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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學美食街,只是看起來很美
40多歲的老侯,研究起了20歲的女大學生。
他看不懂這群年輕人。家里有個正在上大二的侄女,長期晚睡晚起,不吃早餐,點外賣比價精細到幾毛錢,聽說爸爸要請客吃飯,會主動告訴他哪家平臺下單最便宜。你說她摳吧,但只要有假期,她都在外面玩。
這位體制內的中年人,跟媳婦都是80后,兩個兒子是10后。他清楚地知道,母親每個月的化療費是2000元,全家人一個月的生活費是3000元,媳婦疑似強直性脊柱炎,每次看中醫1000多,孩子配一副眼鏡2000元……但對于女大學生的消費習慣,比如每個月愿意花多少錢吃飯、愿意復購哪些品,他并不清楚。
他只是覺得大學門口的餐飲店應該是不錯的生意。因為客流量足夠穩定,很多鋪面需要搞關系才能搶到。
于是,當今年有機會租下長沙一所高校美食街的17平米小門臉時,他幾乎毫不猶豫就入局了。媳婦當老板,他當顧問。這是個好地段。學校的在校生人數在8000-10000人,附近還有繁華商圈和另外兩所高校。
他需要賺錢。
這位公務員所屬的單位是省級,名頭好聽,但實際待遇并不高,工作十幾年,如今到手工資還是四位數。媳婦在地產公司,這幾年不景氣,只能發出3000塊的基本工資。早年間家里湊錢向公司"投資"的50萬,五年都沒能要回來,往后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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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配圖 侵刪
捉襟見肘的生活讓老侯心里沒底。他甚至想過下班后去兼職跑美團。但考慮到他的本職工作經常需要加班到晚上9、10點,這顯然也不是靠譜的增收方式。
今年9月,老侯的螺螄粉小店經過簡單裝修后開張了。選品的靈感來自成功運作過螺螄粉項目的朋友老王,他曾經把一家螺螄粉小店做出過每天200-300個外賣單的成績,可以提供技術和運營。天時地利人和,老侯信心滿滿。開業前,小店按照每天300碗的規模備了一周的原材料,開業當天,包括老侯媳婦、媳婦閨蜜、老王夫婦在內的四位"精干"都守在店里。
早上開門時有多興奮,晚上盤賬時就有多受打擊。全天營業額400元,相當于賣出去30多碗螺螄粉。這其中還有"友情單"。美食街總承包老板看他們生意太差,吆喝了其他商戶來捧場。
經驗豐富的老王覺得不太對,第二天就把附近走了一圈,順利"套"出食堂一家螺螄粉檔口的經營情況:全年營業額15萬元。他心里馬上就涼了半截。
在餐飲行業,同行的蕭條不是好信號。
加上小店所處的競爭環境實在不算友好。學校有三棟食堂,接近80個檔口。美食街有14個檔口。美食街外面不遠處的超市有7-8個檔口。晚上附近還活躍著大概20個夜宵攤。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充分競爭的市場。此外,周邊商圈不乏螺鼎記、螺中王、柳州肥姨媽等頭部品牌。
之后的一個多月里,老侯小店的生意都保持著穩定的慘淡,單日營收在400-600元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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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侯后臺顯示經營狀況
家人開始還很樂觀。老侯忙上班,媳婦和母親一頭扎在店里,對成績也更加敏感。偶爾一天營業額到達700多,樸實的老人興奮了一晚上,在家里反復說:只要努力,肯定可以做下去的。吃苦霸蠻精神果然是寫在湖南人身體里的DNA。
但老侯越來越確定這條路走得不對。人到中年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方向錯了,越努力越糟糕。
到10月底的時候,小店的日營業額已經跌到了200-300元。低落的情緒開始在老侯家里蔓延。
02 中年人的笨拙升級
老侯以前是個文藝青年。他在高中就辦文學報紙,會寫對女生極具吸引力的浪漫詩句。但現在他在客戶群里喊得最多的是:
"寶子們,開飯啦!"
他的小店活下來了,甚至11月底還出現過排隊的現象,目前日營收基本維持在1000元左右。這讓作為小店老板的媳婦干勁十足。他調侃,媳婦在家時哪哪都疼,一到店里渾身是勁。他們以月薪3000元的價格雇用了一個男孩。老侯母親也主動加入到日常工作中,老侯怎么勸也沒用,這位勤快了一輩子的老人就喜歡忙碌,在店里,有學生來她就拉著問長問短,了解他們對口味的滿意程度,沒人的時候就埋頭搞衛生,做自己能干的所有活兒。
轉機出現在11月。老侯成功換品,從螺螄粉切換到湖南鹵粉——一個在湖南受歡迎度更高的品類。
這其中有些運氣的成分。老侯換品的思路很清晰,粉,作為基本類目不用變,只要換更適合附近人群的澆頭就可以。最后他居然在淘寶上就找到了靠譜的供應商。對方曾經在長沙開過60多家粉店,疫情后都關掉了,只保留了做澆頭的廠子,轉型B端,專門向粉面店供貨,另一家開在高校附近的粉店,靠他家產品已經經營2年,日營業額在2000元左右。
運氣之外,老侯的倔強在這個節點也發揮了關鍵作用。
意識到螺獅粉沒有品牌就沒有出路之后,他跟自己能聯系上的資深餐飲人士聊過一圈,更加堅定了換品的決心。但換品就意味著折損,粗略估計在1.5萬元左右,家里肯定不同意。最后,他偷偷借了5萬元信用貸,把這件事情辦完了。我估計,他給自己想的退路,大概還是去兼職做美團外賣。
供給端的問題解決了,老侯開始同步升級營銷手段。
賣螺螄粉的1.0階段,小店沒有做太多推廣,只是通過加群送炸蛋的方式,陸續建起四五百人的微信群。賣鹵粉的2.0階段,他從預熱就開始行動。新品上線前的一周,他找大學生在宿舍"掃樓"發傳單,效果很好,上線大概一周后,店門口開始排隊,目前單日營收在1000元左右,在整條美食街排名都比較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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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侯和媳婦在微信群里討論經營狀況和后續活動
這是當地美團運營給他的建議之一,其他內容還包括:在微信群開展手機免費貼膜、電腦系統免費重裝、高品質商品低頻低利等低投入活動,跟用戶的更強鏈接和信任感。聽起來都很好,但老侯卡在了落地這一步。貼膜、裝系統這些技能他都沒有,同時他又不知道如何在自身技能與用戶需求之間劃出共同項。
這讓他真切地有了身為中年人的無力感。
"現在的學生心理,我是真的摸不透。特別是女孩子。"小店現在有7個微信群,成員超過1000人,但依然停留在飯點發廣告的常規運營階段。老侯只會在群里笨拙地喊著"寶子們",但有學生真的在群里向他喊話"爸爸,多加點肉"時,他又覺得五味雜陳了。其中一種感覺大概是不好意思,純粹商業行為的關心,似乎被誤會為走心了。
但有些時候,他又確實像一只老母雞護著自己的小雞崽。
比如他發現母親在店里過于熱情,對社恐的學生形成壓力,就在11月初堅持把老人請回了家。"這些孩子不喜歡被追問粉硬了還是軟了,辣不辣,就像過年回家被老人追問談沒談男朋友一樣"。
再比如粉的分量,他得到的商業建議是270克,不夠可以免費加。這是一個源于經驗的微妙數據,對于多數客戶來說,如果不額外加粉,270克屬于剛剛好不會太撐的份量,可以留下復購的種子。但老侯喜歡把他的客戶們喂飽,堅持把分量變成280克。至于復購,"我再去想別的主意勾他們過來"。
這是一種關于吃飽的樸素心愿,或許也還有侄女的關系。他總在這些年輕人身上看到侄女的影子:獨來獨往,社恐嚴重。在小店里,最常見的場景就是一個人,點一碗粉,刷著手機半個小時安靜吃完,或者一個人進門來,提上打包袋就離開。
他有些心疼,又不知道如何表達。他跟媳婦商量:晚上消費的顧客能否安排鹵雞腿之類的贈品?是一份溫暖,反正第二天也不好賣了。可惜慘遭媳婦拒絕。畢竟,店里的生意也只是剛剛有起色,一切順利的話,也得到2026年上半年才可能回本。此時的每一份支出,都要精打細算。
在餐飲小商家的世界里,生存永遠比情懷重要。
而且,情懷有時候就像易碎品。老侯有過氣到想關店的時候,外賣小哥把餐弄丟了,媳婦發現之后馬上聯系學生,安排重做和贈送麻薯,但第二次送餐時少了一個雞腳,媳婦直接安排了退款,整單白送。結果學生還是跑到平臺評價:味道不錯,分量太少。
那一刻,老實人老侯感受到了商業的殘酷。
03 洪流之中
在由京東挑起、阿里與美團最終對決的這場外賣大戰中,很多人已經習慣更便宜的餐飲消費。然而,當人們習慣用13塊錢的價格喝到店里標價27塊錢的咖啡,這個價格就會在消費決策中劃出一道紅線,一旦超過,就可能響起無聲的"警報",繼而影響到下單。
你很難說這對于餐飲小商家們意味著什么。
它確實能帶來生意的增量,看起來很熱鬧,但商家們最終盤點賬目時卻未必開心。復旦大學張軍教授帶領的課題組在2025年11月發布報告稱,外賣大戰"以價換量"的增收效果差,凈利潤更高的堂食業務被外賣分流,直接拉低了商戶總利潤。而未參與補貼的商家會遭遇虹吸效應,陷入到"參補利潤少、不參補訂單少"的兩難困境中。
還在餐飲新手村的老侯,暫時沒有精力考慮這些。盡可能多地從互聯網借力,是他在當下能找到的為數不多的努力方式。
為了引流,他把一款原價8元的麻辣雞絲拌粉放在了美團拼好飯,價格浮動在5.41-6.9元之間,大概美團能帶來550元的收入。媳婦想多賺點,提出漲價1塊錢,被老侯反對。作為全國500強企業的白領,媳婦曾經是家里的賺錢主力。在她看來,女大學生們的消費不太在乎價格,只要品質做好就可以。老侯只能扒出美團后臺數據給她看:外賣價格多2塊錢的時候,入店轉化率是3%-5%,少1塊錢的時候,轉化率是7-9%。
最終,老侯取得了勝利,漲價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
不管是螺螄粉還是拌粉,老侯小店的客單價都在10元以下。瘋狂的價格內卷幾乎是大學美食街所有商戶的共識。前幾天,街上新開了一家熱鹵攤,3.9元就能買一份,還贈送米飯。
這與大學生們在社交網絡中曬出的追星、買谷、旅游形成了完全割裂的兩個世界。
但這就是現實。跟美團的人混熟后,老侯了解到一組數據:附近那些每天1000多單外賣的店鋪,80%的單子都是10元以下的。他自己的情況也差不多。最近十天,店里的日均外賣訂單在65單左右,其中近40單都是麻辣雞絲拌粉。有一天雞絲斷貨,外賣單直接少了20個。
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對商家的一種規訓。品牌力或者價格力,總得占一樣才可能活下去。甚至,價格在當下變得更重要。
別說長沙大學城里的這些餐飲小商販,就連北京上海的高級餐廳,都在通過團購等方式降低身價。北京海鮮自助品牌第六季也在最近撤掉了部分餐廳的海鮮品類,隨之將自助餐價格從300多降到了100多。
老侯現在經常下班后跑到店里去吃粉,小店雖簡陋,但對于他的意義已然不同。
最初動開店的心思,是源于辦公室里的調侃。他所在的部門經常加班到很晚,同事們開玩笑:有這個工作的勁頭,做什么都能成功。種子埋下,當他遇到開店機會時就自然冒出了芽。"在一個壓迫感和窒息感快滲透到天花板的環境里,硬是摳了兩個鼻孔大的通道喘氣。"
老侯需要錢,更需要希望。而圍繞餐飲消費的生意,在長沙是最觸手可及的希望所在,從茶顏悅色、文和友到墨茉點心局、費大廚,這些白手起家的故事,很多人都想復制。如今,老侯最清晰的夢想,就是把小店做成老店,可以傳承幾代人、可以開分店的那種。他的老家縣城就有好幾家這樣的粉店,祖輩經營,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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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顏悅色在長沙的多個店鋪在美團外賣月銷都在4000+以上
他慢慢找到更多的成就感。美食街上好幾家開了三四年的店鋪,目前的日營業額也只有400-600元,而他的小店最近都穩定在1000元以上。這讓他有了后來者居上的喜悅。他已經在規劃推出溫情的免費A套餐,不要錢,管飽,幫助這座城市里那些臨時陷入困境的年輕人。
"小人物的命,富二代的愿。"他自嘲道。
做生意的這段時間,他比過往更直觀地看到人生起伏與無常。一個朋友曾經靠倒騰車牌和房產賺到1個億,后來卻因為買了恒大的房票破產,現在被列為失信人員。老侯每次跟他聯系之后都會收到警方溫馨提示,不要相信他介紹的投資機會。同在體制內的另一個朋友做過飯團的副業,疫情期間也做到1000元以上的單日營業額,但好生意沒能持續,最后賠掉了30萬。"小人物在社會大潮裸泳,極易缺氧窒息。"老侯感慨。
他相信互聯網的紅利還在,要順勢而為——這讓我懷疑他深入研究過雷軍的演講。除了美團外賣,下一步,他打算挨個研究抖音探店、小紅書,"該上的平臺都得上",同時還要繼續學習私域營銷、精準營銷,做好流量的強關聯和轉化。
時代變了。
長沙以前有過一些靠學生之間口口相傳的小店,比如熊貓阿姨的雞爪,靠品質和時間就能慢慢熬出來,但現在餐飲迭代太快,很可能正在滿懷信心期待的時候就被撲過來的浪花拍死了。企查查數據顯示,截至今年7月31日,全國餐飲企業新增186.4萬家,注吊銷188.6萬家。顯然死亡的場景更"熱鬧"。
但老侯依然充滿斗志。不只是他,店里請的唯一一位員工,也在努力向美食街推銷熟人開發的一套收銀系統,以獲取提成。這或者是男孩接受3000元月薪的更大動力:用一個"自己人"的身份,換一個更大的賺錢夢想。
"躺平"這個詞,在老侯熟悉的圈子里,似乎并不流行。
不過創業確實毀生活。
以前媳婦每到周末就安排全家出游,開店之后連超市都不逛了,小店吞掉了她所有的時間和精力。老侯也忙到沒時間顧其他事,今年看過的唯一一場電影還是《哪吒》。他最喜歡其中的申公豹。
作為仙界"邊角料",申公豹努力上進去擠獨木橋,像極了在職場打拼的普通人。他當過壞人,但身上一直有溫存的一面。當李靖想要出去買藥拯救陳塘關的受傷老百姓,他表面不讓,但還是留下清單,讓藥材車順利進入陳塘關。
那一幕觸動了老侯。"現實生活,我們都在拼盡全力又蠅營狗茍地活著,卻不一定能看到結果,但心底里一定要留著一份光和暖,那是我們最后的體面。"
大學美食街的那家簡陋小店,或許此刻就在安放著老侯心里的光和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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