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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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孫子兵法》開篇第一句就敲了警鐘:“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可我們看慣了影視劇里的戰(zhàn)爭簡化術,好像只要主將拍對了桌子、選對了戰(zhàn)術,就能把十萬散沙擰成鐵索。
要是輸了,必然是主將驕傲昏庸不聽勸,比如苻堅的投鞭斷流、袁紹的剛愎自用、楊鎬的分兵送人頭,那真實的戰(zhàn)爭,真的是一個人能左右的嗎?
今天老達子就剖析三場戰(zhàn)爭,看看戰(zhàn)爭失敗真的只是主將無能嗎?
淝水之戰(zhàn):百萬聯(lián)軍的崩潰
中學課本里的淝水之戰(zhàn),總把苻堅寫成驕傲自大的蠢貨:明明聽到草木皆兵還敢打,明明能半渡而擊卻要退一步讓晉軍過河,最后被東晉8萬軍隊追著砍,連馬都丟了。
可翻《資治通鑒》和《晉書》才發(fā)現(xiàn):苻堅的百萬大軍,從組建那天起就是個隨時會炸的火藥桶。所謂的百萬大軍,不過是11個民族湊的臨時工。
苻堅的前秦確實統(tǒng)一了北方,但這個統(tǒng)一是用刀架在各民族脖子上的假統(tǒng)一。他征發(fā)的百萬大軍里,有鮮卑慕容氏的舊部(比如后來叛秦復燕的慕容垂)、羌人姚萇的軍隊(后來建立后秦的人)、匈奴劉衛(wèi)辰的部眾,甚至還有東晉的降將朱序,這些人跟著苻堅打仗,根本不是為了滅晉,而是等著苻堅敗了好趁亂復國。
《晉書?苻堅載記》里,苻堅的親弟弟苻融早就警告過他:“鮮卑、羌、羯,布滿畿甸,此皆國之賊也,我之仇也”。意思是:這些被你征服的民族,都在你眼皮子底下憋著反你,你還敢?guī)麄內ゴ驏|晉?
可苻堅不信,他覺得自己以德服人,能讓這些人真心歸降。直到開戰(zhàn)前,他還對著東晉降將朱序說:“卿家本在晉朝,今朕伐晉,卿當為朕行間”。可他沒想到,朱序轉頭就把秦軍的虛實告訴了東晉統(tǒng)帥謝安。
更要命的是,苻堅的百萬是湊數的數字游戲。《資治通鑒》里明確記載,苻堅征發(fā)的軍隊是戎卒六十余萬,騎二十七萬,但這些人是從冀、幽、青、并、雍、涼、梁、益八個州拉來的,東西萬里,水陸齊進。
也就是說,軍隊根本不是同時到達戰(zhàn)場的:前鋒苻融的30萬軍隊先到了壽陽(今安徽壽縣),后面的幾十萬還在河南、陜西的路上,所謂百萬大軍其實是分期到貨,連統(tǒng)一指揮都做不到。
而且,這些來自不同民族的士兵,連語言都不通,更別說配合了。比如,氐族士兵是苻堅的自己人,但數量只占少數;鮮卑、羌人士兵根本不想為苻堅拼命,甚至盼著他輸。
《晉書?慕容垂載記》里,慕容垂在淝水之戰(zhàn)前就對兒子慕容寶說:“主上驕矜已甚,敗兆已見,吾今杖策西歸,必有興復之望”。意思是:苻堅已經驕傲到要敗了,我們等著撿便宜就行。
最后壓垮苻堅的,是散裝軍隊的信任危機。淝水決戰(zhàn)時,東晉軍要求秦軍后退一步,讓我們過河決一死戰(zhàn),苻堅覺得半渡而擊能贏,就下令軍隊后退,可他忘了,他的軍隊是湊出來的,根本沒有令行禁止的紀律。
《資治通鑒》里寫得很清楚:秦軍一后退,朱序就在陣后喊秦兵敗矣!這一喊,本來就不想打的鮮卑、羌人士兵立刻炸了鍋。他們根本不知道后退是戰(zhàn)術,還以為真的敗了,于是自相蹈藉,死者蔽野。
更諷刺的是,苻堅的自己人氐族士兵,也被亂軍沖散了,苻融想阻止后退,結果被亂兵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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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等著復國的野心家,比如慕容垂,他的3萬軍隊根本沒參戰(zhàn),反而全軍而退,后來苻堅逃到慕容垂那里,慕容垂還假惺惺地把軍隊交給苻堅,可轉頭就帶著自己人回河北復了燕;姚萇更狠,直接殺了苻堅,建立了后秦。
苻堅的慘敗,是散裝軍隊的必然結局。他以為人多就能贏,卻忘了人心齊才能贏,那些被他征服的民族,根本不想跟他走;那些湊數的士兵,根本不想為他死。
所謂淝水之敗,其實是北方民族矛盾的總爆發(fā),就算苻堅不驕傲,就算他聽了苻融的話,也改變不了散裝軍隊崩潰的命運,畢竟,一群各懷鬼胎的人,再多人也打不過一條心的人。
官渡之戰(zhàn):烏巢的糧堆,是河北世家毒瘤的爆破點
千年以來,袁紹一直被罵作剛愎自用、不聽忠言的典型,仿佛烏巢那把火是他親手遞給曹操的。可翻開《三國志》《后漢書》才發(fā)現(xiàn):他丟的不是烏巢的糧,是整個河北的后勤命根,而這根命根,早就被他賴以為生的世家大族,蛀成了空心木頭。
很多人罵袁紹傻,放著好好的糧堆不重兵把守,偏要交給酒鬼淳于瓊。可《三國志?武帝紀》寫得明明白白:袁紹不僅派了淳于瓊帶一萬多人守烏巢,還特意讓運谷車數千乘先集中到這里。問題不是沒防,是防得住敵人,防不住自己人。
淳于瓊是袁紹的宿將,跟著他打了半輩子仗,根本不是酒鬼(《三國志?袁紹傳》注引《漢晉春秋》里,淳于瓊被俘后罵曹操汝悖逆,乃敢篡盜,氣節(jié)比很多謀士都硬)。
可他手里的兵,是湊出來的:一半是世家的私兵(只聽主人的,不聽袁紹的),一半是河北的饑民(吃不上飯,根本沒戰(zhàn)斗力)。更要命的是,烏巢的糧根本不是袁紹的軍糧。
河北的土地、糧食都在審配、逢紀這些世家手里,袁紹要糧,得求著世家借,世家肯借多少,全看心情。《三國志?魏書?郭嘉傳》里郭嘉早把這點看透了:“袁氏政寬,在職勢者多蓄聚”,袁紹的政策是縱容貪腐,當官的都把糧藏在家里,哪肯給軍隊用?
所以,烏巢的糧堆更像個面子工程:世家把陳糧、壞糧運過來湊數,守糧的兵是應付差事,連巡邏都懶得上心。曹操燒烏巢時,淳于瓊的兵望火而逃,不是因為無能,是因為他們知道,這糧本來就不是自己的,犯不著拼命。
袁紹不是不知道后勤爛,是他不敢改。袁氏家族能崛起,靠的是四世三公的招牌,更靠拉攏世家的交易。從他叔叔袁隗開始,袁氏就和汝南、河北的世家通婚、分利:你幫我搶地盤,我讓你貪腐;你給我兵,我給你免稅。
到袁紹這一代,這套交易規(guī)則已經成了生存底線,他要是敢查世家的糧,敢管后勤的貪,不用曹操打,審配、逢紀這些自己人立刻會反他。
比如審配,表面上是忠臣,實則是河北的土皇帝。《三國志?袁紹傳》注引《先賢行狀》說他“族大兵強,豪杰所歸”,家里的良田比袁紹的軍田還多,私兵比袁紹的衛(wèi)隊還壯。
袁紹要靠審配鎮(zhèn)住冀州的豪強,就只能放任他吃空餉藏軍糧,審配說軍糧夠,袁紹就得信;審配說守烏巢的兵夠,袁紹就得認。
直到烏巢被燒,審配第一反應不是救糧,而是甩鍋給張郃、高覽,說他們作戰(zhàn)不力,逼得這兩位大將直接投降曹操。世家從來不是袁氏的人,他們是自己的人,袁紹只是他們的代言人,代言到最后,被賣了還要幫著數錢。
課本里總說袁紹不聽田豐的勸,田豐讓他持久緩進,耗死曹操,他偏要急著決戰(zhàn)。可《三國志?袁紹傳》里藏著個扎心的真相:不是袁紹不想,是他打不起持久戰(zhàn)。
持久戰(zhàn)需要什么?需要穩(wěn)定的糧源團結的內部聽話的軍隊,可這些,袁紹一樣都沒有。
首先,世家不想打持久戰(zhàn),持久戰(zhàn)會耗光他們的私糧、私兵,斷了他們的土皇帝日子,所以郭圖、審配天天催袁紹速戰(zhàn)速決,說曹操兵少糧少,一戰(zhàn)就能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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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袁紹的軍隊也耗不起,他的軍糧是借世家的,借糧要看臉色,世家要是不肯借,軍隊立刻斷糧。《三國志?武帝紀》里寫曹操“軍食乏”,可袁紹的情況更糟:曹操有屯田制(自己種糧),袁紹的糧全靠討飯,討飯的人,哪敢跟主人耗?
田豐的持久戰(zhàn),本質是讓袁紹割自己的肉:割世家的糧,割世家的兵,割世家的權力。可袁紹要是敢割,不用曹操動手,世家會先割了他的頭。他的不聽勸,不是驕傲,是沒得選,要么速戰(zhàn)速決賭一把,要么坐吃山空等死,換你是袁紹,你選哪條?
烏巢的火,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讓袁紹崩盤的,是袁氏-世家這個利益共同體的集體反噬。
曹操燒烏巢的消息傳來,袁紹的軍隊立刻亂了,不是因為沒糧了,是士兵們早知道糧在世家手里,世家不想給。他們跟著袁紹打仗,本來就是混口飯吃,現(xiàn)在飯沒了,還打什么?
于是“自相蹈藉,死者蔽野”,連張郃、高覽這樣的大將都直接投降曹操。
更諷刺的是,袁紹死后,他的兩個兒子袁譚、袁尚立刻內斗,背后的推手正是審配、逢紀這些世家:袁譚贏了,就跟袁譚合作;袁尚贏了,就跟袁尚合作;要是都輸了,就投降曹操。
《三國志?袁譚傳》里寫袁譚為了爭地盤,居然引曹操擊尚,袁氏的家都散了,何況國?
就像曹操說的:袁紹據河北,兵多糧足,然終為我所禽者,因其人患也。這里的人患,不是袁紹的人,是袁紹的系統(tǒng),一個被蛀蟲啃空的系統(tǒng),再大的架子,也撐不住一場戰(zhàn)爭。
而袁紹,只是這個系統(tǒng)的最后一個背鍋人,背著剛愎自用的罵名,背了千年。
薩爾滸之戰(zhàn):分兵的自殺式戰(zhàn)術,是萬歷催命符下的無奈選擇
薩爾滸之戰(zhàn)里的楊鎬是不是背鍋俠呢?翻開《明神宗實錄》《三朝遼事實錄》《明史?楊鎬傳》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楊鎬的分兵不是昏招,是萬歷皇帝用軍餉和圣旨逼出來的死局。
他本來想穩(wěn)扎穩(wěn)打,萬歷催著速戰(zhàn)速決;他本來想等援軍,萬歷罵他畏敵如虎。所謂薩爾滸慘敗,根本不是楊鎬無能,是萬歷皇帝的皇權微操,親手把12萬明軍推進了萬丈深淵。
很多人罵楊鎬傻,放著12萬軍隊不集中,偏要分成四路(東路杜松、北路馬林、南路李如柏、西路劉綎),給努爾哈赤各個擊破的機會。
可《三朝遼事實錄》里,楊鎬給萬歷的奏疏寫得明明白白:“臣非不知分兵之險,然軍餉匱乏,無法養(yǎng)十萬之眾于一處”,萬歷皇帝扣著300萬兩軍餉不發(fā)(楊鎬申請300萬,萬歷只給100萬,還拖了3個月),遼陽的糧倉里只剩半個月的糧,12萬軍隊集中在一處,不出10天就會餓死。
楊鎬沒辦法,只能把軍隊分散到遼東各衛(wèi)所就食(到地方找糧食),而分路進兵不過是把就食的路線,硬改成了作戰(zhàn)路線,所謂分兵戰(zhàn)術,本質是沒糧養(yǎng)不起,只能硬著頭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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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鎬的悲劇,在于他不僅是遼東經略,更是萬歷的執(zhí)行工具,萬歷皇帝的手,伸到了戰(zhàn)場的每一個角落:
萬歷催他出兵,根本不給他準備時間。楊鎬本來想做三件事:等葉赫部2萬援軍(海西女真,和后金有世仇)、收遼東屯田的糧食(當年的新糧能撐3個月)、訓練新募的3萬士兵(都是沒上過戰(zhàn)場的農民)。
可萬歷的圣旨一道比一道急:“葉赫反復,不可信!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新兵練什么?上去砍人就行!”楊鎬沒辦法,只能把沒準備好的軍隊推上戰(zhàn)場。
上了戰(zhàn)場以后,萬歷扣軍餉,逼士兵餓肚子打仗。《三朝遼事實錄》記載,薩爾滸之戰(zhàn)前,明軍士兵已經3個月沒發(fā)餉,有的士兵把鎧甲賣了換糧,有的甚至逃到后金當降卒。
楊鎬給萬歷寫了12道奏疏請餉,萬歷只回了四個字:“稍緩再議”。直到出兵前三天,萬歷才象征性發(fā)了50萬兩,連士兵的路費都不夠。
很多人說分兵是薩爾滸的敗因,可真相是:就算不分兵,萬歷的系統(tǒng)也會讓明軍輸,因為軍隊沒糧、沒訓練、沒指揮權,連集中兵力都做不到。我們來還原下真實的戰(zhàn)爭過程:
東路杜松軍(3萬人),杜松是抗蒙名將,可他的士兵餓了3天,連刀都舉不動。陳王庭逼著他走渾河捷徑,結果軍隊剛過河,就被后金5萬兵力圍在薩爾滸山,杜松揮刀砍人時,手里的刀因為生銹,直接斷成兩截,最后他被后金士兵亂刀砍死,3萬人幾乎全滅。
北路馬林軍(2萬人),馬林是遼東宿將,聽到杜松兵敗的消息,想退守尚間崖整頓,可監(jiān)軍潘宗顏罵他畏敵怯戰(zhàn),逼著他出兵救援,結果馬林的軍隊剛出發(fā),就被后金伏兵包圍,士兵們因為沒糧,直接扔下武器投降,馬林被亂箭射死。
西路劉綎軍(2.5萬人+朝鮮兵1萬),劉綎是抗倭名將,曾在萬歷朝鮮戰(zhàn)爭里砍死過日軍主帥小西行長。可萬歷催著快速推進,劉綎只能放棄偵查,沿著山路急行軍。結果被后金的假情報騙了(后金冒充杜松的傳令兵,說杜將軍已破敵,速來會師),走到阿布達里崗時,被后金4萬兵力伏擊。劉綎拿著大刀砍了30多個后金士兵,最后因為力氣耗盡,被亂箭射死,朝鮮兵直接投降。
南路李如柏軍(2.5萬人),李如柏是李成梁的兒子,本來想等其他三路的消息,可監(jiān)軍李光榮罵他貽誤戰(zhàn)機,逼著他進軍,結果李如柏的軍隊走到虎攔崗時,發(fā)現(xiàn)前面有后金的疑兵(其實只有幾百人),士兵們因為沒糧,早就嚇破了膽,直接掉頭逃跑,互相踐踏死了幾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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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爾滸之戰(zhàn)后,萬歷皇帝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反思自己的微操,而是把楊鎬當替罪羊。萬歷四十七年三月,萬歷下旨:楊鎬喪師誤國,著即革職,押解進京問罪!
可楊鎬被抓時,對著來逮捕他的士兵喊:臣本欲穩(wěn)戰(zhàn),奈何上意急功!他到死都在喊冤,可萬歷根本不聽。
更諷刺的是,楊鎬本來是抗倭功臣:萬歷二十五年(1597),他跟著李如松抗倭,在蔚山之戰(zhàn)里打退了日軍;萬歷三十八年(1610),他任遼東巡撫,把遼東軍隊從8萬擴到12萬,整頓邊防,本來是個能臣。可就是因為萬歷的催戰(zhàn)和微操,他從功臣變成了罪臣,被罵了400年。
老達子說
《孫子兵法》里有這樣一句話:“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為勝敗之政”。這里的修道保法,從來不是主將個人的聰明,而是整個系統(tǒng)的健康:軍隊要齊心,后勤要扎實,皇權要支持。
可歷史里的苻堅、袁紹、楊鎬,恰恰輸在修道保法的崩潰:苻堅的道是假統(tǒng)一,袁紹的法是世家說了算,楊鎬的政是萬歷的微操。沒有健康的系統(tǒng),再厲害的主將,也不過是拿著破槍上戰(zhàn)場的炮灰。
而這些背鍋俠的故事,不過是想告訴我們:戰(zhàn)爭從不是某個人的游戲,是一個國家所有齒輪共同運轉的結果,齒輪壞了,再厲害的司機,也開不動這輛車。這,就是歷史最真實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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