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上“繡”出多彩人生：退役運動員潘燕飛的另一個賽場

手掌緊握槳柄，身體繃成一張弓——這是潘燕飛在世界賽艇錦標賽殘疾人項目上最后的拼搏。那年夏天，她帶著長期訓練的積累抵達英國，卻不得不面對未及適應的陌生航道，以及難以預想的風浪，最終遺憾偏航，比賽以無成績告終。

但遺憾從未定義她。從激蕩的航道、疾馳的競速跑道、拼搏的輪椅籃球場，到如今一方安靜的繡架——廣繡，成了潘燕飛人生的另一個賽場。

12月14日晚，廣東隊勇奪全國殘特奧會女子輪椅籃球冠軍。這曾是潘燕飛夢寐以求的高光時刻，但18年前，命運的安排讓她的人生路徑拐了個彎。從球場轉向繡架，她依然保持著運動員的專注與韌性，將力量注入指尖，在絲線穿梭間，與自己無聲地較勁。

01

和殘特奧會擦肩而過

“那時候我的手是不敢給別人看到的。”

賽艇運動，健全運動員能調動全身力量，而下身殘疾的潘燕飛，只能將腿固定住，純粹依靠手臂。“掌心磨得不像樣，固定的位置也非常痛，還是每天拼命去練。”

2003年，潘燕飛加入廣東省殘疾人賽艇隊。回憶起在廣東船艇訓練基地的“苦日子”，她臉上反而漾開坦率的笑，“整個人曬得黢黑，后來我猜想，是不是因為天上一個太陽，水里一個太陽呢。”

之后，潘燕飛轉戰訓練輪椅競速項目。每個清晨，她都要“跑”五公里練體能。賽艇運動靠的是“拉”，輪椅競速則需要“推”。八字型兩后輪的特制輪椅上，潘燕飛一跪就是整個下午。用力推動輪椅時碾過的痕跡，亦是她跑向前方的“腳印”。

推拉之間，力量生長。次年，省里組建殘疾人輪椅籃球隊時，從來沒摸過籃球的潘燕飛，因出色的耐力被抽選進隊。

憑借出色耐力，潘燕飛被選入廣東省輪椅籃球隊。

于是，那雙被槳板磨破起繭的雙手，又添上淤青的新傷。“一開始不太會接球，手指容易戳著，腫得圓滾滾的。”憑借從賽艇和輪椅競速訓練中悟出的心得，潘燕飛深知基本功的重要性。每晚睡前，她都躺在床上反復拋接籃球上百次。

對于潘燕飛而言，運動員生涯是綠色的，充滿活力。

燈光下一次次起落的影子，最終落在了2006年輪椅籃球全國錦標賽的賽場上。“我打了整整七場球，都沒有替換。”潘燕飛的心里始終憋著一股勁，“我就是要打贏比賽，要打進全運會。”

這場勝利，為她的隊伍贏得了2007年殘特奧會的入場券。然而，當集訓通知的電話響起時，她卻遲疑了。

“我感覺是懷孕，但還不確定。”潘燕飛趕忙去醫院檢查。這個意外的生命驚喜，卻意味著運動生涯的停歇。她噙著淚道：“怎么會不遺憾呢？小孩出生后也離不開我，沒辦法封閉訓練，就這樣退役下來，可以說是戛然而止。”

2006年潘燕飛和其他隊員前往英國，參加世界賽艇錦標賽殘疾人項目

02

“現在變成自己跟自己比”

針作筆，線為墨。潘燕飛和全運會的緣分，正續寫在一頂頂廣繡工藝的帽子上。“有幸參與到今年全運會開幕儀式標兵所佩帽子的繡制中，也算是彌補了當年的遺憾吧。”在王新元大師廣繡工作室的一隅，窗外的光灑落在繡布上，潘燕飛將特殊材料制成的絲線繡出灣區的光影水韻。

潘燕飛和全運會的緣分，續寫在一頂頂廣繡工藝的帽子上。

2023年，潘燕飛隨廣州國際殘障人文化交流中心參觀工作室，第一次用指尖觸碰到只在電視上見過的非遺。

“兩條平行線上，針腳要齊、密、平，這是最基本的排針。”潘燕飛提到，就是這樣一個“練上十天才算合格的基本功”，難住了不少人。和她一起進入脫產職業班學習廣繡的學生，同期有十余名，一星期后班上僅剩幾名學員。

競技體育磨煉出的韌性，被她藏進一針一線里。六個月的考核后，潘燕飛正式成為工作室的一員。“運動鍛煉了意志，也是我學廣繡時靜得下心、耐得住枯燥的原因。”對于十余天重復排針的考驗，她淡然一笑，“這不算什么，以前練體能的時候，一下場最少都要在田徑場跑10圈以上呢。”

競技體育磨煉出的韌性，被潘燕飛藏進一針一線里。

在她的老師王新元看來，廣繡唯一的門檻，就是堅持。“無論當運動員還是刺繡，都不是一步登天。”潘燕飛還保留著復盤的習慣，“每天睡前會想想，繡得不理想的地方是什么原因。起初覺得針法難，后來才明白，如何讓針法與顏色在繡品中活起來，才是真正的挑戰。”

從籃球場的跑位突破，到繡繃上的穿針引線，在這個自稱“耐力型選手”的女性身上，“動”與“靜”結合得恰如其分。如今，繡架前是她的一片小天地，她沉醉其中，獲得一種“一眨眼時間就過去了”的心流狀態。

繡架前，是潘燕飛的一片小天地。

兩年過去，那些笨拙的針腳不見，她的繡品愈加靈動。6月舉行的廣州市第十四屆殘疾人書畫展中，潘燕飛的作品《荔紅盈福》獲得二等獎。再次面對比賽，相比運動員時期對于輸贏的執著，她開始變得不太在意結果，“廣繡是我的另一個賽場，但現在更多是自己跟自己比，每天的進步更重要。”

燕飛在新的賽場上不斷思考與創新。

03

灰色、綠色、彩色

三歲那年，小兒麻痹后遺癥導致潘燕飛重度殘疾。“沒有什么活動的空間了，只能待在家里。”看著奶奶盤扣、縫衣，編織與手工藝的種子悄悄在她心中萌芽。潘燕飛還從網上自學鉤花、串珠，并在社區義賣。

她也試著去繡品廠面試，卻遭遇冷眼。“只叫我起針，都沒怎么繡，就直接讓我走人了。”潘燕飛本想再爭取，對方卻直言最多接受輕度殘疾的應聘。“他說我繃不穩繡繃，現在你看，我其實都能做到。”運動員不服輸的血液仍然在她身上流淌。

事實上，潘燕飛退役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能找到工作，“像是打字、送文件這種，他們都不要‘重殘’的。”她還參加過為殘障人士開設的美甲班、化妝班，“但是用不上啊，不會給我們對接活兒干。”

因此，前期學習廣繡時，潘燕飛心里直犯嘀咕：“會不會又是學完沒有后續的職業培訓，到底值不值得我投入那么多時間呢？”王新元的一番話打消了潘燕飛的疑慮，“工作室接的訂單，既可以鍛煉學員的速度和對配色的理解，還可以創收。”

王新元正在指導潘燕飛刺繡。

作為國家級非遺廣繡市級代表性傳承人、廣東省工藝美術大師，王新元關注到殘障人士的就業難題，自2021年起聯系廣州市殘聯等部門，面向全社會招募殘障朋友學習廣繡，迄今已招收180余位。

“廣繡為我打開了一扇新的門。”潘燕飛推著輪椅，順暢通過工作室門前特意設置的無障礙坡道，“競技體育讓一年不出門的我走出來，結識很多殘障朋友。而廣繡讓我能和健全人多打交道，融進去這個社會。”那個為了參加訓練第一次獨自坐公交的女孩，已然成長為廣繡的未來傳承者。

潘燕飛提到，廣繡讓她能和健全朋友多打交道。

潘燕飛輕輕捋動著繡架前的千絲萬縷。“殘疾后的那段日子是灰色的。后來的運動員生涯是綠色的，比較充滿活力。接觸廣繡后，我的生活像它一樣，五彩繽紛。”

采寫：南方農村報記者 徐臻

攝影/攝像：藍東旭

剪輯：藍東旭 柯學潛

封面設計：莫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