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第一財經
“資本是逐利的,按照市場化的邏輯運作,是非常冷血的。有資本的人會更快好起來,無產者更加一無所有。”張巧運說。
2005年的卡特里娜颶風,給美國的“爵士樂之城”新奧爾良帶來極大破壞。歷經20年,這個城市如今恢復得怎么樣了?
在《制造災難:卡特里娜颶風的人類學研究》一書中,美國人類學者溫康妮·亞當斯調查了新奧爾良災后重建的進展,發現不同階層所在的區域恢復水平差距很大。白人中產社區早已看不出受災痕跡,黑人勞工階層聚居區域的恢復重建則遙遙無期。亞當斯因此指出,以營利為目標展開災后重建工作,無法有效實現目標,還會導致新的不公平出現。
災難人類學學者、澳門理工大學副教授張巧運曾在新奧爾良的杜蘭大學讀博士,持續多年研究災后社區重建,也讀過《制造災難》一書。今年是卡特里娜颶風災害20周年,張巧運說,最新數據顯示,至今只有接近四分之三的受災人口回到新奧爾良,而且很大一部分勞工階層的非裔美國人沒有能力回去重建家園。嚴重的階層分化是新奧爾良災后重建的一個突出特點。
不同社區的恢復程度差異明顯
2008年,張巧運首次前往新奧爾良,在一個災后重建研究項目中擔任研究助理。距離卡特里娜颶風襲擊這座城市已過去三年,張巧運打電話想尋找一些訪談對象了解情況,但上城區的一位社區工作者說:“我們的社區沒有災害”。
上城區是新奧爾良最富裕、美國白人聚居最多的一個區,2008年已看不出受災跡象。在知名的旅游區域法國區,酒吧、爵士樂演出場地和橄欖球隊主場新奧爾良巨蛋都已恢復。而與法國區僅隔著南北向的工業運河、黑人工人階層聚居的下九區,很多地方卻仍是一片狼藉。當時的數據顯示,下九區出逃人口只有不足一成返回,而且幾乎沒有能力重建自家的房子。
《制造災難》一書中記錄了退伍軍人布拉德利的遭遇。他曾在郵政局工作到退休,他的妻子格拉迪斯是市政廳的數據錄入文員,颶風毀掉了他們在中產社區讓蒂伊社區的房子,迫使他們撤離到得克薩斯州。潰壩造成的洪水淹沒了他們的家,他們只能靠聯邦應急事務管理局提供的2400美元支票和一輛拖車,以及教會募集的一些物資,在自家院子里重建生活。
2005~2008年,布拉德利夫婦花光了積蓄,其5萬美元的房屋重建申請多次被拒絕,養老金甚至不夠買修繕舊房的建材。2010年,他們終于搬進了新家,這完全依賴于街區志愿者團隊的幫助——兩年間有800多名志愿者向他們提供了幫助。但亨利已于2008年中風,并于2011年去世。
在大沼澤區,張巧運見證了完全不同的災后重建過程。這個區地勢低,很容易被洪水淹沒,政府的重建規劃是把居民整體遷走,改建一座公園。但這個中產社區的居民們認為自己有能力重建社區,自發組織與政府博弈,把社區保留了下來。張巧運讀博士時所住的房子,也是房東自籌資金完成重建后,改建為公寓并逐步出租的。
2015年是卡特里娜颶風災害十周年。統計顯示,在颶風之前,新奧爾良近60%的人口是非裔美國人,颶風之后10年,這些非裔美國人只有不到一半有能力回到新奧爾良重建家園。
“災后重建的關鍵是形成各方面的合力。但在新奧爾良,體制上的問題無法滿足不同階層社區的需求,這與美國社會運行的基本規則和價值觀有關。”張巧運表示,在災害來臨的時候,人群的脆弱性決定是否會受災、受災程度如何,災難發生之后,人群的韌性決定著恢復重建的效率和水平。人群的脆弱性和韌性都受制于地理位置、基礎設施、社會政治組織、生產與分配系統和意識形態,同一場災害之下,有的地方可以很快恢復,有的地方卻一直無法重建。
新自由主義的弊端
由于保險公司拒絕賠償颶風引發的洪水帶來的損失,很多受災居民感到非常憤怒。海倫·拉馬什的家庭在災害中損失了大量財產,在與家人一起動手清理房子一年半之后,她意識到,保險公司能賠的錢很有限,必須嘗試其他渠道。但她嘗試過很多申請重建資金的渠道,基本都是上交幾厘米厚的文件,最后卻被拒絕。海倫原本信賴“自力更生”的傳統美式敘事,在遭到公共體制的背叛之后,她也選擇了依靠志愿者們的力量。
關于新奧爾良災后重建的關鍵因素,溫康妮·亞當斯在書中提出,要對“災難資本主義”作出反思。“在美國,新自由主義對市場經濟的推崇,以及以私有權為基礎的個體主義價值觀,決定了恢復重建的基本邏輯和形式,也正是這兩個因素制造了新的災難。美國聯邦制的體制下,聯邦政府、州政府本質上不承擔災后重建的主要責任,體制不要求他們作出超出緊急救援之外的工作。災后重建主要依賴市場經濟的資源,比如龐大的商業保險、盈利性的公司等。資本是逐利的,按照市場化的邏輯運作,是非常冷血的。有資本的人會更快好起來,無產者更加一無所有。”張巧運說。
書中提到,市場驅動的恢復救援體制所帶來的結果,再次展現出了跨越種族和階層的脆弱性,而脆弱性又加劇了種族和階層固有的不平等。本來就貧窮的人,恢復得更慢,甚至根本就無法恢復。但即便是原本較為富裕的人,也因為市場驅動的援助基礎設施有弊病,被迫陷入債務和脆弱處境中。作者訪談的多名災民,講述了他們申請貸款的過程是何等繁瑣和屈辱。也有人終于得到了貸款,卻覺得并不劃算、無法啟用。還有人因此背上了新的債務,成為“救援產業”牟利的對象。
盡管眾多志愿者和慈善團體投身新奧爾良重建,但在逐利的體制下,“慈善資本主義”也制約著志愿團體的生存和運作。張巧運提到,社會組織和慈善團體本質上也是擁有經濟、宗教或職業背景的組織,其訴求和能力有很大區別。比如,在大沼澤區的重建中,教會組織非常強勢,還有一位得力的社區領導者在起作用,有律師提供專業服務,一家宗教慈善組織不斷派志愿者來幫人們重建房子。但在下九區,教會組織的能力也要弱一些,無力提供足夠的支持。
張巧運指出,具有特定意識形態傾向的組織有非常大的局限性,很難突破地域、種族和宗教身份的限制,也很難超出所在社區或組織的目標,去做更多事情。美國布魯金斯學會最近發布的卡特里娜颶風20周年系列報告,提出慈善組織的有效性和潛力受到政府政策、市場力量、社區領導力、文化背景和歷史發展模式的影響。在新奧爾良,這些因素就包括根深蒂固的種族差異、地方區域和州層面的復雜政治動態,獨特的文化資本和颶風前后帶來的經濟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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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災難:卡特里娜颶風的人類學研究》
[美]溫康妮·亞當斯 著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薄荷實驗2025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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