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漢奇：“百年求真”的新聞人生

方漢奇 中國人民大學供圖

【人民需要這樣的教育家?】

他是新中國資歷最深、教齡最長的新聞史學家，在新聞史教學研究領域奮斗70余載。在他帶領下，新聞史的學科大廈從無到有，日臻完善。他就是中國人民大學榮譽一級教授方漢奇。

方漢奇祖籍廣東普寧，1926年出生于北京。他自幼熟讀《論語》《左傳》《古文觀止》等經典文獻，為后來治學從教打下堅實基礎。

少年時代，日寇入侵，戰火紛飛，求學之路異常曲折。從小學到中學，方漢奇輾轉西安、北京、香港等地，先后在14所學校讀書。

讀中學時，方漢奇夢想著能像鄒韜奮、范長江、蕭乾等名記者一樣，“相機身上掛，足跡遍天下”。因此，他的大學志愿全都填報了新聞系。1946年，方漢奇被位于蘇州的國立社會教育學院（后并入蘇州大學）新聞系錄取。

大學期間，作為學習委員，方漢奇負責主辦、主編學校墻報《棲霞新聞》；他還當起記者，就1946年前后的“反饑餓”等學生運動進行采訪。也是在這一時期，他對新聞史興趣日增，常去舊書店“淘寶”。

1948年，他撰寫了萬余字的論文《中國早期的小報》，在報紙副刊上連載8期。這是方漢奇發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

1950年3月，畢業后的方漢奇受大學系主任馬蔭良邀請，到上海新聞圖書館工作。3年間，方漢奇看完了全部27000多份《申報》，為后來的新聞史教研積累了豐富素材。

彼時的中國新聞學高等教育體系亟待建立，而中國新聞史的知識體系構建仍處于起步階段。方漢奇“于篳路藍縷中啟山林，于困難叢生中斬荊棘”，開始做“一輩子想做的新聞學教學研究事業”。

1953年，27歲的方漢奇走進未名湖畔的燕園，成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的一名助教。5年后，北大新聞專業并入1955年成立的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方漢奇隨之進入人大執教。通過長期積累，他以研促教、教學相長，1965年出版了《中國近代報刊史簡史講義》一書，初步繪制出中國新聞史的知識圖譜。

1981年，方漢奇撰寫的《中國近代報刊史》一經出版便引起學術界震動。書中對中國近代新聞事業的產生和發展作了科學而系統的記述，涉及報刊500余種、報人1500余名，糾正前人著述失誤200余處。該書被認為是繼1927年戈公振《中國報學史》之后的又一中國新聞史權威著作。

20世紀80年代，方漢奇和寧樹藩、陳業劭等老一輩新聞史專家組織全國20多家新聞學術單位的50位學者編寫《中國新聞事業通史》。歷時13年，三卷本《通史》分別于1992年、1996年、1999年完成，全書共計268萬余字，研究自先秦兩漢以來2000多年中國新聞事業的發展歷程，成為中國新聞史的集大成之作。

與此同時，他還于1992年發起成立了國內唯一的新聞傳播學一級學會——中國新聞史學會，并擔任首任會長。

方漢奇的學術研究對學界后輩影響深遠。他的著作成為新聞史教學和研究的奠基之作，他所引領的“多打深井”、多用一手資料的新聞史研究方法和路徑，也成為中國新聞史學界的共識。

方漢奇不僅是卓有建樹的研究者，更是傾心育人的“大先生”。

早在1951年，方漢奇就開啟了從教生涯。當時，上海圣約翰大學報學系主任黃嘉德要找一位兼職講授新聞史的教師，馬蔭良便推薦了方漢奇。這時的方漢奇比學生大不了幾歲，但講課效果很好。據當時就讀于圣約翰大學中文系的范敬宜回憶：“旁聽方漢奇先生的課，屋內皆滿，印象深刻，多年不忘。”

這段在圣約翰大學的授課經歷，被時任《解放日報》編委和秘書室主任的羅列看在眼里。于是，羅列調任北京大學中文系副主任后就邀請方漢奇到北大任教。懷揣對教師職業的憧憬，方漢奇欣然來到燕園。后來調任到人大，這一干就是一輩子，在他“最好的年華”里做了“最應該做的事”。

70多年來，方漢奇始終堅守教學一線，以其淵博的學識、生動的講授、嚴謹的學風，滋養了一代又一代學子，使“治史先需立德，作文貴在求真”的治學精神代代傳承。

20世紀80年代，方漢奇在人大開設公開課講授新聞史，場面十分火爆，屋內站滿了來聽課的學生，甚至連窗口都擠滿了人。有學生如此回憶他的課堂：史學功底深厚，以人物為圓心，前后串聯。講梁啟超，隨口就可以背出一篇千字政論，一邊背誦，一邊踱步，興之所至，旁若無人；講到一個歷史人物或事件，他能講出與此相關的正史、野史，就像說單口相聲一樣，常讓學生聽得忘了下課。

2017年，方漢奇將所獲吳玉章人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的100萬元獎金慷慨捐贈，設立“方漢奇基金”，用于支持新聞學、新聞史學等的研究與發展。

作為我國第一批新聞學博士生導師，方漢奇培養了一大批高素質的新聞傳播人才，其中許多人已成為我國新聞傳播領域的學術領軍人物和骨干力量。他所倡導并身體力行的“史德、史才、史學、史識”相統一的治學與育人理念，已成為人大新聞學院乃至全國新聞教育界的精神內核。

“方老師一生平等熱情地對待包括學生在內的每一個人。”方漢奇學生、人大新聞學院教授鄧紹根說，當年先生送給自己的八字寄語“與人為善，廣結善緣”，正是先生為人的真實寫照。

鄧紹根是老專科生，曾當過中學老師。碩士階段，受方漢奇文章啟發完成碩士論文，感佩不已，就與方漢奇寫信交流。“當時我不知道方老師的郵箱和地址，寫好信后，就在信封上寫下‘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收信人‘方老師’。沒想到過了一個月，他居然回信了！”

“方老師鼓勵我：‘你是學歷史的，有基礎，你要來讀，歡迎你；打好基礎，做好準備。’”每每想起這些，鄧紹根都感動不已，“而且方老師在這次及之后的多次回信中，都稱我為‘鄧老師’。”

經過刻苦努力，鄧紹根如愿來到方漢奇門下求學。這時，方漢奇已經79歲了，但他仍像從前一樣，一對一為學生作針對性指導。

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陳昌鳳曾在《亦莊亦諧方人生》中寫道，老師“不僅有不茍言笑、平淡如水的一面，而且擁有幽默活潑、充滿情趣的人生”。

在陳昌鳳看來，方漢奇一直關注弟子的成長，對學生獎掖有加、非常關愛，像父親一般。“老師虛懷若谷，教導了一代又一代學生。”陳昌鳳說，方漢奇是一座學術高峰，卻總謙虛地說：“年輕一代時時刻刻都在超過我，這既是一個規律，也是一個心愿。希望在超過我的過程中，越來越輝煌！”他常說：“我對前輩是‘高山仰止，心向往之’；我對同輩是‘人之彥圣，其心好之’；我對年輕人是‘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他還曾說：“做教師一天，就要學習一天。”

方漢奇不僅是學生們的良師，更是他們人生中的益友。他不只關注親傳弟子，更以師者大愛關注著每一位上進好學的后輩。2020年9月，在中國人民大學開學典禮上，94歲高齡的方漢奇為8800多名新生深情寄語，他鼓勵同學們要多讀些書，多坐冷板凳，多泡圖書館，做有目標、有擔當、會思考的人，同時也叮囑大家要好好鍛煉身體，全面發展。

2023年11月，方漢奇的最后一位博士生周航屹通過論文答辯，順利畢業。97歲的他正式結束新聞教育生涯。至此，他已培養了50多位博士生。

如今，年近期頤的方漢奇身體依然健朗，被稱為“時髦的‘90后’”。這位同齡人中的“潮人”，古稀之年學電腦，杖朝之年開微博，鮐背之年玩微信，隨時關注時代的發展，緊跟日新月異的媒介技術革新，生活忙碌而充實，經常“兩眼一睜，忙到熄燈”。

多年來，針對新聞專業和新聞事業的進展，方漢奇不斷更新自己的研究方法，對當下的新聞學發展，他也很是關注。“新聞工作要有儲備，必須與時俱進，你的思想才能跟上事物、形勢的發展。新聞系的學生，要有開拓的思維、廣闊的知識面，有嫻熟的駕馭新聞工作、駕馭新聞事業的技巧，要有很好的、完整的基本功。”

2025年12月27日，方漢奇將迎來自己的百歲生日。

百年求真，著成信史。他始終抱持著初心：“我只是在自己的崗位上做一些應該做的事情，給新聞學教學和研究的一個時間段站過崗、做過事，如此而已。”

方漢奇之“奇”

在新聞學界，方漢奇先生無疑是一個傳奇。

方漢奇之“奇”，不僅在于他構筑了一座令人仰望的學術高峰，更在于他成就了一派群峰競秀的學林氣象。

為什么能締造這樣的傳奇？答案，就在他倡導并躬身踐行的“史德、史才、史學、史識”相統一的治學育人理念中。

這八個字看似簡單，實則道出了育人的根本。把“史德”擺在首位，是因為育人先育德，德行端正，知識才有依歸，能力才不致迷失；“史才”與“史學”強調通過實打實的功夫，去獲得才能的增長、學養的積累；而“史識”則要求學生不滿足于知道“是什么”，更要追問“為什么”，錘煉穿透現象看本質的判斷力與洞察力。

將德行、才能、知識、見識熔于一爐，我們培養出的，才不會只是知識的容器，而是能創造未來、擔當使命的時代新人。

這樣的育人之道，值得每位教育工作者銘記品咂。

原標題：《方漢奇：“百年求真”的新聞人生》

欄目主編：張武 文字編輯：高飛

來源：作者：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