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
1975年，越戰結束的硝煙尚未散盡，一位即將退役的美國四星上將開始回顧自己三十五年的軍旅生涯。從二戰歐洲上空的螺旋槳戰機，到朝鮮的噴氣機對決，再到越南叢林的現代化空戰——威廉·莫姆耶爾上將發現自己經歷了三次完全不同的戰爭。
他決定寫下這些經歷，不是為了頌揚勝利，而是為了回答一個更根本的問題：當技術、政治和人性在戰場上糾纏時，空中力量究竟是什么？
2014年，這份遲來的思考終于以中文的形式呈現在我們面前。
一、二戰：空中力量如何成為“決定性力量”
莫姆耶爾在二戰期間駕駛P-40和P-51戰斗機，參與了歐洲戰場的關鍵空戰。但他筆下的二戰，遠不止是王牌飛行員的個人傳奇。
他見證了空中力量從“輔助兵種”到“戰略武器”的蛻變。
“在戰爭初期，我們許多人依然認為空軍的首要任務是支援地面部隊。”莫姆耶爾寫道，“但到1944年，情況完全改變了。”
他詳細分析了三個轉折點：
1. 戰略轟炸的心理震撼
盟軍對德國工業區和城市的持續轟炸，不僅摧毀了生產能力，更重要的是瓦解了后方民眾的戰爭意志。莫姆耶爾指出，這是軍事史上首次，空中力量被系統地用于心理戰層面。
2. 戰術空中支援的精準化
諾曼底登陸期間，盟軍空中力量對德軍交通線的精確打擊，展示了空中與地面聯合作戰的新范式。莫姆耶爾親身參與了對德軍裝甲部隊的“遮斷”作戰，他回憶：“我們開始明白，坦克沒有空中掩護，不過是移動的靶子。”
3. 制空權的全面意義
通過不列顛空戰、馬耳他戰役等關鍵戰役，莫姆耶爾認識到：制空權不是可有可無的優勢，而是戰爭的前提條件。失去制空權的一方，其地面和海上力量都將陷入被動。
但莫姆耶爾也埋下了貫穿全書的思考：當一種力量變得過于強大，它會如何改變戰爭本身？
二、朝鮮戰爭：當技術優勢遭遇戰術創新
如果說二戰確立了空中力量的戰略地位，朝鮮戰爭則暴露了它的局限性。
莫姆耶爾當時已晉升為指揮官，他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對手和全新的空戰模式。
“米格走廊”的神話與真相
書中詳細剖析了朝鮮上空著名的“米格走廊”——一個美軍空中優勢被部分抵消的空域。莫姆耶爾的觀察超越了簡單的裝備對比：
? 對手的“非對稱”智慧
“他們建造了簡陋但有效的前線機場，分布在我們的打擊范圍之外。當我們的飛機到達時，他們的米格機已經起飛；當我們返航時，他們降落加油。這是一種巧妙的‘打了就跑’戰術。”
? 訓練體系的差異
莫姆耶爾指出，美軍飛行員訓練更注重技術操作，而對手飛行員接受了更嚴酷的戰術訓練。“他們在接近極限的條件下作戰，這種勇氣有時彌補了技術的差距。”
? 政治限制的早期顯現
“我們不能轟炸鴨綠江對岸的機場，盡管我們知道那里是米格機的基地。”這是莫姆耶爾首次直接感受到政治考量如何限制軍事選擇——這一主題將在越南戰爭中達到頂點。
朝鮮戰爭給莫姆耶爾的核心教訓是：戰爭不是實驗室里的性能對比，而是復雜環境中的綜合博弈。
三、越南戰爭：當軍事邏輯遭遇政治現實
作為美國戰術航空兵司令，莫姆耶爾在越南經歷了職業生涯中最痛苦的時期。他的敘述充滿了無力感和深刻的反思。
“滾雷行動”：一場被束縛手腳的戰役
1965年至1968年的“滾雷行動”中，美軍對北越進行了大規模轟炸。莫姆耶爾作為前線指揮官，卻發現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1. 微觀管理下的戰爭
“華盛頓的官僚們每天都在決定我們可以轟炸哪些目標，使用什么武器，甚至在什么時間出擊。”莫姆耶爾描述道，“有時候，我覺得我們不是在打仗，而是在進行一場政治表演。”
2. 技術優勢的悖論
美軍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戰機F-4“鬼怪”，卻常常難以應對北越的老式米格-17。莫姆耶爾分析：“在高科技環境中長大的飛行員，有時會低估簡單武器的威脅。而對手則把他們的裝備用到了極限。”
3. 戰爭目標的模糊性
“我們被告知目標是通過轟炸迫使對方回到談判桌。但什么樣的轟炸強度能達到這個目標？沒有人知道。”這種戰略目標的模糊導致戰術上的猶豫和低效。
莫姆耶爾最尖銳的批評指向了美國自身的決策機制：“當我們把戰爭變成一項需要‘精細調控’的工程時，我們可能已經失去了對戰爭本質的理解。”
四、三代戰爭中的不變與變
通過比較三場戰爭，莫姆耶爾提煉出空中力量演進的深層邏輯：
技術與人：逐漸疏離的關系
? 二戰時期：“飛行員是飛機的延伸。你能感覺到氣流的每一個變化，聽到發動機的每一次喘息。”
? 越戰時期：“飛行員變成了復雜系統的管理員。你面對的是儀表盤和顯示屏，而不是天空和敵人。”
莫姆耶爾擔憂地寫道：“技術進步在提升效率的同時，也在削弱人與戰場之間的直接聯系。 這會不會讓我們在某些關鍵時刻失去直覺和判斷？”
政治與軍事：日益緊張的平衡
從二戰時期的“總體戰”相對統一，到朝鮮戰爭的有限限制，再到越南戰爭的微觀管理，莫姆耶爾描繪了政治考慮如何逐步深入軍事行動的每一個細節。
他認為這種趨勢是危險的：“當政治家試圖完全控制戰爭時，他們可能既不理解戰爭的本質，也不尊重軍人的專業。”
勝利定義的演變
? 二戰：徹底擊敗敵人，無條件投降
? 朝鮮：恢復戰前狀態，談判解決
? 越南：體面撤軍，保全顏面
莫姆耶爾指出：“當‘勝利’的定義變得越來越模糊時，軍隊就失去了明確的目標。而沒有目標的戰爭，是對士兵生命和國家資源的最大浪費。”
五、一位老兵的終極思考：我們為何而戰？
在書的最后章節，莫姆耶爾超越了具體的戰術分析，提出了根本性的問題。
關于技術與倫理
“我們研發了越來越精確的武器，理論上可以減少附帶損傷。但這是否讓我們更容易做出開戰的決定？”莫姆耶爾的提問直指當代無人機戰爭的核心爭議。
關于記憶與遺忘
“每一代人都必須重新學習戰爭的殘酷。歷史書籍無法傳遞血腥的氣味、爆炸的震動和失去戰友的痛苦。”莫姆耶爾擔心，技術的“清潔化”會讓新一代決策者低估戰爭的代價。
關于勇氣與責任
作為一名從少尉晉升到上將的軍人，莫姆耶爾對領導力有獨特的理解：“最高形式的勇氣不是在戰場上沖鋒，而是在政治壓力面前說出不受歡迎的真相——即使這可能會終結你的職業生涯。”
尾聲：來自1978年的信
1978年，當莫姆耶爾將軍完成這本書時，冷戰還在繼續，新的戰爭陰影隱約可見。
他不知道自己的思考會在36年后抵達中文世界，也不知道這些文字會在無人機和人工智能重塑戰場的今天，獲得新的共鳴。
但他寫下了一段超越時代的話：
“戰爭的本質或許永遠不會改變——它始終是人類沖突最極端的表現形式。改變的是我們進行戰爭的方式，以及我們為戰爭尋找的理由。空中力量從改變戰爭開始，最終可能改變我們對戰爭本身的理解。”
這本書不是一個勝利者的自傳，而是一位參與者的懺悔、一位觀察者的分析、一位思想者的追問。在充斥著各種軍事神話和簡化敘事的今天，莫姆耶爾上將的復雜思考提供了一劑必要的清醒劑。
他讓我們看到：真正的軍事智慧，不在于如何贏得戰斗，而在于理解戰爭為何發生、如何演變，以及——最重要的——如何避免不必要的戰爭。
當我們合上這本書時，一個問題在空中久久回響：
如果我們擁有了摧毀一切的力量，那么，我們究竟應該為什么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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