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周刊｜1.4米的他和1米的她

“天崩開局，我該怎么書寫這一生？”這句話，曾是他在社交平臺上發出的苦澀叩問。

他和她，自童年起便被罕見的疾病鎖定了身高，一個止步于1.4米，另一個則剛過1米。這不僅僅是身體的刻度，更是生活為他們設下的、一道近乎殘酷的起點。但如今，在山東青島即墨區的一間農家小院里，這個問題的答案，正透過直播鏡頭，帶著泥土的芬芳和炊煙的暖意，每日上演。

藍東吉（左）和女友曹永青

千余人在線的屏幕上，兩張笑臉正向“家人們”問好，推銷著剛出鍋的玉米和本地的土鴨蛋。鏡頭后，比農產品更受人關注的，是他們之間自然流淌的嬉笑，是她認真強調的那“關鍵的0.02厘米”，是彼此“第一次連線”時的奇妙緣分。樂觀，仿佛為他們的特殊人生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釉色。

但這溫暖釉色之下，是怎樣的坯體？它由求醫無果的淚水、比人高的水果車、漂泊各地的破舊金杯車鑄就；混合著求職時屢遭拒絕的冷眼，以及深夜骨頭里鋼釘鉆心的疼痛。為了書寫人生，他們推車、送外賣、組裝手機，帶著鋼釘架完成表演，在爛尾樓里過夜……每一次，都透著生存的沉重。

當兩顆在泥濘中跋涉的靈魂云上相遇，一句隔空的“加油”，一次奔赴的相見，讓孤獨的掙扎變成了并肩的戰役。愛情，成了他們對抗痛苦時最堅實的鎧甲。

近日，島城初雪，她想去看海鷗，他便毫不猶豫驅車相伴。雪中，他為她抖落一樹銀白……從那個絕望的“天崩開局”之問，到今日的風雪相守，他們用質樸與樂觀給出了對命運不屈的答案——這答案藏在每一場真誠的直播里，藏在相視而笑的默契里，也藏在對“藍東吉”和“曹永青”這兩個名字未來的共同期許里。

直播間有對“小”情侶

“家人們，早上好呀！剛出鍋的玉米還冒著熱氣呢，你們聽——這‘咔嚓’聲，又甜又糯！點點贊、點點小紅心，謝謝大家的支持呀！”

12月13日上午10點，青島即墨區龍泉街道石門村的一處農家小院里，熱氣與招呼聲一同騰起。藍東吉和曹永青坐在自家炕頭上，架起手機，開啟了一天的工作?？鹱永飻[著紅薯、土鴨蛋等農產品，透著樸實的鄉土氣息，與鏡頭里兩張燦爛的笑臉，共同構成了這個直播間的動人風景。

評論區里，總有新進來的粉絲好奇：“倆人身高這么可愛，是從小就認識嗎？”每每看到，藍東吉就會自然地轉頭與曹永青相視一笑，然后對著鏡頭揭秘：“咱可不是青梅竹馬，是直播連線‘牽的線’呢！”

曹永青抿嘴笑著，接過話頭：“當初刷到他的視頻，看他頂著鋼釘架還在演出，覺得這男生真拼，就忍不住發了句‘加油’，沒想到，他真的回復我了！”

于是，這份由屏幕那端一聲“加油”開啟的緣分，如今化為了每一天的并肩相伴。他們上午10點開播，對著鏡頭細心講解每種農產品的吃法、味道，一聊就是1個多小時；晚上8點再度上線，常常直播到夜深11點多才收工。日子看似簡單重復，卻承載著他們對生活全部的熱望。

直播

盡管付出與回報并不總是對等，賣得最好的時候，也不過一天幾十單。一單土鴨蛋，刨去平臺1毛錢的扣點，實際到手僅8毛錢。翻看12月12日的收入明細，這一天總共賺了124元。數字雖然略顯單薄，但都會化作他們一分一厘攢下的未來。

在抖音的萬千直播間里，他們是一對格外引人注目的情侶主播。21歲的石門村小伙藍東吉，身高1.4米，22歲的河南平頂山姑娘曹永青，身高剛過1米。每次在直播間做自我介紹時，曹永青總愛帶著點小驕傲地強調：“我身高是1.02米哦！”

這時的藍東吉總會笑著打趣：“多說那0.02厘米干嗎呀?！?/p>

曹永青則立刻嬉笑著回懟：“這0.02厘米對我的身高計數來說特別關鍵，多一點都是驕傲！”這輕松的日常，總能逗樂屏幕前的許多人。

其實，這是一份特殊的生命經歷，細微地烙印在他們的日常生活里。曹永青身材瘦小，衣物多選自童裝區，尺碼大多在110碼到120碼之間；藍東吉雖然個子不高，但身材壯實，童裝根本穿不下，只能買來成人最小碼，再找裁縫把過長的衣袖和褲腿截短，才能勉強合身。

服裝的尺寸訴說著他們的不同，但并肩坐在鏡頭前的姿態，卻勾勒出同樣堅韌、同樣充滿希望的輪廓。別看鏡頭前的倆人總是笑容滿面、樂觀開朗，背后卻藏著太多不為人知的艱難求生往事。

藍東吉的媽媽是石門村一名普通的農家婦女，因為患有侏儒癥，身高只有120厘米。2004年，藍東吉降臨這個世界時時，和所有新生兒一樣，帶給全家無限的喜悅與期盼。然而到了6歲那年，他的身高突然停止了增長，媽媽帶著他跑遍了青島的各大醫院。

每次檢查完，媽媽都會紅著眼眶，近乎哀求地問醫生：“大夫，我兒子還有救嗎？他還能長高嗎？”得到的，卻總是醫生的一聲嘆息與那句殘酷的判定：“確診是粘多糖病，身高恐怕很難再長了。”

這個消息讓整個家庭陷入了絕望。藍東吉記得，確診那天，媽媽抱著他在醫院走廊里哭了很久。當時年幼的他雖然不明白“粘多糖病”——這種罕見的先天性遺傳疾病將會改寫他的一生，卻懂事地抬起小手擦著媽媽的眼淚，稚氣地安慰道：“媽媽不哭，我不長高也沒關系，我會好好聽話……”

而在相隔遙遠的河南平頂山一處鄉村，曹永青的家人都是正常身高，她的成長卻在六七歲時，遭遇了同樣的停滯。父母帶著她四處求醫，最終得到“基因突變”的診斷。小學畢業后，她便加入了一個由相似境遇者組成的演出隊，開始在全國漂泊。一輛破舊的金杯面包車，載著演出服和簡陋家當，就是他們流動的“家”。她白天在景區、集市賣力表演，夜晚則擠在最廉價的小旅館里休息。

曹永青會唱不少兒歌，《童年》是她的拿手曲目。更多時候，她在一旁伴舞，用笑容努力活躍氣氛。演出隊的工資都是按年結算，一年領到一萬出頭的工資，是她最開心的時刻。她清楚，自己能多賺一點，父母肩上的擔子就能輕一點。

像曹永青一樣，藍東吉也早早懂成熟起來。高中時期，他便開始千方百計打工補貼家用。他曾幫著父親擺水果攤，天不亮就去批發市場，推著比自己還高的水果車在集市上叫賣；他也嘗試過騎摩托車送外賣，但嚴重的O型腿讓他難以保持平衡，幾乎彎成直角的手腕，連握緊車把都異常吃力。摔倒是常有的事，他曾不小心摔壞顧客的生日蛋糕，只能默默賠上一份，那份賠償，或許就讓他一天甚至幾天白干。

兩段各自奔波的童年與少年時光，浸滿了求醫的辛酸、早熟的重擔，和在生活縫隙中頑強生長的微光。

努力做個能賺錢的人

改變自身的命運，既需要一筆筆攢下的醫藥費，更需要一個被看見的機會。而背負著這兩個目標，藍東吉的求學與打工之路，注定比別人走得更加艱難。

2021年，藍東吉憑借自己的努力考入德州科技職業學院，在即墨校區學習計算機專業。上了大學，對他而言不僅是學歷的提升，更意味著一個明確的目標：必須盡快攢夠錢手術。因為他的腿和手臂變形日益嚴重，尤其是手腕，幾乎彎成了直角。因此，每年過年，當其他同學都在和家人團聚時，他卻在外地的景區演出賺錢，“假期”成了他最為忙碌的打工季。

2024年元旦，藍東吉終于攢夠了一部分錢，進行了腿部手術。這是一場對身體的“重塑”——醫生先要將他雙腿的腿骨截斷，再打入十幾根鋼釘固定。術后幾個月里，沉重的鋼釘固定架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那段時間，每一天都是煎熬，只要稍微動一下，腿部就傳來鉆心的疼痛。

無數個夜晚，藍東吉疼得無法入睡，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但即便如此，他也沒耽誤演出。畢竟每一次登場，掙來的每一筆收入，都關乎著后續治療，關乎自己的未來能否像正常人一樣舒展肢體。

斷骨后釘入鋼釘

這一年年末，為了這份希望，他遠赴貴陽一處景區表演噴火節目。南方的冬日濕冷，并不比北方暖和多少，但他的演出服為了效果只能裸露著胳膊。寒風中，他的胳膊被凍得通紅，但考慮到之前談好的一天600元報酬，干十幾天就能賺一萬多元，他咬牙堅持。然而天公不作美，大年初一后貴陽就開始連續下雨，連綿的陰雨澆滅了演出。最終，他只拿到了3000元報酬。

命運似乎總在他即將觸碰到目標時，又輕輕挪開了那枚果實。這已不是藍東吉第一次感受到現實的冷意。

早在2022年春節前，懷揣著一絲改變命運的渴望，他曾獨自去北京求職。去之前，他通過電話聯系好了一家單位，對方表示愿意給他一個機會?？傻饶羌覇挝灰姷剿膶嶋H情況后卻臨時變卦，負責人面露難色地婉拒了他：“小伙子，實在不好意思……”

類似的場景在隨后的面試中反復上演。那段時間他面試了好幾家單位，都因為身體原因屢屢碰壁。有的面試官直接說：“你這樣的身體能干好活嗎？我們可不敢招你。”即使藍東吉一次次解釋：“我雖然身體有殘疾，但我能吃苦，什么活都能干，求求你們給我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笨擅看螕Q來的都是搖頭。

當時，身上路費所剩無幾的藍東吉，根本住不起旅館，只能跑到城郊一處廢棄工地，找到一棟四處漏風的爛尾樓，靠一張破舊的上下鋪，勉強挨過了幾個寒冷的夜晚。

“殘疾人找工作真的太難了，很多時候連一個公平展示自己的機會都沒有。”這段經歷，讓藍東吉刻骨銘心。

最終，他帶著滿身疲憊和失落回到石門村。那天正好是臘月三十，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準備過年。媽媽看到他回來，強忍著心疼，打趣道：“咱們家的‘北漂’回來了，快洗手吃飯，媽給你包了愛吃的餃子。”

那一刻，藍東吉鼻子一酸，猛地轉過身，假裝揉眼，悄悄擦掉了奪眶而出的淚水。

還有一年，他在一家電子廠里干組裝手機的活。這項工作需要長時間保持坐姿，靠靈活的手指進行精細操作。這對手腕彎曲僵硬的藍東吉來說，是巨大的挑戰。每天忙到下班時，他的手指都酸痛僵硬得不聽使喚。組長看不下去，勸他：“東吉，別硬撐了，這個活對你來說太吃力了?！?/p>

藍東吉卻搖搖頭，露出慣有的笑容：“沒事組長，我能堅持。多干點活就能多賺點錢?！彼е?，在一個個微小的零件上，組裝著自己渺茫而確切的未來。每一份堅持，都是他向命運討要的一個可能。

此生同淋雪、共白頭

身體的局限從未讓藍東吉退縮。今年年初，在朋友的建議下，他開始在抖音上發視頻、做直播，分享生活。未曾想到，這個小小的窗口，竟會為他引來命運中最珍貴的回響——結識有著同樣遭遇的曹永青。

第一次連線時，曹永青隔著屏幕輕聲問：“你也是因為身體原因，到處打工嗎？”

藍東吉點點頭：“是啊，想攢錢做手術，你呢？”

曹永青沉默片刻，嘆了口氣：“我也是，從小就跟著演出隊跑，四處奔波……”

相似的經歷瞬間拉近了兩顆年輕的心。從日常瑣事到各自求醫路上的辛酸，他們總有聊不完的話。不知不覺間，彼此都產生了好感，一種特別的牽掛悄然生長。于是，藍東吉坐上了前往河南平頂山的車。

見面那天，曹永青早早等在車站出口，碰面時，臉上泛起羞澀的笑意：“你比視頻里看起來更帥?！彼{東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你也比視頻里更漂亮。”

這一刻，彼此的心意無需多言，兩人正式確立了戀愛關系。

今年六月，藍東吉要去濟南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進行手臂手術——和之前的腿部手術一樣，需要截骨、打入鋼釘，讓手臂重新生長。曹永青得知消息后，毫不猶豫地趕赴濟南。整整一個月，她守在病床前悉心照料，更拿出了自己辛苦掏出攢下的15000元，塞到藍東吉手里：“這錢你先拿著用，不夠我們再想辦法?！?/p>

藍東吉眼眶一熱，連忙推辭：“不行，這錢是你辛辛苦苦攢的，我不能要。”曹永青卻假裝生氣：“咱們倆還分什么你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p>

這一次，在女友的鼓勵和陪伴下，一條胳膊打了十幾顆鋼釘的藍東吉表現得格外堅強?！鞍武撫數臅r候，為了省錢，我沒打麻藥，是生生拔出來的。因為如果打麻藥拔就要進行手術，一次要多花費幾千元，實在舍不得?！彼{東吉說。

曹永青看到后，一邊哭一邊安慰他：“會好起來的，等咱們攢夠了錢，把身體治好了，就再也不用受這份罪了。”藍東吉感動地握著她的手說：“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p>

“我們馬上就要訂婚了！”如今，曹永青跟隨藍東吉回到即墨石門村，共同打理直播間，用心推廣家鄉的農產品。他們心中有個樸素的愿望：攢夠錢，將來在村里開一家小賣部。

愛憧憬的曹永青說：“等小賣部開起來，我要在門口擺上鮮花，里面放滿零食和日用品?！彼{東吉笑著摟住對方：“好，都聽你的，到時候你當老板娘，我當老板，在村里安穩地過日子?！?/p>

想家的時候，曹永青會念叨媽媽做的手搟面、家鄉的燴面。藍東吉總是二話不說，立刻收拾行李：“走，咱現在就回河南，我陪你吃你媽做的手搟面，吃個夠！”

每次回河南，為了省錢，他們都走國道，十幾個小時的車程，全程都是藍東吉一個人開車。曹永青坐在副駕駛座上，心疼地說：“東吉，累不累？要不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吧。”藍東吉揉揉眼睛：“不累，只要你能開心，我就有勁兒。”

12月13日，青島突然降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場大雪，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很快就把整個村莊裝點得銀裝素裹。曹永青趴在窗邊，看著外面白茫茫的世界，眼睛亮晶晶的，突然對藍東吉說：“我想去棧橋看海鷗，聽說下雪天的海鷗特別好看?！?/p>

藍東吉毫不猶豫地答應：“好呀，你想去哪兒玩，咱現在就出發！”

當天，午后雪地里，他們拍下這樣一段視頻：兩人站在一棵落滿白雪的樹下，藍東吉踮起腳尖，輕輕抖落樹枝上的積雪，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了曹永青滿身。曹永青笑著躲閃，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對著鏡頭笑得很甜蜜：“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風雪依舊，但春天似乎已經在這一刻悄然降臨——在兩個緊緊依偎的靈魂之間，在每一句“有你在”的無聲誓言里。

（半島全媒體首席記者 高芳）

來源：大眾·半島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