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糧大縣的增收密碼——江西省上饒市鄱陽縣穩糧調查

江西省上饒市鄱陽縣開展高標準農田建設，提高糧食生產能力。段和平攝

當前，我國農業正加快向現代化邁進。黨的二十屆四中全會提出，要提升農業綜合生產能力和質量效益。產糧大縣如何將產量優勢轉化為發展動能？江西省上饒市鄱陽縣以高標準農田建設破解“靠天吃飯”困局，用良種培育筑牢增產根基，靠全程機械化賦能生產變革，借品牌化提升價值鏈，在實踐中探索保障國家糧食安全與促進農民增收的雙贏之道。

在江西省上饒市鄱陽縣樂豐鎮茨山村，種糧大戶王美玲捧起一把飽滿的稻谷，豐收的喜悅寫在臉上。“今年夏天旱情那么嚴重，收成卻沒受太大影響。”她估算，今年畝產達到1500斤不成問題。

今年江西遭遇罕見高溫晴熱天氣，鄱陽縣的豐收更顯珍貴。作為全國產糧大縣，今年鄱陽縣糧食產量預計將突破21億斤，連續16年穩定在20億斤以上。產量穩住了，如何將這16年連續豐收的韌性，轉化為農民口袋里實實在在的收益、鄉村可持續發展的長久動力？鄱陽縣有自己的增收密碼。

從望湖興嘆到旱澇保收

鄱陽縣地處鄱陽湖東岸，境內河網如織，水系發達，是著名的“魚米之鄉”。然而2017年之前，“工程性缺水”像一道無形枷鎖，長期制約著當地農業發展。“水在湖里流，田在岸上渴”——老農們這句調侃，道盡了守著湖水卻難以引水入田的窘迫。那時的農田水利設施老化失修，農業靠天吃飯現象嚴重。

轉機始于2017年，鄱陽縣啟動大規模高標準農田建設，從根本上重塑農業生產的基礎條件。樂豐鎮茨山村黨支部書記黃信文回憶說，改革啟動初期，村民最大的顧慮是田界消失了怎么辦？祖輩埋下的界石沒了，以后地還是不是自己的？

“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靠腳走出來，把道理講明白。”黃信文說，那段時間他和鎮村干部們帶著規劃圖紙，成了村民家里的“常客”。他們不僅講政策，還組織村民代表到已完成改造的項目區實地參觀。“讓大家親眼看看‘田成方、路相通、渠相連’到底是什么樣子，親耳聽聽種植大戶算賬，看‘旱能灌、澇能排’能省下多少成本、增加多少收入。”

八年磨一劍，累計96.1萬畝高標準農田被精心“織”成一片，7207.5公里渠道得以新建或改造，536座泵站重煥生機。昔日“豆腐塊”“蜘蛛網”般的零碎田塊被整合，形成了“田成方、路相通、渠相連、旱能灌、澇能排”的現代化農業格局。今年的極端高溫晴熱天氣成為檢驗改革成效的“試金石”，當干旱襲來，完善的灌溉系統成了水稻的“生命線”。數據顯示，改造后的農田糧食生產效率普遍提高40%以上，畝均增產超過50公斤。高標準農田展現出強大韌性，將潛在損失降到了最低。

農業保險補貼、種糧直接補貼……王美玲細數著各項保障政策。她流轉了130多畝地，采用“稻蝦共作”模式，一年下來純收入12萬元左右。“在過去，真是想都不敢想。現在種田不再是養家糊口，而是能發家致富。”

2021年20.8億斤、2022年20.65億斤、2023年21億斤、2024年20.38億斤，鄱陽縣糧食總產量連續4年蟬聯江西省首位……農民更愿意種田了，“江西糧倉”自然更穩了。

從將就種到講究種

走進鄱陽縣智能育秧中心，大屏幕上播放的宣傳片映入眼簾，只見一盤盤秧苗在傳送帶上列隊前行，自動完成播種、覆土、澆水等一系列操作，展現出現代農業的精準與高效。“這一套設備單次育秧，就能滿足300畝大田的用秧需求。”技術員江新林的介紹透著自豪。這座總投資達5000萬元的育秧中心，年育秧能力可覆蓋60萬畝稻田，實現了從播種到催芽的全過程智能化精準管控。這不僅是鄱陽縣推動糧食生產從“娃娃”抓起的體現，更是其向科技要產量、要效益的縮影。

這場變革的核心驅動力，在于握緊了農業“芯片”——種子。過去很長時間，農戶種地習慣于使用自留種，造成糧食品種退化、抗性減弱、產量不穩，種植方式近乎“將就”。如何打破僵局？鄱陽縣探索出一套“雙輪驅動”策略。一方面大力培育本土“育繁推一體化”龍頭企業，緊跟市場需求選育優良品種；另一方面在全縣范圍內科學布局單產提升示范田，如同舉辦“稻米選秀”，讓抗逆性強、適應性好、品質優良的“冠軍品種”用效果“說話”。“我們要讓良種像明星一樣，不僅有‘顏值’，更要有‘實力’，產生強大示范效應，讓農民看得見、信得過，愿意跟著種。”鄱陽縣農業農村局副局長豐俊偉說。

在銀寶湖鄉青林湖優質常規稻育種基地，農技專家孫大新捏起兩束稻穗現場教學：“自留種就像‘近親繁殖’，一代代退化，產量和抗性自然走下坡路。現在主推的‘中嘉早17’不僅穗大粒重，單穗粒數能多出三四十粒，抗倒伏能力也更強。”在鄱陽縣1萬畝良種繁育基地、30余萬畝“噸糧田”和多個新品種展示示范區內，這樣直觀的對比每天都在進行。在政策引導與田間實踐的雙重推動下，鄱陽縣良種覆蓋率穩步攀升至98%以上。

“以前用自留種，畝產撐破天也就800來斤；現在換了‘豐優華占’，畝產輕輕松松過1200斤。”種糧大戶張良桂算起了賬：良種配合機插秧，每畝能省人工近60%；無人機飛防植保，效率是人工的20倍以上；得益于糧食品質提升，每斤訂單收購價還能高出幾分到一角錢。

謝家灘鎮廣畈村梅火種養合作社內谷香四溢，高大的烘干設備隆隆作響，理事長潘梅火穿梭在車間里檢查稻谷品質。從2008年承包30畝地起步，如今他的合作社種植面積已達6000畝，帶動周邊1.6萬畝農田統一生產。“過去種田是‘各掃門前雪’，現在是‘抱團打天下’。”潘梅火說，合作社實行統一品種、統一技術、統一防治、統一操作、統一指導，實現標準化生產。這種轉變不僅提高了生產效率，更重塑了農業生產關系。

在鄱陽縣，460家糧食合作社、217家社會化服務組織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社會化服務覆蓋率達70.2%，全程托管服務面積達到40萬畝。一種“小農戶管田、社會化服務組織種田”的新格局正在形成。政策支持則為這種轉型提供了有力保障。鄱陽縣不僅落實國家各項惠農政策，每年還從縣級財政中安排6000多萬元，用于支持早稻生產和水稻機插秧補貼。

從人拉肩扛到機器種田

在樂豐鎮茨山村知青小屋，墻上斑駁的照片、陳列的簡陋農具仍保留著時代印記，訴說著過往農業生產的艱辛。“那時候，犁田靠牛、插秧彎腰、收割揮鐮，一天下來腰都直不起來，效率還低得很。”老知青葛金德的話語，將人們拉回那個“人拉肩扛”的年代。

如今在茨山村，依托國家重點研發計劃項目，一座現代化“水稻工廠”已然崛起。“相較傳統露天育秧，工廠化模式能最大程度地規避早春低溫、陰雨等自然災害風險，通過精準控溫、控濕，培育出的秧苗均勻、健壯、無病害，為后續機械化栽插和高產穩產打下了基礎。”基地負責人李占貴說。

這座工廠化育秧中心的建立，是鄱陽縣構建全域機械化服務體系的縮影。目前，鄱陽縣水稻耕、種、收、防等關鍵環節的綜合機械化率達到86.7%。30家水稻育秧中心、3家省級“全程機械化+綜合農事”服務中心，構成了覆蓋產前、產中、產后的完備機械化服務網絡，為現代農業提供了強有力支撐。

這張機械化大網正從南部平原地區，不斷向北部丘陵地區延伸。鴉鵲湖鄉農事服務中心相關負責人盧長喜說：“秋收最關鍵的時候，我們的農機基本上24小時連軸轉，人歇機不歇。所有技術人員都在一線隨時待命，提供維修保障，確保每一粒糧食順利歸倉。”這類集農機作業、維修保養、技術培訓、農資配送于一體的綜合服務中心，與專業化水稻育秧中心相互協作，共同織就一張覆蓋廣泛、服務高效的機械化后勤保障網。

機械化浪潮不僅改變了土地，還催生了一批善于擁抱新技術、駕馭新裝備的“新農人”。柘港鄉“80后”種糧大戶虞明幼流轉了770畝水田，平均畝產突破1300斤。“機械化深耕深翻，深度均勻達標，這樣水稻根系能扎得更深，吸收更多養分，抗倒伏能力也大大增強。”他說，“以前用牛耕，深度不夠，土壤板結，一場大風大雨就可能讓半年辛苦損失大半。現在耕、種、管、收全程機械化，效率高了，成本降了，效益自然就上去了。”

更令人欣喜的是，農業現代化的發展前景吸引了年輕一代返鄉創業。游城鄉研下村“90后”農機手王加星在江西省水稻機收減損技能大比武中勇奪桂冠，被當地人譽為“收割減損冠軍”。他敏銳地捕捉到現代農業服務領域的巨大商機，在鄉里率先購置第一臺無人機、第一臺高速插秧機和第一臺大型聯合收割機，為周邊種糧大戶提供從飛防植保到機插機收的“一條龍”社會化服務。“現在種田理念和方式完全不同了。”王加星邊調試無人機邊感慨，“就像操作這個，坐在田埂上吹著風，就能為幾百畝稻田做好病蟲害防治。這活兒，有奔頭！”這些年輕面孔的出現，為傳統農業注入了蓬勃朝氣。

鄱陽縣農業農村局農業技術推廣中心高級農藝師周云峰說，農業機械化絕不是簡單的人力替代，而是通過精準播種、定量施肥、均勻噴藥等標準化作業，顯著提高土地產出率、資源利用率和農業勞動生產率。比如，工廠化育秧保障了秧苗質量，機械化插秧保證了合理的種植密度和均勻度，高性能收割機則最大限度地減少了田間損失。“這一系列環節的優化與協同，共同構成了糧食增產增收的核心保障。”大力推進農業生產機械化，不僅是端牢“中國飯碗”、夯實糧食安全根基的必然選擇，更是促進小農戶與現代農業發展有機銜接、實現農民持續增收的關鍵路徑和強大引擎。

從賣原糧到賣品牌

走進鄱陽湖生態農業股份有限公司加工車間，現代化生產線正將一粒粒稻谷變成精品大米。公司總經理助理聞達介紹：“我們建成了年產10萬噸精制大米生產線，可產能利用率不到六成。”

當視線從田間地頭轉向加工車間和銷售市場，鄱陽縣糧食產業的深層焦慮顯現出來。如何將20億斤的產量優勢轉化為市場優勢和經濟優勢，是鄱陽縣面臨的最大挑戰。

鄱陽縣商品糧占比約49%，大部分是“賣原糧”或經簡單加工外銷，稻谷精深加工轉化率不足35%，遠低于發達地區60%的水平。100多家大米加工企業，大部分規模小、分布散，陷入低水平價格戰。“鄱陽大米”雖入選世界稻米地理標志品牌百強榜，但品牌影響力與產量地位嚴重不符。孫大新說：“全縣100多個注冊大米品牌各自為戰，難以形成合力。我們在品牌營銷上的投入還不到銷售收入的3%，而一些知名品牌通常在10%以上。沒有品牌賦能，好大米也只能賣‘白菜價’。”

記者調查發現，鄱陽縣已成功構建高產穩產的生產體系和完善的社會化服務網絡，但在產業鏈和價值鏈上仍被“鎖”在低端。“小散亂”的加工格局、薄弱的產品研發與精深加工能力以及品牌建設上的“散裝”狀態，是導致“糧倉”滿當當、“錢袋”卻不夠鼓的根本原因。

面對“大而不強”的產業困境，鄱陽縣深知答案不在田間，而在市場。“我們必須徹底轉變觀念，不能再滿足于當原料基地。”鄱陽縣分管農業的縣委副書記梁玥說，“要用工業化思維發展精深加工，以市場化手段打造強勢品牌。”

江西農業大學農學院院長、教授吳自明長年從事水稻種植研究，他認為，鄱陽縣應嘗試構建“龍頭企業+合作社+農戶”產業化聯合體，并推廣“保底收購+按股分紅”等更為緊密的利益聯結機制。“比如，企業以高于市場價收購簽約農戶的優質稻谷，加工成品牌大米銷售后，再拿出部分利潤，按農戶交售量進行二次返利。這樣農民就成為品牌價值鏈上的利益共享者，種植優質糧、維護品牌聲譽的積極性自然會大大提高。”

上饒市副市長、鄱陽縣委書記李小平表示，“糧食安全是‘國之大者’。我們要在穩產保供基礎上，持續推進產業轉型升級，強化科技支撐，培育知名品牌。我們的目標不僅是讓‘中國碗’多裝‘鄱陽糧’，更要讓‘鄱陽糧’賣出好價錢”。

農業強了，品牌響了，才能更好調動農民的種糧積極性。這不僅是鄱陽縣的實踐感悟，更是全國產糧大縣邁向高質量發展的必由之路。（經濟日報記者 劉 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