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面對面│對話韓真：讓青綠永恒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劉宗智 劉志坤 韓萍

北京，初冬，午后一片響晴。15點半，韓真抵達采訪現場，帶進一縷微寒的清風。她一邊利落地更換西裝，一邊向我們點頭致意，語調輕柔：“不好意思，辛苦你們專門跑一趟。”

過去幾年，她與搭檔周莉亞并稱“舞壇雙子星”，先后執導《沙灣往事》《花木蘭》《杜甫》等作品，獲得“文華大獎”、“五個一工程”獎等國家級獎項，執導的《只此青綠》《永不消逝的電波》《詠春》接連“破圈”，成為現象級文化作品。今年9月3日，韓真和周莉亞共同執導了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文藝晚會《正義必勝》。

面對鮮花、掌聲，她仍舊保持著沉靜從容甚至是謙遜，“我從小就熱愛舞蹈，能把熱愛變成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并通過這個職業去構建自己的人生，這非常幸運。”

入畫：青綠貫通古今

2021年8月20日，傍晚時分的強對流天氣將暑熱沖刷殆盡。雨幕里的國家大劇院，依稀籠上了一層流光。

距離《只此青綠》北京首演開場僅剩一小時。創作人員緊張地進行著最后的聯排、檢查。為了這臺舞蹈詩劇，他們早已傾盡全力。這一刻，幾乎是“靠意念頂著”。然而，為演員上下場起到關鍵遮擋作用的機械裝置仍有可能隨時發生故障。

舞臺上，一雙手輕輕拂過地面，那是導演韓真。她穿一襲梅子色長裙，懷抱紙巾，蹲在原地，以一種近乎匍匐的姿勢擦拭著最后的微塵，像在撫摸一個即將醒來的夢。“怕它會‘瓢’（山東話，指偏移），三塊板的拉力不一致，導致舞臺傾斜。”

2017年，《千里江山圖》全卷在故宮博物院展出，韓真與搭檔周莉亞一同排隊觀展。從隊尾挪到畫前，她記不清究竟排了多久，“或許兩三個小時，四五個小時”，但見到真跡時的震撼，卻始終揮之不去，“只此一眼，念念不忘”。

置身于青綠交錯的絹本前，目光隨著山水緩緩游走。短短兩分鐘，時間忽然失重，她萌生了一種創作的沖動，“究竟你是過客，還是畫為過客？或許在這幅千歲的古畫面前，你我皆為過客。”

韓真想做的，是讓傳統文化“活”下去。她與團隊從“作品的第一束光”開始追問，逐漸深入。“這個疑問包含了作者是誰，也包含了它在數千年傳承中經歷了什么？它存續的偉大之處何在？如果不只看到作者王希孟，還能看到什么？”

經過多次采風、篩選，他們最終錨定了一個支點，借“展卷人”之眼，帶觀眾從“觀畫”走入“畫中”。當兩人穿越時空，在虛空里交錯、感知卻無法觸及彼此的一刻，古今完成了互文。韓真最愛的一幕，是雙鏡升騰、青綠靜立中央，“那時覺得，青綠已成明月，懸于永恒。”

隱身于色彩之后的群像也愈加清晰明朗。觀眾得以望見垂首作畫的王希孟，看到傳統工藝背后的一代代匠人。“在我們看來，那種尋常生活的堅守，為后世留存了偉大的藝術傳承。”

“文博人和古代匠人其實是同類，讓傳統‘活’著，并且走向未來。”韓真說。故宮是《千里江山圖》的“締藏者”，而每一位創作者與觀眾，亦是傳承者。“這有賴于我們深厚的文化底蘊，它為我們提供了豐沃的創作土壤。從內心深處，我們對傳統文化懷有一種深深的感激，同時也感到非常榮耀。”

求索：回望傳統風骨

這種“活”，并非形態的模仿，而是接通一口氣息，深入精神內核探尋。于韓真而言，舞蹈就像“凝固的詩歌”，是用肢體、動作、節奏、力度在時空之中“寫詩作畫”。

她從文字中汲取靈感，為不同的舞蹈動作創設了獨特的語匯，比如“險峰”“落云”“獨步”“望月”“靜待”“垂思”等。演員的每一個眼神、每一處肢體動作，舞臺布景的每一處色彩、每一道光影，都力求呈現出宋代美學那種內斂而靜雅、含蓄而悠遠的韻味。

“文字本身帶有強烈的文學意象。透過文字，舞者在把握動作要領之外，更能感受到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氣質。比如‘獨步’，勾腳、出腳那一瞬，就能體會到強烈的孤獨、疏離乃至冷傲之感，仿佛獨行于宇宙之中。要告訴舞者，一個下腰動作可以是斗轉星移，是千萬年山石變化的細微呈現，要把骨子里的‘慢’表達出來。這種感覺或許難以言傳，但文字本身的美就能給人以強烈的啟迪。”

她相信，文字本身的美感與空間，能引導舞者觸碰更悠遠的精神意境，“感受到更廣闊的空間”。在排練過程中，她要求演員不僅精研技法，更要深潛角色內心，將自己徹底浸入那個時代。

導演工作“需要與不同的人、大量的人交流”，“用最精練的語言，在最短的時間內準確傳遞信息，直擊問題核心。無論是指導演員表演，還是與主創溝通創作感受，都必須精準表達，讓對方清晰接收。”語言之外，韓真常常親自示范，一個動作、一個表情地糾正演員們的表演，力求讓每一個細節都做到盡善盡美。

“活”，亦是創作者與作品間的強烈共鳴。透過這個字，韓真仿佛觸到王希孟落筆時的熾熱，也體會到匠人視傳承如捧火種般的鄭重。“此畫與天地眾人共繪，往來者但見青綠足矣。那火種里有精神、有物質，更蘊含著文明傳承的生生不息之力。觀眾能喜愛《只此青綠》，是創作者的幸運。它源于我們對傳統更虔誠的姿態，對祖先更溫暖的凝視。”

尋真：赤誠講述歷史

這份凝視，不僅朝向千年古卷，也投向更近、更重的一段來路。接到執導“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文藝晚會《正義必勝》”的任務時，韓真明白，讓歷史“活”過來，不只是詩意的喚醒，更是莊重的還鄉，“我們對每一個主題都懷著敬畏之情，不敢懈怠。”

創作周期只有六個月。搭檔周莉亞一接手便高燒病倒。“時間非常緊張。需要調配的人員極多，創作內容龐雜，而且這樣的宏觀敘事需要歷史學家、軍事學家等眾多專家協助把關。我們必須先拿出創作框架，再在文本層面進行大量調整修改，還要留出落地排練的時間。”每一步都在與時間鏖戰。

“真”，成為韓真與周莉亞確立的首要創作準則。“以前我們是創作者，這次我們是講述者。這段歷史是我們的祖輩真實走過的路，我們今天的生活源于那個時代無數為民族和國家犧牲的人們。在表現他們時，絕不能把真實的故事說‘假’。所以，‘真’是我們從頭至尾定下的硬標準。無論用什么技術手段敘事，故事必須真，表演必須真，甚至每個節目最初的那點‘小火苗’——創作動機，也必須是真的。”

那六個月，她如同一張繃到極致的弓。白天全心創作，夜晚閉眼仍是細節流轉：臺詞、舞蹈、服裝顏色、紐扣樣式……“這是歷史題材，不允許任何不嚴謹。所以在藝術層面之外，還有無數其他層面的問題需要關照。衣服顏色深淺對不對？現場看到的顏色與轉播出去的效果是否與時代相符？這次提倡節儉辦晚會，臺上許多軍裝是過往的舊服裝，如何調配這些顏色讓整體看起來協調舒服？還有最終視頻中是否有信息遺漏，每個細節都必須精準對應歷史表述。”

壓力最大的夜里，她也會輾轉反側。實在沒辦法時就打開手機，一直看到眼睛生疼、疲憊不堪，才能勉強睡一會兒，偶爾會不由自主想吃甜食，“據說這也是一種解壓方式。”匯報當天，她異常平靜。看著一個個節目滑過，既熟悉又陌生，心中默念：“這個過了，下一個。”直至圓滿閉幕。

韓真并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抗壓能力很強”的人。摩羯座的她，更慣以“竹杖芒鞋輕勝馬”的步態前行。她相信下意識的直覺，“當你沉浸于創作情境中，有時連結構都還模糊，你就知道某個地方一定要有某個處理。那時你或許說不出具體原因，但直覺告訴你必須這樣。”

那些珍貴的經歷蟄伏在她內心深處，化作深厚養分反哺創作。每一個細節的雕琢，每一次對真實的堅守，都讓她更加深刻地理解到文藝創作的使命與擔當，“我強烈地感受到，當內心足夠赤誠時，凝聚的能量是非常強大的。就像晚會主題‘正義必勝’一樣，我們整個集體也正是為了‘正義必勝’而存在。”

回響：創作走向全面

從舞劇到電影，再到國家級的文藝晚會，韓真創作的舞臺不斷變換，媒介持續更迭，唯獨導演的身份未曾轉移。“從舞蹈創作者的身份中跳出來，充分理解語言的魅力，理解戲劇作品在整個節目中可以承載的分量與能量。要知道戲劇環節該出現在哪些位置，以充分發揮作用。去感受語言時，又進入了另一個維度的思考，這會促使你成長為更全面的創作者。”

她心里始終裝著觀眾，“我們和觀眾沒有區別，都是用心、用眼睛感受作品的人。求同存異是必要的，但在差異中，必須尋求那份‘大同小異’，共情力是文藝工作者必須具備的能力。”

聊起《永不消逝的電波》中“李俠”發出最后一封電報“同志們，永別了，我想念你們”的經典場面，她動情地說：“人要懷著怎樣的坦然，才能說出這句話？那里面飽含對戰友的深切懷念以及坦然赴死的決絕。這句話讓我們真切感受到一位戰士的胸懷與偉大。呈現它，本質上是一種對情感的尊重。”當七八十歲的老人淚流滿面地走出劇場，她知道，這段記憶被完整地、真誠地交還了。

在她的形容中，導演如同牽引一條線，讓不同風格有機融合，又必須果斷把控方向。“排練廳里田野試驗般的摸索，往往最珍貴。你必須及時溝通，敏銳判斷。”她尤其強調導演作為“精神率領者”的擔當，“這需要全面的素養與生活積累。”

濃重的家庭觀念、綿長的鄉情，構成韓真情感底蘊的基石。“我曾以為全世界都像我們，大年初一早上必須走遍親朋拜年。像濰坊的‘鳶’，長大后回望，才覺出這個字的雋永。”

家鄉的每一條小河、每一條小路，都在記憶里緩慢發酵。她始終懷抱著為故鄉創作的念頭，“那一定會是一個能真正代表我心中家鄉的作品。它或許不限于某位歷史名人，更貼近我生活過的土地、我所處的時代，那才是‘家鄉’最真實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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