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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左希
責編 |麗俊
題圖 |《樂隊的夏天2》
三里屯的白天并不喧鬧。
咖啡店的音樂比人聲更早響起,商住樓的窗戶彼此對望,白色的燈光常年不換色溫。
李巖的音樂教室在三樓。
推門進去,是幾間隔音并不算好的樂器房,一排被反復挪動過的譜架,一只靠墻放著的音箱。地上偶爾散著幾根導線,他自己也記不清是哪一次排練后忘了收。
學生來得并不固定。有時臨時請假,有時干脆失聯。每少一節課,他都會在心里默默算一遍賬。
沒有學生的時候,他一個人待著。音箱開得很低,怕吵到隔壁,也像是怕被聽見。隨手撥幾下琴弦,彈唱一首不完整的歌。
1、與民同樂
夜里十一點多,三里屯SOHO的燈還沒完全暗下來。樓下酒吧的音樂隔著窗子傳上來,被玻璃削掉了一半低頻,聽上去像是一直沒調好的背景音。
李巖坐在三層一間并不大的房間里,黑色衛衣套在身上,電暖器沒開。他把電動車的電池拎進屋,靠在墻角,又下意識地檢查了一眼門鎖。這是他每天都會重復的動作。
地上放著一桶桶裝水。他撕開一小包速溶咖啡粉,用水呲開,嘗了一口,點點頭,說這樣就行。“其實就是一杯咖啡。”他說,“別指望它解決什么。”
這間屋子白天是音樂教室,晚上是他的生活空間。地上散著幾根線纜,墻邊靠著吉他和音箱,沒有多余裝飾。唯一顯眼的是一塊白板,上面寫著學生的名字和上課時間,有的名字被劃掉了。
前一天晚上,一個學生發來消息,說發燒了,第二天的兩節課來不了。一節一個半小時,三百塊錢。那天原本排得滿滿的課表,一下子空出來。他盯著白板看了一會兒,沒說話。
“教培就是這樣。”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并不帶情緒,像是在描述天氣。
手機放在桌角,屏幕偶爾亮起,是視頻號后臺的提示。兩周前,他發了一條自拍,說自己是“北漂破產教培人”。播放量一路往上,總播放量破了百萬。留言里有人認出他。“這不是《樂隊的夏天》那個嗎?”“好家伙,在這兒看到他。”
李巖看這些留言時,有點愣神。五年前,他站在綜藝舞臺上,自我介紹時說了一句:“我們是一支傳奇的搖滾樂隊。”那兩個字——傳奇——在現場炸開了。
主持人馬東愣了一下,觀眾笑了,鏡頭切到后臺,隊友也在笑。有人覺得他不知分寸,有人覺得他天真得過分。后來他即興說唱了一段“與民同樂”,全場再次哄笑。
那一刻,他不覺得難堪。“我當時是真這么覺得的。”他說, “覺得好玩,也覺得理所當然。”
現在,“與民同樂”成了他音樂教室的名字。貼在門口,很小一行字。有時候學生進來,會多看一眼,但很少有人問這四個字是什么意思。
晚上沒課的時候,他會坐在房間里練琴。音量不敢開大。他彈得很慢,有時只是反復一個和弦。窗外的霓虹燈閃了一下,又暗下去。
有那么一瞬間,他會突然想起小時候的藁城:冬天的鐵軌,工廠的煙囪,街邊音響店里漏出來的流行歌。任賢齊的聲音在空氣里反復響起——“你總是心太軟”,尾音被拖得很長。那些旋律一出現,他就知道自己來自哪里。
現在,他更習慣用另一種方式介紹自己。“我就是個教培老師。”“老板是我,員工也是我。”
房租還有幾個月到期。網貸分了幾筆,每個月要還。錢不夠的時候,他也想過借,但開口這件事,總是要反復掂量。
有一天,他全身上下只剩一千塊錢,離交房租還差九千五。他給兩個熟悉的家長發消息,說差筆錢,可以打欠條,也可以轉成課時費。
對方都說,不用欠條。
2、第一次被勸退
那一刻,李巖忽然有一種說不清的遲疑。這種遲疑,他并不陌生。
很多年前,他學會的,就是在關系里別把事弄大,別讓自己變成需要被處理的那個人。那一年,他還在藁城上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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藁城的冬天帶著鐵味。那是一種混合著鐵軌、鐵屑和工廠煙囪的氣味。李巖家附近有一個火車站,火車開過時,地面會輕微震動。他站得遠遠的,看車廂一節節滑過去,像一條發出轟鳴的長蛇,往藁城之外鉆。
他偶爾跟著父母坐火車進石家莊。火車站附近有個報刊亭,二伯在那里守攤。九十年代的報刊亭像城鄉間的流行文化中轉站:雜志封面是顏色飽滿的明星,字很大,一眼就能看見更遠的生活。李巖第一次站在報刊亭前,覺得那地方時尚得像紐約。
相比之下,藁城的大街顯得灰白,灰里泛著青紅:路邊隨處可見金屬配件、廢棄零件,孩子們撿來當玩具,握在手里冰冷、堅硬、沉沉的。
父親在農機局工作,身上常混著機油和鋼鐵的清冽。母親是小學老師,教高年級語文以及數學。李巖被在母親任教的學校上學。鈴聲一響,所有人都該像同一部機器的零件那樣歸位。
偏偏三年級的那天,他在課堂上偷吃了兩口饅頭。
學校門口有一家饅頭鋪。大課間蒸屜一揭,白汽猛地沖向天頂,饅頭皮軟得發亮。學生和老師都會去買,趁鈴聲還沒徹底落下,把熱氣咽進肚子里。有些孩子上課也會偷偷咬兩口,老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直到那一次,輪到李巖。
班主任把他和母親叫到一起,說:“李巖仗著家長是本校老師,就在班里胡作非為。再這樣下去,怕是要攪壞一鍋湯。”
“攪壞一鍋湯”,這句話像一只蓋子,把一樁鐵案坐實。很快,李巖被勸退。
多年以后,他仍記得那家饅頭鋪的熱霧。他第一次明白:你會因為一件在別人那里不算什么的小事,被推出群體。甚至來不及申辯,事情就結束了。
母親把他送到離家更近的一所學校。課桌更舊,墻更白,操場的土更硬。他在這里認識了李凡——后來在節目上寵他,和他一起把青春扔進音箱里的人。小鎮上的友誼往往靠一種無需解釋的默契維系。放學路上一起走,誰也不問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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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里有一條不成文的共識:轉學生要么成績特別好,要么特別不好管。李巖兩者都不是。他只是一個中等、活躍、經常被老師抓包的小男孩。
一次遲到,班主任當眾懲罰他。女老師掐著他胳膊外側一塊肉,順時針擰了一圈,疼得他五官扭曲。那一刻,他不敢看同學的臉,只聽見四周傳來的笑聲。
也是在那些年,藁城的聲音開始變得喧鬧。錄像廳、CD店、音響店一家家營業。任賢齊的“獨自一個人流淚到天亮”循環甜膩,像一條黏在空氣里的線。孩子們打鬧時會哼幾句黃安、成龍,模仿《醉拳》里歪來倒去的步子。李巖也跟著唱。
小學快畢業的那個暑假,他和李凡第一次摸到吉他。他們報名了城里一家琴行。老師年輕,留著長發,像港片里的古惑仔,開口卻是極重的藁城方言,土到掉渣。多年后李巖再回家鄉,琴行還在,老師也還在,仍舊教孩子吉他和架子鼓。李巖說,一個人如果在同一件事上堅持那么久,是在傳遞一個信息:他接受了自己的生活,他自洽了。
那年夏天,李巖學得很快。手指壓弦磨出硬繭,疼痛是明確的。很快他就能順暢彈出Beyond的《不再猶豫》。他反復彈,像在給自己練習一種新的呼吸方式:在課堂上,你被要求坐好、安靜、不要多余;而在琴上,多余的力氣終有去處。
3、被分流的通道
初中以后,這種“避難”的需求變得更迫切。
李巖被分進了重點班。母親為此繳了更高的學費。那是一種明確的信號:你被投進了一個需要產出結果的系統。
重點班像一只篩子,篩掉噪音,留下能為升學率服務的顆粒。所有人都朝著同一個方向用力。對那些適應規則的人來說,這是效率極高的通道;對李巖而言,更像一條逐漸收窄的走廊。
一次上課,他向同桌借了一塊橡皮。身形壯、皮膚黑、肚子圓的班主任走過來,抬手就是一巴掌。李巖踉蹌著往后倒,耳朵里只剩下尖銳的長鳴。他“打擾了課堂秩序”。
在藁城,那樣的教育方式像天氣一樣自然。為了成績,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體罰被視為清除“害群之馬”的有效手段。
更大的轉折發生在一次自習課。他講話,班主任踹了他一腳,肚子疼得厲害,老師留下一句話:“叫家長,把你領回去。”從那以后,李巖成了透明人。老師不在再點他回答問題,眼神也很少往他那里落。奇怪的是,這種透明反而帶來一種安全:只要你不被看見,就不容易被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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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學會了配合這種忽略。上課低頭,課間離開,不制造麻煩,不爭取存在感。后來,他用一句粗糲的話概括那段經驗:“一個事黑不提白不提,你不提我也不提,飯照吃,日子照過。”在一個以秩序為目標的系統里,角落往往是最安全的位置。
周末和假期,父母給他買了電腦。他會打游戲,看男孩子私下好奇的東西,但真正讓他興奮的,是在網上看搖滾樂。從Sex Pistols到Nirvana,從Johnny Thunders到David Bowie,聲音像一把鋸,鋸開了密不透風的生活。
他省下半年多的生活費,花將近四百塊,買了第一把吉他。排練在藁城老體育場旁的一間破房子里,潮、暗,墻皮脫落。他們唱英文歌時嘴瓢,發音全是“略略略”,但噪音本身足夠令人快樂。
很快,重點班完成了它的下一輪篩選。
在一次次考試之后,老師開始找他“談話”。他們對李巖說:“你這種情況,換個環境,可能更好。”潛臺詞很清楚:你不適合繼續消耗這里的資源。于是,李巖去了石家莊六中。
六中是一所藝術高中,聚集著來自河北各地的學生。有人學美術,有人學音樂,有人學舞蹈。在某種程度上,允許差異的存在。
班里女生多,男生稀少。有人很早就開始整合資源,結識老師、聯系演出、規劃出路。李巖意識到,自己和這些人不太一樣。他不擅長提前設計路線,也不愿替“將來”拆成一個個可操作的步驟。他更在意的是一種狀態,“我在這里,但我又不屬于這里。”
他上課、參加活動、排練,始終保持距離。他把這種狀態稱作“New School”——不徹底叛逆,也不完全順從,在既定秩序里,給自己留一條縫。音樂很快填滿了這條縫。
他認識了比自己高一屆的學長Ricky,一個邢臺來的男孩,彈一手好琴。Ricky的演奏接近原版,靠的是近乎嚴苛的自我要求。“他意識形態建設得比我早。”李巖后來這樣評價。和Ricky相比,李巖更像是靠直覺前行,他迷戀不同風格的音樂,搖滾、金屬、嘻哈、朋克,來者不拒。
他們在校外租房子,住進了石家莊六中附近的城中村。那里聚著不少樂手和時髦青年,牙齦出血樂隊后來也從這里走出。李巖很快滑向一種“半社會化”的狀態。白天上課,晚上練琴,周末去公園唱民謠,或者跑去Livehouse看演出。
距離高考不到三個月,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說了一句幾乎和當年重點班一模一樣的話:“你回家復習吧,對大家都好。”
教室里貼滿倒計時標語,同學們低頭刷題。“那也行吧,回去歇了。”他說。
那段時間,他跑去北京,找樂隊朋友混了幾個月,又回石家莊,提著準考證參加高考。成績出來,271分,夠上一所大專。
后來,有人在網上罵他,說他不專業、不配站在臺上。他學會了一個新詞:黑粉。他覺得那些聲音和當年勸他離開的老師,并沒有本質區別。既然彼此無法欣賞,那就各走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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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6月15日,他生日前一天,Rustic樂隊登上了“石家莊第六屆搖滾音樂節”的舞臺。票價15元。他們和“小城之春”“目擊證人”等樂隊一起,在太平洋廣場演出。
分流,在那一刻完成了它的意義。
4、短暫的高處
當一條主路不再向你敞開,剩下的選擇就無需反復權衡。李巖很快接受了一個現實:考試體系已經結束了對他的評估,但生活并沒有。
那幾年,音樂成了他唯一確定的坐標。Rustic這個名字里帶著銹——rust。銹是舊的、慢慢生成的、不體面的。有人把Rustic理解成“鄉村的”“土的”,李巖并不介意。這個名字更像他童年的自然延伸:藁城的鐵軌、工廠、銹紅色的金屬件,不自覺地被帶進音樂里。
2009年,他們花150塊錢報名參加了Global Battle of the Bands(GBOB)。這是一個老牌世界級樂隊比賽。起初,沒人指望結果。報名、海選、一路往前,他們從三千多支樂隊里突圍出來,最后站在英國的舞臺上,拿到了全球總冠軍,接受了德國最大搖滾樂雜志OX-FANZINE的專訪。
從英國回來,學校沒有公告,院里也沒有人提這件事。像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從監獄里放出來,沒人迎接,也乏人問津。后來零星的媒體報道里,獎金數字被夸大,有人說十萬美元,有人說十萬英鎊。“實際上是一萬美金。”李巖說,“分幾次給,每次都不多。”
那是一次極不真實的體驗:你在世界舞臺上被宣布為“第一”,可回到原點,世界并沒有因此改變對你的態度。
慶功宴那晚,酒喝到一半,Ricky把他叫到一邊,說了一句“掃興”的話:“咱們不該拿第一。”李巖當時很不理解。“都到這一步了,你說這話干嘛?”Ricky卻異常冷靜:“如果沒拿第一,我們還能繼續。現在這樣,反而像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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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回想,李巖承認,那是一種提前出現的清醒。Ricky并不是不高興,而是意識到:在一個并不為你準備路徑的世界里,峰頂可能意味著斷點,而不是起點。不久之后,Ricky退出了樂隊。至于他后來在《樂夏》大紅大紫,已是后話。
李巖和李凡找了新的貝斯手,去美國參加音樂節,順路去紐約——很像“國際莊”的紐約。地圖越畫越大,隊伍卻越來越松散。成員更替、方向分歧、資源斷流,這些問題消耗著樂隊的耐心。最終,Rustic解散。
“現在回頭看,我當時的格局沒打開。”李巖說,“應該花時間培養新人,而不是像安檢一樣篩人。那樣做,最后只能散。”
樂隊解散后,他短暫地進入過“社會”。上班、參加求職節目、去唱片公司試水、開過咖啡館。2018年,一個人去美國。
臨走前,他把電動車賣掉,清空了身上的資產。剛到美國不久,他認識了一個愛即興Rap的黑人兄弟,兩人一拍即合,幾乎要桃園結義。幾天后,清晨醒來,對方已經消失。錢包沒了,電腦沒了,只剩一把吉他和幾件衣服。報警沒有結果。
那一刻,他迅速跌進一種極端的清醒:當你真的一無所有,很多焦慮會自動失效。他開始在汽車旅館蹭免費早餐,用吉他在街頭換食物。在富人區的沙灘上,他混進常駐表演隊伍,給路人唱歌。
語言在這種狀態下被重新訓練。他必須用英文解釋、推薦自己、與陌生人破冰。那一年,他的口語突飛猛進。
在洛杉磯的一天夜里,他住進了一家靠近海邊的酒店。那是他用僅剩的錢換來的短暫奢侈。凌晨,他獨自走到海邊,浪突然變得異常高大,幾乎立在他面前,像一堵隨時會壓下來的墻。“有個聲音問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對著海浪回答:“我想唱歌。”回答完,浪慢慢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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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后,他回到了藁城。父親聽完他的經歷,只說了一句:“這是一次洗禮。”李巖后來反復咀嚼這個詞,覺得它并不浪漫。
回國后不久,Ricky給他發信息,用邢臺話說:“我請你去動物園玩兒。”他們真的去了石家莊動物園。三個人,慢慢走。Ricky很認真地說,過一陣有個電視節目,他們參加了,可能就“起來了”。
李巖當時并沒太當回事。他還沉浸在美國街頭那種中英夾雜的自由里,對“節目”這種東西,本能地保持距離。他還沒意識到,下一次被看見,會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發生。
5、被看見的那一年
并不是所有人都會等到“被看見”的時刻。李巖等到了,在2020年。
那一年春節,他回藁城過年。年還沒過完,武漢的消息傳來,藁城很快封閉。一個多月后解封,他回到北京,又被隔離了兩周。城市的節奏被反復按下暫停鍵,演出、計劃、行程,一件件被懸置起來。也是在這段時間,他接到了《樂隊的夏天》的邀請。
他并沒有把這件事當成命運的轉折。“有這個機會,那就去。”后來他說。真正意識到變化,是節目播出后。那年夏天,他走在街上,開始有人認出他來,叫他的名字,請求合影。“哦,原來這就算是火了。”
舞臺上的李巖,狀態是打開的。松弛、外放,帶著一種并不合時宜的興奮。在自我介紹時,他說:“我們是一支傳奇的搖滾樂隊。”“傳奇”兩個字,引發了熟悉的反應——愣神、笑聲、調侃。他并沒有退縮。
他講起樂隊在英國獲獎的經歷,試圖證明“傳奇”并非空口而來。主持人馬東的玩笑繼續,隊友李凡的表情開始變得微妙,后臺的笑聲被鏡頭捕捉得一清二楚。調侃沒有停下。
幾分鐘后,他即興說唱了一段,結尾拋出那句“與民同樂”。全場再次笑翻。
節目播出后,評價迅速分裂。有人覺得他幼稚、不分場合;也有人覺得他天真、直率,像一個沒被馴服的小孩。大張偉在后采里說:“他活得特別像一個小朋友。”又補了一句,“成熟真的好無聊。”
李巖后來回看那些片段,會笑。“現在的我,可能完全做不到那樣松弛。”那一年,他第一次被如此大規模地看見。但這種被看見,本身也是一種短暫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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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帶來的熱度,并沒有自動轉化為穩定的生活。演出邀約確實多了一些,但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的取消:不可抗因素、場地調整、行程變更。三年里,這些理由反復出現。樂手們的生活半徑被壓縮得越來越小,有人轉行,有人離開北京,有人不再等待。
“我可能就是那種不太得勁的股票。”李巖說,“很多人不選擇持有。”
那幾年,他結了婚,有了孩子。兒子在電視里看到穿著藍色襯衣的他,會興奮地咿呀叫。節目里的短片掃過他當時的生活:五平米的出租屋,桶裝水沖速溶咖啡,電動車電池反復上鎖。節目組顯然明白這些畫面的反差價值。李巖并不介意。“那確實也是我。”
只是,所有光彩被剪輯進短片,現實并不會因此改變運行方式。生活需要重新安排。也是在這個階段,他第一次走進“教培”。
起初,是被推薦到一家音樂培訓機構做兼職。一周幾節課。他認真準備,反饋也不錯。沒過多久,這家機構倒閉了。“就沒了。”他說,“你會發現,連被雇傭這件事,也不一定有保障。”如果不穩定是常態,還不如自己承擔。
他注冊了一家機構,租下一間商住兩用的房子,放設備、練琴,順便接學生。一開始,他把價格定得很低,一小時兩百塊,一對一。想著先把人留住,再慢慢調整。現實并沒有給他太多緩沖。學生來得零散,消課周期很長:一次買十二節課,兩千四百塊,要用足半年。
房租、設備、生活成本很快壓了上來。他用過網貸,三四萬塊,分成幾筆,每個月都要還。“我是在樂隊不掙錢的時候玩樂隊,在教培賠錢的時候玩教培。”后來,他換了地方,搬到三里屯。房租更高,壓力也更集中,但人流多,學生逐漸穩定下來。他把價格漲到三百塊一小時,勉強覆蓋成本。
他給自己貼了個標簽:北漂破產教培人。這個說法里有自嘲,也有現實。他說自己并不是反對金錢,只是對“金錢被當作唯一標準”這件事感到不適。但他也清楚,標準不因個人態度而改變。面對這些,他常常只能哈哈大笑,笑到有點想哭。
教書這件事,卻在慢慢改變他。他開始系統地買教材,看國外課程,研究不同的教學方法。有的學生彈得很好,他就逼著自己練得更狠。技巧提升越多,他對音樂的理解反而越松弛。“以前覺得,非要站在舞臺上,才算證明自己。現在不是了。”
音樂被拆分進一節節課里。“在生活里,我變成了唐僧。”他說,“在音樂里,我還可以是孫悟空。”被看見的那一年,并沒有把他帶去更高的地方。它把他重新送回地面。
在地面上,他開始用另一種方式,與世界繼續周旋。
6、仍在場內
李巖的視頻號是在2025年11月底被推起來的。
“朋友們,教培太不好干了。”他說這句話時,語氣很輕,像在跟誰打招呼。鏡頭里燈光陰晦,背景素白。他提到一個學生請假,兩節課,一個半小時三百塊,說沒就沒了。停了一下,又補了一句:“太苦了,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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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區里,有人驚訝,有人調侃,也有人替他惋惜。“這不是樂夏那個嗎?”“怎么混成這樣了?”
李巖會看評論,但看得不多。他很清楚,互聯網的翻紅,意味著被放進另一個更日常的觀看框架里。“被看見”對他來說,始終是一件復雜的事。
他早就習慣在關系里降低存在感:不吵、不鬧、不制造麻煩。小時候是這樣,重點班是這樣,后來做樂隊、上綜藝、做教培,也都是這樣。
他的學生里,有些并不指望成為知名樂手或音樂家。他們只是想學會一首歌,或者在壓力之余,有一個能喘口氣的地方。李巖很少談“前途”,也不急著談“天賦”。他更關心的是,學生在彈琴的時候,身體有沒有真正放松下來。“音樂不是用來證明什么的。”他說,“它更多時候,是讓人不那么緊繃。”
這些年,他逐漸意識到:教育并不總是把人往上送,它更真實而殘酷的功能是,決定誰會被留下,誰會被分流,誰需要自己找出口。李巖就是那個自己找出口的人。
他給兩個熟悉的家長發消息,預支了一筆學費。后來,其中一位家長要離開北京,申請退費。李巖猶豫了很久,想要不要提出分期——每個月還一點,一年還清。他最終還是扛了下來。
生活沒有變好,也暫時沒有繼續惡化。“我現在不太相信‘翻身’這種說法了。”他說,“更多是怎么熬,怎么把日子過下去。”
他偶爾會回想藁城。鐵軌、煙囪、銹紅色的金屬零件。“我以前以為只有藁城是那樣,”他說,“后來發現,北京也是藁城,哪哪都是。”
如果說有什么變化,大概是他對“北漂”這個詞的重新理解。年輕時,他覺得這個詞很low。
現在他發現,它其實很有力量。“誰又不是在漂呢?”
阿爾貝·加繆在手記中反復寫到這樣一種狀態:“有幾年,我想讓所有的人都滿意。我強迫自己像眾人一樣生活。我為此說了許多不得不說的話,即便在自己感到被孤立時也是如此。可到頭來,還是一場災難。現在,我在廢墟中漫步,無拘無束,神游四方。當我在某種謊言中度過半生后,我必須重建一種真實的生活。”
2025年12月12日,李巖錄了一條視頻。那天很冷,他穿著黑色衛衣,坐在房間里,說了一段近乎自嘲的話:自己是小丑,是窮孩子,是只有一個員工的“老板”,是永遠無法和命運抗衡的人。
“至少我還能唱歌騙騙自己。”他說。
這句話并不浪漫。
作為一個被教育篩選過、被舞臺照見過、又被生活重新放回地面的人,他用自己的方式證明了一件事:教育并不會自動通向更高的地方,它更多時候,只是決定你要用什么姿態,繼續站著。
此刻,他站在教室里。那顯然不是一條成功的路。不過,在這里,他至少能決定音樂響起的方式,以及,誰可以不被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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