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衛︱平凡中的漸變：從如何“做人”到如何“做消費者”

我感興趣的問題是影響生活的傳統。追溯生活演變的歷史，可從兩個角度切入：一部分是物質的，一部分是思想的。貫通兩者的是“應該怎樣做？”的問題。我把“應該怎樣做”用 “禮儀”這個名詞來代表?！岸Y儀”是不問為什么要這么做，而是追問應該如何做才正確。禮儀成為“正統”，影響到人們的日常行為。

科大衛教授

歷史學者諾貝特·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在《文明的進程》中指出，歐洲人日常生活中以為最普通的正統，源于宮廷的制度，通過層層模仿，引入民間。例如，用手帕的習慣和擤鼻涕的歷史。他在書中說到，在13世紀，例如吃飯的時候，如果要咳嗽、打噴嚏要轉過頭去，不要有東西掉在桌子上；從鼻子噴到桌布上是最沒有禮貌的事；不要用拿過肉食的那只手來擤鼻子等等。那個時候普通人沒有手帕。在16世紀，伊拉斯謨（Erasmus）在關于教養的寫作中提到，用帽子和衣服來擤鼻子是沒有教養的，應該用手帕抹鼻孔，當有比你高貴的人在場時，還要把頭轉到后面；假如你用兩只手指擤鼻子時有鼻涕掉落在地上，應該馬上用腳“踏去”；手帕沒有洗凈時不要給別人使用。就是說，普通人擤鼻子不用手帕，中產階級可以接受用衣袖，而有錢人在口袋帶手帕。所以，假如你帶了手帕，就證明你是有錢人。1714年，手帕開始普及的時候，對普通人的規則教育出現了。其中一條是“不要像小孩子一樣在您的衣袖中擤鼻子。用手帕，用完之后不要打開來看”。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想過，埃利亞斯通過有關“禮貌”的書籍尋找打噴嚏和用手帕的歷史是多么困難。他顯示出生活的歷史不只是衣食住行，吃什么、穿什么的歷史，也是人與人的關系、人與身體的關系的歷史。這種歷史才是我感興趣的日常生活歷史。

我們回到中國的環境來看禮儀的歷史。請看南宋廣東經略安撫使方大琮的《廣帥方右史行鄉飲酒記》。文中記錄著他在廣州一段行鄉飲酒禮的故事。鄉飲酒禮是古代地方重要的禮儀活動。方大琮要推行古制飲酒禮，在泮宮（學宮）和士人們討論古制中的綱領、細節、依據等等。他要求觀禮者必須“整理衣襟，正視屏氣，肅容”，行禮者“各要謹慎威儀、頭容必直，手容必恭，足容必重”等。方大琮推行鄉飲酒禮要求人們穿干凈、整潔、正式的衣服，不要和他人在儀式時玩笑，以表正式。

同樣，族譜也記載祠堂拜祭應該遵循的禮儀：“神首五人，各帶服事子弟五人，負責準備祭品，應當每日早晚都及時準備，若有違反者，商議處罰?！比孔迦硕家獙W習這些禮儀并嚴格遵守。到明朝，廣東人黃佐認為要禮儀可以“教化”基層百姓。他在一篇《勤孝文》中指出，“每朔望誓于里社”：要孝順父母、順應天時、勤懇耕作等。每日早起要向父母行揖禮，在家中三餐前要請父母上座，外出時要告知父母等等。黃佐把這些禮儀規范寫在紙上在村里貼好，希望鄉村里百姓要做到有文化。這些體現了古代 “以禮化民” 的治理思路，將儒家孝道和農耕社會的生計方式相融合，用于維護基層社會的倫理秩序與生產秩序。

除此以外還有很多例子。一個地方祠堂禮儀圖記錄了許多禮儀規則。書中展示了祠堂內部布局、祠堂時節祭品的陳設，包括酒、茶、果盤、香案等器物的擺放位置。另一張圖則規定了儀式參與者的空間站位序位，讓宗族成員在參與儀式時能快速明確自身角色，比如主人和女主人的站位必須嚴格遵從圖示，不能錯位。還有，清朝朱伯廬《治家格言》中規定一個人從早到晚的生活規范。

由此可見，中國的傳統有一套規范著人們的日常生活，從家庭到祭祀，從生產到社交的完整禮儀。

到了清末民初，開始有些變化。新會人陳子褒提倡要教導婦女兒童識字，自編粵語白話小學教材。他在《中華民國元年共和通用婦孺三四五字書》中《幼儀第一》章節展示的就是兒童的禮儀，配圖展現了兒童在宗族或家庭宴飲中的位置，直觀呈現禮儀規范的應用場景。

陳子褒

清末民初在服飾著裝上也有改變。從當代的課本看，衣服的功能是護身，所以中國傳統的衣服“長而大，故舒泰”，而外國的衣服與中國不同，特點是“短而小，故輕便”。在時代的變化下，新式學堂體操服的設計開始借鑒西方服飾的實用性，改得相對短小，更加輕便。這本書中還有一課寫道“人之立身，須有職業。讀書者為士，耕田者為農，造貨物者為工，販貨物者為商”，把傳統士、農、工、商的身份，變成職業體系。

清末民初日常吃飯、對待父母、衣著等方面的禮儀變化，背后是工業的發展。工業的演變是一條連貫的軌跡。就是說，基于一種發明，可以創造另外一種發明，一個接一個地發展。傳統中國所用的機械，主要是由木工發明而來。在木工，中國有很先進精湛的技藝。雖然也有銅器的發展和技藝，但是沒有大型金屬打磨的工具，例如車床。西方走金屬的發展線路，中國則走向做木材工具發展道路。這種分歧并不代表中國沒有先進技術。例如紡織的技術，歐洲18世紀發明的紡車，中國則早在王禎編撰《農書》的時代，即14世紀就已出現。兩者的區別在于紡車的材料，一個是木，而另外一個是鐵。也不等于中國不繁榮。乾隆十年出版的《佛山街略》，說到佛山各個街道有各種各樣的商品，一派商業繁榮之象，消費文化已經逐漸產生。

大規模的工業生產由蒸汽機的發明開始。蒸汽機出現的前提是車床的誕生。這個發明具有關鍵性，因為車床能夠完成金屬打磨，生產出與氣缸配合的活塞，而這個是蒸汽機上的關鍵部件。蒸汽機應用到工廠、火車與輪船，不僅大大提高生產，還把生產品運到遠方售賣。這是第一次的工業革命，是人類生活改進的一個理由。

除了工業的轉變，還有醫學上的發明。人們學會把食用水和廢水分開。隨著對身體了解的增多，也觀測到微生物，發明新的藥物。這也是生活改進的另一個理由。

1870年后，第二次工業革命開始。這時煉鋼技術的提升使鋼的成本下降，使得鋼筋和混凝土在建筑中的大量運用。原來以矮矮的房子堆砌成的城市輪廓，變成被高樓大廈支配的景觀。還好，電力已經成為一種可以應用的動力，有了電梯的發明，人們不需要爬到高層。同時，化學工業技術的提升同樣為人們日常生活帶來變化。衣服的染料不再只是從植物中提煉，可以由有機化學品制作出來。在這之前，大部分人的衣服基本都是藍色和灰白色；有機化學技術出現后，衣服的顏色才開始多樣化。

至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消費三寶”分別是打字機、自行車和縫紉機。這三件物品大概在1880年代開始普及。打字機的出現改變了女性就業。打字機出現以后，出現了一個“坐辦公室”的職業，女秘書坐在打字機前，通過鍵盤輸入文字。而她甚至不需要懂英文！只需要懂26個字母都可以。另一個女性就業的新行業是電話接線員。以前電話沒有機器來撥線，而是由人工來接線，主要由女士來做。而縫紉機的偉大之處在于，以前母親整天制衣縫衣，而縫紉機的出現幫助媽媽們節省很多功夫。在普通家庭中，縫紉機解放了女性的工作時間，改變家庭的生活。當縫紉機用于工業的生產時，成衣行業開始出現。就如現代人們不大可能想象在自己家里做衣服的生活，這是因為在數以萬計的縫紉機前坐著的工人將布料制成衣服，這是機器帶來的便捷。自行車則節省了人們的出行時間，這些都是令生活馬上改變的機器。機器被發明后，市面上出現了大量染料、自行車和縫紉機的廣告。

勝家縫紉機銷售櫥窗

1872年12月14日的《申報》刊登的“成衣機器出售”啟事

還有很多改變人們生活的發明。在最早的留聲機出現之前，人們從來沒有想象過發出過的聲音可以保留。因為留聲機的出現，隨后就產生了唱碟，再過來有電影。這些影響不只是增加了娛樂的機會，也改變了表演的性質。演戲時演員當眾表演，觀眾的反應會影響到他的表演，但是看電影的時候，觀眾的反應不會影響到播出來的畫面，表演的性質已經不一樣。

還有一個重要的工業品是槍支。我們講工業革命對生活的影響，那有槍和沒有槍的區別是什么？在沒槍的年代，打架的輸贏取決于人數的多少，槍出現后則取決于槍支數量的多少。所以有錢的家族買到槍械越多，家族勢力也越大。歐洲在槍炮出現后，無論堡壘有多堅固，槍炮都可以把它打破。所以，軍隊首領必須要有經濟能力為其軍隊購買大量槍炮，而在一個國家，只有皇帝才有那么多的錢購置槍炮。這導致城邦迅速瓦解。同樣的道理，在我們晚清民國時期的珠江三角洲，村落之間的械斗，從冷兵器升級到了槍炮以后，家族的經濟實力決定了他們能夠在香港和澳門的市場上購買到多少槍支，最終決定械斗的結果。

在這一時期生產出的產品有相當一部分和健康有關。1900年左右，大量醫治不同疾病的藥品開始出現，如補血補腦，治療花柳病等等。隨之而來的還有化妝品的出現，例如香水和花露水。這里，大家會發現，玻璃瓶亦是改變人們生活的一樣重要物品。在沒有玻璃瓶的年代，人們是沒有辦法生產液體藥水用于售賣的，因為沒有承載這些藥水的容器！玻璃瓶出現后，它作為藥水、化妝品等液體的容器，使得藥品可以“獨立包裝售賣”。所以玻璃瓶是深刻改變了日常生活的物品。

當然，并不是每一個工業時代的產品都是對人們生活有利的。香煙也是1900年左右的發明。在此之前人們大多抽手卷煙，而自從有機器可以將煙卷好、裝在漂亮的紙盒子里，上面印了香煙廣告，在市場上售賣，很多原本不吸煙的人在此影響下開始抽煙。再比如，這一時期有奶粉、煉奶出現，以前嬰兒喝母乳長大，但喂奶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有的奶粉、煉奶廣告上就寫“無上食品，最補飲料”，告訴大眾喂嬰兒喝奶粉什么好處都有。但是人們并不知道喝奶粉和母乳養大的孩子哪個會身體比較好。最后，當我們看到隨著鋼材成本的降低，軍艦可以比以往大得多的形象出現，上面搭載的也是比以往更有殺傷力的大炮，我們就明白，工業革命帶來進步也包括不少災害。

我們可以做一個小結了。原本在方大琮的年代，皇帝祖先教你怎么用手帕，怎么穿衣服，怎么孝敬祖先，怎么做人。但在工業化時代以后，大規模的生產，方便的交通，擴大了多少倍的消費網絡。所以，人們今天可以到超級市場上購買大量的生活消費品。沒有這些日常生活物品，我們大概無法生存?，F在商人用各種方法教人們如何消費，用種種方法教導人們怎么消費獲得快樂。工業革命后，商人教我們怎樣做“消費者”。

最后，我談一點最近的經驗。我看了賈科梅蒂的雕塑《三個在走路的人》。賈科梅蒂有興趣表達在城市的環境里，人歸根到底是怎樣的。我們怎么樣的行為舉止才是一個人？他的雕塑，沒有表達衣服，沒有背景，只有從不同角度去看還是活生生的人。今天的世界，人們已經習慣了消費品的存在，沒有消費品，我們已經不懂得怎樣做人。但是，回看歷史，從“做人”到“做消費者”也是一個過程。所以，講座的最后，我有一個小小的提議，在消費的同時，我們是否也可以思考我們要做回怎樣的人？

（本文系著名歷史學家、香港中文大學歷史學系教授科大衛于11月8日在粵劇藝術博物館所作的演講。本次演講是“荔泮芳華”系列活動2025年名家講座第四場（總第17期），由中共荔灣區委宣傳部、荔灣區國家檔案館、荔灣區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荔灣區文化廣電旅游體育局主辦，廣東財經大學華南商業史研究中心、詹天佑故居紀念館承辦、粵劇藝術博物館協辦。本文由廣東財經大學2023級社會工作專業的李曉丹、2024級公共管理專業碩士研究生黃杰整理，科大衛教授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