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與蠻橫：與蘇聯遠東軍的一次談判

談判中蘇合辦東北重工業的經過

作者｜孫越崎

選自｜《文史資料選輯》第84輯

出版｜中國文史出版社

版次｜1986年12月第1版

（本文約3200字）

一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后，蘇聯遠東軍很快占領了我國東北全境。蘇聯遠東軍總司令馬利諾夫斯基元帥通知國民黨政府，允許中國政府派往東北的行政人員（省政府主席和市長等）去東北接收各級地方政府，而工礦企業、鐵路交通、兵工廠等接收人員和國民黨政府軍隊一律不許進入東北。

在這種情況下，國民黨政府委派的軍事委員會委員長東北行轅主任熊式輝，東北經濟委員會主任委員張嘉璈，東北九省省政府主席和哈爾濱、長春、大連、沈陽等市市長，分批由重慶乘飛機先后抵達長春。熊式輝在行轅門口掛出了軍事委員會委員長東北行轅的牌子，掛出后，蘇聯遠東軍總司令部很快提出了抗議照會，照會聲稱，我們只同意你們的行政人員來接管，不許軍事人員出關，現在軍事委員會人員也來了，這是不允許的。結果，熊式輝只好摘去了這塊牌子。

其實，國民黨政府的軍事人員根本沒有出關，東北保安司令長官杜聿明及其所屬的新一軍、新六軍等部隊，全部集結在秦皇島、唐山一帶待命。

二

我當時的職務是經濟部資源委員會副主任兼經濟部東北特派員，負責接收東北的煤礦、鐵礦、鉬礦、鋼鐵廠、電工制造廠、機器制造廠、發電廠、煉油廠、水泥廠等重工業企業。由于蘇方的阻撓也不能出關，而我組織的大批去東北接收人員除留一部分骨干外，其余只好改派到其他地區去。當時國民黨政府行政院院長宋子文因我不能去東北，就臨時委任我為河北、平津、山西、綏遠、察哈爾、熱河敵偽產業處理局局長（機構設在北平），處理從日偽接收下來的廠礦、房地產和倉庫物資。

一九四六年一月，正值蔣介石、宋子文先后離北平回重慶，河北、平津敵偽產業處理局工作正在開展之際，國民黨政府外交部部長王世杰、經濟部部長翁文灝奉蔣介石的命令，打電報要我立刻回到重慶，說有要事相商。

我即飛到重慶后，見到王世杰、翁文灝，他們告訴我說，張嘉璈到東北后就和蘇聯遠東軍總司令的經濟顧問庫茲涅佐夫談判。蘇聯提出的除已合辦的中長鐵路（從滿洲里到綏芬河，哈爾濱到大連、沈陽到安東）外，還提出他們認為是戰利品的全部東北重工業企業都要中蘇合辦。張嘉璈已與庫茲涅佐夫談判了幾次，不得結果。張請求將談判升級，改由國民黨中央政府與蘇聯駐華大使在重慶直接談判。這次要我來，就是讓我協助張嘉璈繼續與蘇方在東北談判。

第二天，我和王世杰、翁文灝一起到蔣介石的官邸曾家巖去見蔣介石。蔣介石拿出張嘉璈給蔣的信讓我看。信的內容與王世杰、翁文灝同我談的情況大體相同。不過信中特別強調了蘇方的態度，既蠻橫又強硬，如不答允，決不會罷休。最后強烈請求把談判地點移至重慶，由外交部、經濟部直接同蘇聯大使辦交涉。我看完信后，蔣介石同我說：“這件事我已同王世杰、翁文灝談過了，還是由地方政府同蘇方辦交涉為宜，中央政府就不要出面了。”臨走，蔣介石又說：“你回去同王世杰、翁文灝一起去商量商量吧。”

在重慶期間，我同王世杰、翁文灝討論了好幾次。總的精神是堅持由地方政府出面與蘇方談判，頂住蘇方提出的無理要求。

離開重慶之前，我又去見蔣介石，蔣介石說：“這次就派你作張嘉璈的經濟顧問，協助張嘉璈同蘇聯辦交涉。”蔣還親筆寫了一封信給張嘉璈，讓我帶給他。信上說：此事還是以地方政府出面辦理較為適宜，今派孫越崎作你的經濟顧問，協助你辦理此事。最后說，事關重大，望兄勉為其難吧。

臨別前，我又問蔣介石，對這件事我方究竟應持什么態度，遵循什么樣的方針？蔣介石說：“全面合辦不行，少數合辦可以，敷衍敷衍吧。”

三

這樣，我就從重慶飛回北平，當即轉機飛往長春。到長春后，我把蔣介石的親筆信交給張嘉璈，張看完以后，面有慍色，很不高興地說：“這么大的事，本應該中央出面談判。中國歷來同外國人辦交涉總是喪權辱國，而辦交涉的人最后總要落一個賣國賊的惡名，王世杰、翁文灝不愿意在中央同蘇聯人辦交涉，將來把罪名推在我身上，他們真會打算。好吧，只好我同你一起去和他們交涉了。”

從他這段話里，我進一步了解到，不管是中央政府還是地方政府誰都不愿意同蘇聯人談判，誰都不愿意負這個責任。見此情景，我決定在談判時持堅定態度，決不干對不起祖宗的事。

我到長春后的第三四天，張嘉璈邀請庫茲涅佐夫到中長鐵路中方理事長辦公地點來談判。我方參加談判的人員共三人，張嘉璈，我和一名譯員。蘇方參加談判的有四人，除庫茲涅佐夫外，還有兩名代表和一名譯員。談判一開始，張嘉璈就把我介紹給蘇方，要我陳述中國方面的原則立場，而他自己則坐在首席位置上一言不發。我首先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后提出我方的建議。

我說：“蘇聯方面想和我方合辦東北重要廠礦企業的事，我們慎重地考慮了，我們的意見是：本溪湖（即現在的本溪市）的煤礦和鋼鐵廠等幾個廠礦企業可以合辦。至于撫順煤礦、鞍山鋼鐵廠、阜新煤礦等廠礦企業應由中國人自己來辦。”

接著我又補充說：“本溪湖的鋼鐵廠所用的鐵礦石來自南芬富鐵礦，這里距工廠只有二十多公里，而煉焦用的煤和石灰石就在工廠附近，具有這樣優越條件的鋼鐵廠是世界少有。我們提出這些工廠與你們合辦，都是大大有利可圖的企業。”

我為什么能提出這樣的建議呢？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九年，我在北滿穆棱煤礦工作了將近六年，在這期間，我先后到過南滿和北滿的不少廠礦，對東北的工礦企業比較熟悉，雖然事隔多年，但東北的大致情況還是比較了解的。在抗戰期間，在外國刊物上，也輾轉知道一些日本在東北的經濟建設概況，所以我能提一些比較具體的建議。

我的話音剛落，庫茲涅佐夫立即反駁道：“中方代表的發言與我方提出的建議差距很大，看來中方沒有誠意，對此深表遺憾。”接著他傲慢地說：“中國東北的所有廠礦企業都是我們遠東軍的戰利品，我方提出與你們合辦這些廠礦企業，已經很照顧你們了。而我們要求同你們合辦這些企業不是有利可圖和無利可圖的問題。老實說，我們怕你們將來同美國人合辦，如果你們同美國人合辦這些企業，美國就會以滿洲為基地進攻我們。我們認為蘇中合辦這些企業不是什么經濟問題，主要是政治問題，原則問題。”

當我要反駁時，他當即指著我說：“要合辦就全部合辦，沒有其他商談的余地。”

同時談到合辦的股份時，我國公司法規定，我占百分之五十一，外國占百分之四十九。他說，“這是戰利品，必須各占一半。”我說礙于法律規定，無法通融。他說，“法律是人訂的，為了蘇中的友好關系，你們可以修改法律。”

我聽了庫茲涅佐夫的這些無理的話，立即反駁道：“你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但照你這樣說話，同以前日本帝國主義對我們有什么區別？”

庫茲涅佐夫立刻火冒三丈地叫嚷道：“你說我們同日本帝國主義一樣嗎？那么我就馬上打電報給莫斯科，說是你說的。”他的態度十分傲慢。

我也不客氣地回敬道：“那就隨你的便吧！”

會談就這樣陷入僵局，不歡而散。臨走時，彼此連招呼都沒打。

過了三四天，張嘉璈為了緩和一下氣氛，給蘇方參加談判的人員發了請帖，請他們到上次談判地點吃茶點。這次蘇方來的人員和上次一樣。會上，雙方代表都講了一些禮節性的應酬話，自始至終沒談合辦廠礦企業的事。從此不了了之。

四

會談結束以后，我就乘飛機由長春轉北平直飛重慶，向蔣介石、王世杰、翁文灝報告整個談判經過，他們聽了我的報告，蔣介石說：“很好很好，就這樣吧。”

這次中蘇談判以蘇方失敗而告終，但蘇聯方面決不善罷甘休，竭力進行報復。一九四六年二月底，蘇聯遠東軍從我國東北開始撤軍，在撤軍過程中，把東北的重要工廠設備能拆走的全部拆走，不能全部拆走的，就拆走一些重要的機器和部件，一些鐵路的鋼軌也被蘇軍拆走了，還運走不少火車頭、車輛和大量軍火物資。有些機器的部件上，已用紅油漆寫上運往蘇聯某某地方的某某廠礦，但實際未及運走。東北的工業和交通運輸經蘇聯遠東軍大肆拆運破壞之后，不少工廠長期不能恢復生產。

蘇聯遠東軍從我國東北陸續撤走后，杜聿明的部隊就陸續出關，我也率領一批人員到東北，開始接收東北的重工業。一九四六年十月我將接收的全部廠礦企業移交給行政院資源委員會管理。一九四七年一月底，我辭去行政院河北平津敵偽產業處理局局長職務，回到南京就任行政院資源委員會副委員長。

【作者簡介】

孫越崎（1893年10月16日—1995年12月9日），浙江紹興人，著名愛國主義者、實業家、社會活動家，曾任全國政協常委、民革中央名譽主席。中國現代能源工業的創辦人和奠基人之一，為中國煤炭、石油事業的開發建設作出了卓越貢獻，被譽為“工礦泰斗”“煤油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