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中歲月聲

木匣的銅扣，綠銹斑斑。 打開時，“咔”一聲輕響，像驚醒了某個久遠的午后。里面沒有照片，只有一疊用絲帶系著的票根——電影票、火車票、公園門票，紙頁薄脆，字跡漫漶。
最上面那張，是二十年前的電影院票根。票價兩元，片名只剩半個“春”字。忽然就聞到了那間老影院的氣味：絨布座椅的灰塵味，人群聚集的暖烘氣，還有從放映窗口飄出的、膠片特有的微焦味。那天看的是什么電影，早已忘了。只記得散場時，夜雨初歇，路面的積水倒映著霓虹，我們踩著水花走過，覺得青春就像這漫開的燈光，沒有盡頭。
火車票硬些，藍底黑字，從成都到西安。站名旁有個小小的、力透紙背的“站”字，是檢票員用鉗子打下的印記。那年硬座車廂徹夜喧嚷，泡面味混雜著方言。對面座位的大學生抱著吉他，輕輕彈著《光陰的故事》。凌晨過秦嶺時，車廂忽然安靜，只有鐵軌“哐當哐當”的節奏。我把額頭貼在冰涼的窗玻璃上，看隧道群的黑與白交替閃過，像翻閱一本巨大的、關于遠方的書。
公園門票是淡綠色的，印著模糊的荷花圖案。背面有圓珠筆寫的日期：1997.6.1。兒童節。父親排了很久的隊，才買到那只熊貓氣球。它后來飛走了，我哭得撕心裂肺。如今看著這張門票，卻想起父親把我扛在肩上看游行的樣子——他的頭發還很黑，襯衫領子挺括。那時覺得無比寬闊的肩膀，如今想來，也不過是尋常父親的瘦削。
這些紙片沒有影像，卻存著聲音。 電影院的喧嘩，火車的轟鳴，公園里的嬉笑，還有父親那句“別哭，明天再買一個”的安撫。它們比畫面更直接地撞進耳朵，撞進心里。
時間原來是有聲音的。 它把一些聲音丟在風里，把另一些聲音壓進紙纖維。當指尖觸到這些脆薄的邊緣，那些聲音便蘇醒過來——不是響在耳邊，而是響在骨頭里，響在血液流淌的節奏里。原來我們記住一件事，最先淡去的是畫面，最后消散的，往往是聲音。
合上木匣，銅扣又“咔”地一聲。 屋里重歸寂靜。但我知道，有些聲音已經住回了身體里。它們會在某個毫無預兆的時刻突然響起——也許是雨夜，也許是清晨，也許只是聞到某種熟悉的氣味時。 那時，歲月便不再是線性流逝的時間，而是立體的、可觸可聞的所在。
我們收藏票根，收藏字跡，收藏所有微不足道的憑證。 不是為了證明曾經擁有，而是為了在多年后的某個午后，能聽見當年的自己，怎樣熱烈地、笨拙地、全心全意地生活過。 那些聲音很輕，很舊。 但足夠讓此刻的腳步，踏出更堅實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