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海丨樓宇烈先生看重的三篇古文

2025年春節前，我和同事去樓宇烈先生家，給樓先生拜年。樓宇烈先生是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著名的哲學史家，也是中華書局的老作者。在寒暄過后的閑聊中，樓先生主動提起來，說中國現在的教育有很大問題，特別是在中小學教育、基礎教育階段，不少制度和政策是違反孩子天性，也違反教育的基本規律的。雖然我們喊了半天素質教育和減負，但是孩子的負擔和焦慮非但沒有減輕，反而變得更重了。關于教育的一些基本道理，古人其實早就注意到甚至說破了，有三篇文章可以作為代表，值得教育工作者認真學習，并希望能真正落實到教育實踐中。我們沒想到樓先生對教育問題有如此深刻獨到的見解，都豎著耳朵聽。

樓先生說，這三篇文章是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王陽明的《訓蒙大意》和龔自珍的《病梅館記》。《種樹郭橐駝傳》和《病梅館記》都是收入中學語文課本的，可惜語文老師都是按照教學大綱來講，從來沒有反思它們在教育方面的啟示意義，也想不到它們正可以對治我們當今教育理念和教學方法的問題。至于王陽明的《訓蒙大意》，由于沒有收在課本里，知道的人就更少。樓先生概要闡述了這三篇文章的大旨。我們除了靜靜聆聽外，偶爾也插話，比如我記得當時我說，我上中學那時候，好像沒有學過《種樹郭橐駝傳》，沒有印象，這篇文章是后來在《古文觀止》里看到的。《病梅館記》好像是我到高中才學到的。另外就是王陽明的《訓蒙大意》，雖然我責編過《陽明先生集要》和《王文成公全書》，都收在中華書局出版的“理學叢書”里，但是我對此文反而沒有太深的印象。

王陽明肖像軸

那一次在樓先生家的聊天，帶給我最大的影響，就是我記住了這三篇文章的題目。最近因為一些事，我又想起了樓先生說過的這三篇文章，于是找來認真學習了一遍。三篇文章里，《種樹郭橐駝傳》和《病梅館記》因為收在中學語文課本里，知者甚眾，本文就簡單一些講；王陽明的《訓蒙大意》，則稍微詳細一些講。

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中，最核心的一句話是：“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再概括一下，就是“順天致性”四字。掌握了種樹的要訣之后，嚴格按照技術標準和操作流程來，之后就不要頻繁地打擾，樹木順其天性，自然會茁壯成長。治理百姓，也是這個道理，要順民之性，百姓自然知道何時該干什么，不要動不動去擾民。文章的最后說：“嘻，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根據樓先生的意見，這個道理也可以移到教育上，那就是在教學上要適應孩子在該年齡段的認知能力和學習習慣，順勢引導，循循善誘，而不以外力強加干預，要千方百計保護孩子的學習興趣，多加鼓勵，孩子學習的內驅力最重要。

龔自珍《病梅館記》講江浙之梅受到文人畫士畸形審美的影響，被養梅之人砍斫捆縛，不得自然生長，作者誓言治療這些病梅，要“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這是講梅樹已經受到戕害，作者則嘗試恢復其天性。此文的講解者歷來多從思想解放的角度來理解，認為此文反映了龔自珍對清朝統治者控制思想、壓抑人才的控訴，呼吁個性解放和思想自由。但是樓先生別出機杼，認為此文中的病梅也可映射當前深受應試教育影響的學童，他們深陷嚴重內卷的教學和考試環境，學習目標和手段異化，甚至已經影響到情緒和心理健康，迫切需要有識之士大聲疾呼，指出其中的弊端，更需要有力者出手打破這種病態局面。

王陽明的《訓蒙大意》，全稱是《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由于沒有收入中學課本，過去知道這篇文章的人不多。近些年由于王陽明比較熱，讀過《傳習錄》的人多了，這篇文章也逐漸為人所知。在知網中用“訓蒙大意”在篇名關鍵詞摘要中檢索，可以查到圍繞此文研究王陽明教育思想的文章有11篇。具體來看，相關論題包括啟蒙教育（蒙學教育）、兒童教育、禮儀教育、人性教育、音樂教育等多個方面。按發表時間統計，這些文章的分布情況為：1982年1篇，2004年和2007年各1篇，2015-2021年共8篇，呈明顯的前少后多趨勢。近幾年相關研究文章又趨于沉寂，大概是因為已經題無剩義了吧。這些文章大都闡明了一個觀點，即王陽明的教育思想，核心是提倡“教育孩子，貴在引導”。各篇文章的具體論述，此處不贅。研究性文章由于受到體式的限制，很多并不適合大眾閱讀。下面我嘗試把王陽明的這篇文章講得通俗些。

王陽明《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

《訓蒙大意》全文收錄在《傳習錄》卷中，選摘文字又見于錢德洪為王陽明編的年譜中（見《王文成公全書》卷之三十二）。年譜比較可貴，它提供了王陽明寫這篇文章的背景。根據年譜，我們知道這是在正德十三年（1518），這一年王陽明47歲，在江西。四月，在平定贛南的叛亂后班師，并在當地立社學。王陽明認為這個地方民風不善是因為老百姓不明教化，需要移風易俗，那就從淺近易行的做起，興辦學校，延請老師教育子弟，讓百姓也習知禮儀，逐漸形成禮讓和好學的風氣，后來果然取得很好的效果。《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就寫于此時。文章題目中，“教讀”是學校中的一個職位名，主要負責孩子讀書教育的工作。“劉伯頌”是人名。王陽明要離開這里了，故寫下他對童蒙教育的一套觀念和教學方法，叮囑學校的老師們要牢記和遵守。

在具體的教育方法上，王陽明特別重視歌詩、習禮、讀書三項，“誘之歌詩以發其志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而他正是根據少年兒童的年齡特征提出了有針對性的教育方法。有意思的是，與柳宗元、龔自珍相似，王陽明也是拿草木作比喻。他說：

大抵童子之情，樂嬉游（《年譜》作“嬉戲”）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譬之時雨春風，沾被卉木，莫不萌動發越，自然日長月化；若冰霜剝落，則生意蕭索，日就枯槁矣。

了解了少年兒童的性情和心理特點，然后就可以因勢利導，寓教于樂，多鼓勵，少斥責，使他們在快樂和不知不覺中受到熏染，獲得教益：

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號呼嘯于詠歌，宣其幽抑結滯于音節也；導之習禮者，非但肅其威儀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讓而動蕩其血脈，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沈潛反復而存其心，抑揚諷誦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順導其志意，調理其性情，潛消其鄙吝，默化其麤頑，日使之漸于禮義而不苦其難，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蓋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好一個順導、調理、潛消、默化，真可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我們簡直要說王陽明是一個最懂孩子的心理學家和教育學大師！他不僅是一個好的語文老師，也是一個好的音樂老師和體育老師！當然，他更是一個優秀的心理輔導老師！

在正面宣講他的教育觀念之后，王陽明也批評了那些只會布置作業，只知道批評、訓斥學生的老師，認為他們的做法只會適得其反，而體罰學生更是要不得。由于老師的教育不得法，只會使得“彼視學舍如囹獄而不肯入，視師長如寇仇而不欲見”。令人感慨的是，王陽明的這篇文章問世五百年后，很多中小學老師還不懂基本的育人方法。

臨別贈言，叮囑再三。在《訓蒙大意》的最后，王陽明說：

凡吾所以教，其意實在于此。恐時俗不察，視以為迂，且吾亦將去，故特叮嚀以告。爾諸教讀，其務體吾意，永以為訓；毋輒因時俗之言，改廢其繩墨，庶成蒙以養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王陽明說，你們不要認為我說的話迂腐，不要輕易聽信時俗之言，改變我定下的規矩。從這里不難看出，王陽明對他的教育觀點不僅深信不疑，而且非常看重，希望人們堅持下去，時間長了就會看到成效。我想時至今日，他的基本教育理念，至少在小學階段還是適用的吧。

樓宇烈先生（左二）與本文作者（左一）合影

古人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聽了樓先生的一席話，讓我記住了中國古代涉及教育思想的三篇文章，而其中的兩篇，在一般人看來其實是與教育無關的，只有樓先生獨具只眼，看出了其中的奧秘，并把它們巧妙地串聯起來，給人如此多的啟發。感謝樓先生！我不敢把這個心得私藏起來，故愿意讓更多的人知道，大家都想想辦法，怎樣能做出一些改變。

最后，呼吁把《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一文收到語文課本里去。

（轉自《南方周末》2025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