈一盞盞亮起來,把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要當面去問問他。”
我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我要讓他親口告訴我,他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成他的妹妹。”
我知道了他們的新住址。
是從我媽無意中透露出來的。
那天她又打電話來哭訴,說我哥他們搬家了,地方又小又破,太可憐了。
我沒告訴周明,一個人去了。
那是個很老舊的小區,樓道里堆滿了雜物,墻壁上貼滿了小廣告。
我站在那扇斑駁的防盜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敲響了門。
開門的是我嫂子劉梅。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了厭惡和警惕的表情。
“你來干什么?我們家不歡迎你!”
她想關門,我一把抵住了門。
“我找林輝。”
我的力氣比她大,她沒能把門關上。
我哥聽見聲音,從客廳里走了出來。
他看到我,臉色也很難看。
“你來干什么?”
我沒理他們,徑直走了進去。
屋子很小,客廳和餐廳擠在一起,光線昏暗。
林濤戴著耳機,在自己的小房間里打游戲,震耳欲聾的廝殺聲傳出來。
我把手里的一個文件袋,扔在了茶幾上。
“這是什么?”林輝皺著眉問。
“你自己看。”
他狐疑地打開文件袋,抽出了里面的東西。
是那套老房子的交易合同復印件,和新公寓的購房合同復印件。
房產證上,“林濤”兩個字,清晰刺眼。
林輝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他拿著那幾張紙,手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劉梅也湊過來看了一眼,她的反應更快,一把搶過文件,想撕掉。
“你……你從哪兒弄來的這些東西?你調查我們?!”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冷冷地看著他們,“現在,可以跟我說實話了嗎?那二十萬,到底是用來干什么的?”
林輝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的眼神躲閃,不敢看我。
“說啊!”我猛地提高了聲音,積壓了這么多天的憤怒、委屈、失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了。
“你們不是挺能說的嗎?打電話罵我的時候,在爸媽家逼我的時候,不是挺理直氣壯的嗎?現在怎么都啞巴了?!”
“你……你別胡說八道!”劉梅色厲內荏地喊道,“我們賣房子,買房子,關你什么事?我們家的錢,我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是啊,是不關我事。”我冷笑,“但是,你們一邊把自己的財產轉移得干干凈凈,一邊又讓我去給你們做二十萬的貸款擔保,你們安的是什么心?!”
“林輝,我問你!”我死死地盯著我哥,“你是不是早就計劃好了?等我還不上錢,銀行來找我的時候,你們一家三口就躲在這套小房子里,看我的笑話?!”
我的聲音,回蕩在狹小的客廳里。
林濤房間里的游戲聲,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
林輝的嘴唇哆嗦著,他終于抬起頭,看向我。
他的眼睛里,不再有之前的憤怒和理直氣壯。
只剩下一種被戳穿所有謊言后的,狼狽和羞愧。
“小蘭……”他艱難地開口,“我……我們也是沒辦法……”
“沒辦法?”我打斷他,“沒辦法就可以算計自己的親妹妹?沒辦法就可以把她往火坑里推?!”
“不是你想的那樣!”劉梅還在狡辯,“我們就是想給小濤留條后路!他還是個孩子!”
“孩子?”我轉向她,一字一句地問,“他賭博,欠了一屁股債的時候,你們怎么不說他是個孩子?你們把他慣成今天這個樣子,現在出了事,憑什么要我來替他買單?!”
“你……你怎么知道……”劉梅的臉上血色盡失。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我說,“重要的是,你們從頭到尾,都在騙我。你們把我當成一個傻子,一個可以隨意犧牲的工具。”
客廳里陷入了死寂。
只有沉重的呼吸聲。
過了很久很久,林輝終于開口了。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小蘭,對不起。”
對不起?
多么廉價的三個字。
“哥,”我看著他,眼淚終于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我從小到大,都把你當成我的英雄。我以為,不管我遇到什么事,你都會是那個擋在我身前的人。”
“可是我沒想到,到頭來,給我挖坑,想把我埋了的人,竟然是你。”
我說完,轉身就走。
我不想再聽他們任何的解釋和道歉。
已經沒有意義了。
走到門口,林輝突然從后面追了上來,拉住了我的胳膊。
“小蘭,你別走!你聽我解釋!”
“放手!”
“我不放!”他幾乎是在哀求,“你再幫哥最后一次!那筆錢,真的是救命錢!高利貸的人已經找上門了,他們說,再不還錢,就要砍小濤的手!我真的沒辦法了!”
他聲淚俱下,鼻涕眼淚流了一臉。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我可能會心軟。
但是現在,我只覺得惡心。
“那是你們的兒子,不是我的。”我用力甩開他的手,“他的手斷了還是腿斷了,都與我無關。”
我說完,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傳來劉梅歇斯底里的哭罵聲,和我哥絕望的嘶吼。
我一步都沒有停。
走下那棟破舊的樓,外面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抬起頭,看著湛藍的天空,突然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我心里,徹底碎掉了。
我把那天在他們家的對話,用手機錄了音。
我不是想威脅他們,我只是想保護自己。
回家后,我把錄音發給了我爸媽。
沒有配任何文字。
我相信,他們聽得懂。
那天晚上,我爸給我打了電話。
他的聲音,蒼老了十歲。
“蘭蘭,錄音……我聽了。”
“嗯。”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我能聽到他沉重的,壓抑的呼吸聲。
“爸……對不起你。”他終于說。
我的眼淚,又一次涌了上來。
但我沒哭出聲。
“爸,我不怪你。你只是……太愛他了。”
“是我沒教好他。”我爸的聲音里,充滿了悔恨,“把他慣成了這個樣子,自私,沒有擔當,為了自己,連親妹妹都算計……是我這個當爹的失敗。”
“爸,別這么說。”
“以后……你們家的事,我跟你媽,都不管了。”他說,“你過好你自己的日子。別再讓他們拖累你了。”
我知道,說出這句話,我爸心里有多痛。
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是現在,手背已經被手心里的毒瘡,腐蝕得血肉模糊了。
他不得不做出選擇。
從那以后,我們家,就真的分成了兩個世界。
我和我哥,徹底斷了聯系。
他沒有再找過我,我也沒有再打聽過他的消息。
逢年過節,我和周明,就只回我爸媽那邊。
哥哥一家,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媽有時候會偷偷地抹眼淚。
我知道她想兒子,想孫子。
但我假裝沒看見。
有些傷口,一旦裂開,就永遠無法愈合了。
我能做的,就是守好我自己的邊界,不再讓任何人,用親情的名義來傷害我。
半年后,我從一個遠房親戚的口中,聽到了我哥家的后續。
那二十萬的高利貸,他們最終也沒能還上。
利滾利,已經滾到了一個天文數字。
追債的人天天上門,潑油漆,寫大字,鬧得整個小區雞犬不寧。
我哥被單位辭退了。
我嫂子也丟了工作。
他們賣掉了那套給林濤買的小公寓,還了債,剩下的錢,也就夠他們在更偏遠的郊區,租個小房子。
林濤,那個被他們寄予厚望的寶貝兒子,據說跟著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去了外地。
是去“發大財”,還是去躲債,沒人知道。
再也沒有回來過。
親戚說起這些的時候,唏噓不已。
“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要是當初你們肯幫一把……”
我笑了笑,沒說話。
幫?
怎么幫?
那是個無底洞。
我跳下去,只會跟他們一起被吞噬,誰也救不了誰。
我的花店,生意越來越好。
我和周明,靠著自己的努力,提前還清了部分房貸。
我們的生活,平靜,安穩,充滿了陽光和花香。
有時候,夜深人靜,我也會想起我哥。
想起小時候,他用他瘦弱的肩膀,背著我走過泥濘的田埂。
想起他把唯一的那個蘋果,悄悄塞到我書包里的樣子。
那些溫暖的記憶,像褪色的老照片,真實存在過,卻也永遠地留在了過去。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后悔。
我只知道,我不后悔。
我拒絕的,不是親情。
而是以親情為名的綁架和吞噬。
我守住了我的底線,也守住了我的生活。
代價,是失去了一個哥哥。
但或許,從他決定算計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失去他了。
又是一個春天。
店里新到了一批荷蘭的郁金香,含苞待放,顏色鮮艷得像油畫。
周明過來幫我搬花。
陽光透過玻璃窗灑進來,照在他身上,也照在我身上。
暖洋洋的。
我的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喂?”
電話那頭,是一個沙啞的,陌生的,又有些熟悉的聲音。
“小蘭……”
我愣住了。
是林輝。
“……是我。”
我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我看到你朋友圈了,你店開得挺好。”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我聽不懂的情緒。
“嗯。”我淡淡地應了一聲。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地說。
然后,又是長久的沉默。
我以為他又要借錢,心里已經豎起了防備。
“有事嗎?沒事我掛了。”
“別!”他急急地喊住我,“我……我就是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又是這三個字。
我的心,沒有一絲波瀾。
“還有……爸媽那邊,你有空……多回去看看。他們想你。”
“我知道。”
“那……那我掛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那么卑微,那么小心翼翼。
和我記憶中那個理直氣壯,對我大吼大叫的哥哥,判若兩人。
電話掛斷了。
我握著手機,站在一片燦爛的花海里,久久沒有動。
周明走過來,從身后抱住我。
“是他?”
“嗯。”
“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我搖搖頭,“他說,對不起。”
周明沒再說話,只是把下巴輕輕擱在我的肩膀上。
陽光正好,花香滿屋。
我知道,有些裂痕,永遠都在。
有些傷害,永遠無法被原諒。
但生活,總要繼續。
我轉過身,回抱住周明。
“走吧,我們回家。”
我的家,在這里。
在我愛的人身邊。
在我親手創造的,這片溫暖而安寧的天地里。
再也沒有人,可以把它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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