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背叛美國，放棄全球霸權

特朗普最新版的《國家安全戰略》，體現出美國對自身最深刻的背叛

12月4日，美國白宮頒布《2025年國家安全戰略》，是總統特朗普第二任期最權威的國安總綱，代表美國國家政策自冷戰結束以來最劇烈的轉向——放棄其傳統的全球角色，釋放出從歐洲和中東逐步退出的信號，轉而加強在拉丁美洲的主導地位。

最新版的《國家安全戰略》，體現出美國對自身最深刻的背叛。這意味著，美國將放棄幾十年來以“自由世界”構建的全球霸權體系。

被背叛的那個美國，已經深陷“超國家”的全球治理困境；而意圖背叛的那個美國，正調用新目標、新手段、新機構，在“找回國家”的路途上重裝“操作系統”，以便適應新時代、新現實。

自詡天降大任于斯人的特朗普，擔起為美國“刷機”之重任。250年歷史的美國能跑最新軟件還是“變磚”，成敗在此一舉。

系統為何重裝？

由特朗普親自授意的《2025年國家安全戰略》，明確拋棄過去“自由國際秩序”路線，強調“美國優先”為唯一指導原則，并重建工業基礎與絕對軍事優勢，實現“實力和平”（Peace Through Strength）。

白宮官網發布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封面

這個“美國”令人陌生：不談民主自由，只談實力和利益。

被背叛的美國，與意圖背叛的美國，差異之明顯，仿佛是一臺重裝操作系統的計算機。

如果把美國看作一臺計算機，霸權的運行與計算機的運行很相似，物質性的實體，如領土、軍力、資源、軍事基地正如硬件，非物質性的國際組織、基金會、貨幣結算體系、石油定價權都是軟件。

被背叛的美國，靠軟件兜售和營銷“民主自由”，靠硬件維持全球安全，同時適配這一套硬件和軟件的操作系統叫“自由主義”，冷戰結束后的版本叫“新自由主義”。這個迭了兩代的系統最成功之處就是控制歐洲、終結冷戰、拖垮蘇聯，樹立了美國“單極”霸權地位。

“（新）自由主義系統”的運行，跨大西洋聯盟精英共同體是個典型案例。硬件方面，美國派出8萬名美軍，建立了31個永久性軍事基地，提供超130億美元的馬歇爾計劃為歐洲輸血；軟件方面，美國在二戰后全面改造了德國、意大利、荷蘭、比利時、瑞典、丹麥、挪威、希臘等戰敗國、淪陷國的情報機構，無聲無息地滲透進西歐的媒體、工會、文藝界，在東歐扶植波蘭“團結工會”、匈牙利“77憲章”運動和捷克斯洛伐克、羅馬尼亞的反政府組織，利用“自由歐洲電臺”進行“和平演變”。

1948年，英國外交大臣歐內斯特·貝文在馬歇爾計劃上簽字

同時，歐洲精英巧妙使用美國輸入的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反向輸出給美國社會，用“普世價值”綁定美國的對外政策，讓歐洲的利益成為美國的利益。

冷戰結束時，美國戰略家喬治·凱南反對北約東擴，但波蘭裔的前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推動美國啟動了北約東擴的潘多拉魔盒——當下持續三年多的俄烏戰爭，依然是這一遙遠決策的回響。

不過，到了2010年代，這套（新）自由主義系統的冷戰基因，已經完全不適合大國競爭的需要。“自由”的個人，豐饒的市場，“民主”的政府，多元的社會，一整套軟件及其內容，更適合對付長期處于計劃經濟困境下匱乏的蘇聯和東歐，面對全球化最大受益者、全球經濟增長引擎的中國，基本不具備“殺傷力”。

而且，舊系統不僅沒有什么好處，反而帶來了不少壞處。在新右翼的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看來，（新）自由主義系統基本是民主黨的裙帶網、小金庫，美國卻要為歐洲安全和反俄情緒埋單；美國債務已經超過35萬億美元，難以支撐四處“撒錢”的虛榮，美國大批銹帶民眾正面臨階級滑落的生存風險；像移民精英推動的“北約東擴”“吸收移民”等政策，還在反噬美國。

美國國債已超35萬億美元，相當于GDP的121.85%

因此，刷掉“（新）自由主義系統”，換上特朗普的“美國優先系統”，方能適應新時代、新現實。

而新系統需要新的硬件和軟件來匹配。

在新系統“上線”之前，新的軟硬件設置就已展開。今年1月特朗普上任以來，硬件方面，美國向加拿大、丹麥等盟友“要領土”，干涉德國選舉，緩和美俄關系，威脅烏克蘭出讓礦產、簽署和平協議；軟件方面，裁撤美國國際開發署及八成以上的援助項目，退出《巴黎協定》、世界衛生組織、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甚至揚言退出世界貿易組織。

新系統的邏輯

新的操作系統，新的硬件軟件，不代表特朗普想要拋棄美國霸權，而是憑借重裝的系統，調配擴容的硬件和最新的軟件服務于新型霸權。

《2025年國家安全戰略》顯示，新型霸權不再攤大餅，美國對外政策整體呈防守、收縮之勢：以守住后院“西半球”、培育經濟科技實力、防止其他國家稱霸為主。

在這一思路下，中國不再獨立成章而是收入印太部分、歐洲被斥責“需重建文明自信”、優先壯大美國中產階級的“白人保護主義”等這些“新變化”，也就順理成章。

具體而言，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操作系統”遵循三項邏輯。

首先是王道復古，美國開始遵循19世紀權力觀——崇尚硬實力，只有領土廣大、資源豐富、軍備充足、殖民地眾多，才是國家威望和權力的來源。特朗普非常看重關鍵地緣節點，比如格陵蘭島，巴拿馬港，傾向于自己控制，而不是倚賴盟友關系網絡“虛握”，正是這一復古權力觀的體現。

圖為巴拿馬運河巴爾博亞港

特朗普尤其看重有實力的大國，外交姿態顯得“恃強凌弱”。典型例子是，特朗普政府不承認烏克蘭、歐洲與美俄在談判中有平等的話語權，而是不斷極限施壓，讓歐洲承擔維和、防御的任務，讓烏克拉接受美國（俄羅斯）開出的和平條件，還要向美國“上貢”龐大的礦產資源。

某種程度上，特朗普甚至把烏克蘭戰爭變成了美俄兩國重新劃分勢力范圍的“大國交易”。

其次，塊狀區域霸權取代網狀全球霸權。

《2025年國家安全戰略》指出必須牢牢控制西半球，也是對19世紀美國總統詹姆斯·門羅思想的復用。這一舉措也被稱為“門羅主義”，當年指的是美國對歐洲各國之間的爭端，或者歐國各國與美洲殖民地之間的爭端，基本保持中立。今天的語境略有不同，但核心思想不變——不允許任何外部勢力在美洲立足。

特朗普的“門羅主義”，是對中國與拉美經貿合作的直觀反應。

中國是拉美地區外國投資增長量最快的國家，對拉美的投資存量已經超過6000億美元，較2001年底的46.2億美元，增加了近130倍，是繼美、歐之后的拉美第三大投資來源國。2024年，中國對拉美的直接投資額達155.6億美元，同比增長15.4%，使得拉美成為除東盟外的中國第二大投資區域。況且，還有巴西建設“巴西特色社會主義”，“開了壞頭”。近期出兵委內瑞拉，也是“門羅主義”的應用之一。

過去20年中拉貿易額飛速增長

同時，把中國放入“印太”章節，而不是挑出來獨立成章，強調與中國“互利”合作，也是“塊狀霸權”思路的延申。據說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特別對中國部分的措辭進行修改，以便與中國繼續推進貿易談判。其中有個“愿景”問題，特朗普許諾2030年美國GDP將達到40萬億美元。為達成這一目標，則離不開中國的經貿合作，經濟脫鉤顯然妨礙目標的實現。

而且特朗普承認貿易戰的結果并不理想，貿易戰前中國對美出口額占GDP的4%左右，貿易戰后僅有2%，但中國轉向其他國家、特別是全球南方國家的出口、轉口貿易，收入不降反增。

有意思的是，戰略中提到的“近岸外包”策略，以及一系列基礎設施、投資銀行、金融條款的“建制”，也是美國立足國內、放大“塊狀區域”優勢的辦法。

最后，強力壓榨盟友，終結美國“單方面付出”的不公平狀態。

美國壓榨盟友體現在三個方面，既要盟友掏錢購買美國軍火，增加美國收入，幫美國承擔區域安全風險；又要盟友出讓實際經濟利益，在產業鏈布局、關稅和邊境管控上屈從于美國；還要盟友在意識形態上向美國新右翼看齊，反對LGBT、反對移民，重建“文明自信”。

而特朗普所看重的公平，本意是盟友要先幫美國做大做強，等美國更強大了再幫盟友一把。眾所周知，這是個“憑良心”的買賣。

筋疲力盡的阿特拉斯

《2025年國家安全戰略》有個耐人尋味的比喻，把美國比作希臘神話里用雙肩支撐蒼天的阿特拉斯。現在，這位泰坦神族精疲力盡，不想再肩負全世界的苦難、不想再改造非西方文明，也不再抱有康德式“民主國家永遠和平”的浪漫情結。

隨著“美國優先系統”輕裝上陣，美國卸下了舊系統沉重的“帝國”包袱，試圖回到抓工業、促生產、別國小事我不管的“正常”軌道，必然會對國際秩序造成多種沖擊。

一個明顯的趨勢是，特朗普是否以烏克蘭問題，換取俄羅斯默許其在北極、格陵蘭、加拿大乃至整個西半球的擴張？“白人保護主義”是不是換了名字的新納粹主義？

一旦烏克蘭戰爭以“美俄安排”結束，一大批中等發達國家是否將集體“精神幻滅”，不再依賴美國的安全承諾，自己研發核武器？像波蘭就不止一次放話“追求最先進的能力，包括核武器和現代非常規武器”。

2025年3月，波蘭總統唐納德·圖斯克表示，波蘭必須大幅增加軍隊規模，甚至“尋求與核武器有關的機會”

歐洲不僅要蒙受言辭上的羞辱——一個由流民組成最初社會的新大陸，竟然指責舊大陸沒有“文明”，還要設法在貌合神離的歐盟下組織起戰略和安全的自主力量，避免徹底淪為全球新右翼霸權體系下的“邊角料”。

同時，隨著美國不再有動力推進“顏色革命”，東亞、東南亞、中亞、中東和非洲等非西方國家將獲得一定的穩定發展空間，探索符合自身特性的發展模式。

深陷全球霸權迷夢的美國，如今卻來到了“救亡”壓倒“啟蒙”的階段，它一方面渴望“自強”，收縮戰線，強基固本，不唱“自由民主”的高調，另一方面急需“補償”，以債主心態向盟友索取曾經付出的利益和權利。

而擺在特朗普面前的，是多年舊系統留下的“自由主義”遺產——維持軍費、改善民生、消除債務早已成為美國經濟增長的不可能三角。埃隆·馬斯克帶領政府效率部短暫的“降本增效”改革虎頭蛇尾，并未能打破“不可能三角”的穩定性。巡邏邊境、驅趕移民、打擊販毒，將繼續推高軍費支出。

美國邊境巡邏隊在洛杉磯移民聚居區

退守美洲，美國是否真能完成自我救贖？

縱觀門羅主義200年的歷史，每次重提，都意味著慘重的歷史代價。早在1840年代，美國總統波爾克就援引門羅主義為其領土擴張計劃辯護，導致美國因與墨西哥爭奪加利福尼亞而深陷戰爭泥潭，并致民主黨在1846年中期選舉中慘敗，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最終催生了美國內戰。20世紀初的“羅斯福推論”，也是對門羅主義的重新闡述，卻將美國卷入加勒比海和中美洲的泥潭。

放棄全球霸權，嘗試在美洲建立“半球霸權”，無論哪種霸權，都是代價高昂且不得民心的漫長工程。究其本質，門羅主義不過一種危險的政治表演，是漫長歷史鬧劇的一個序曲。

撕開《2025年國家安全戰略》的偽裝，美國人自己也發現，美國已不再自信了，它對自身實力衰落的擔憂，壓倒了外部地緣政治威脅的擔憂。“特朗普推論”到底是曇花一現，還是一種深刻的戰略轉向？考驗的正是一個衰落的美國最后的韌性。

作者 |榮智慧

編輯 |阿樹

值班編輯 | 張來

排版 | 阿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