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實習記者 張釗涵
界面新聞編輯 | 李欣媛
“文化周報”繼續(xù)向你匯總呈現(xiàn)最近國內(nèi)外文藝圈、出版界、書店業(yè)值得了解的大事小情。本周日,我們關(guān)注全球首例社交媒體禁令在澳大利亞生效,平臺產(chǎn)生強力反彈,人文學科的技術(shù)焦慮,非虛構(gòu)圖書銷量大幅下滑。
全球首例社交媒體禁令在澳大利亞施行
1995年,尼古拉斯·尼葛洛龐蒂(Nicholas Negroponte)在《數(shù)字化生存》一書中寫道:“美國許多10到15歲的青少年選擇訂閱《連線》(Wired)雜志作為送給父母的圣誕禮物,這是用他們的行動在說,爸爸媽媽,這本雜志談的就是我的世界,你們了解嗎?你們不想進來看一看嗎?”《連線》雜志一度許諾了與“輕松一下 Windows98”匹配的數(shù)字烏托邦,在尼葛洛龐蒂看來,年輕人作為啟蒙者構(gòu)造一個反威權(quán)的新世界。
三十年后,全球首例社交媒體禁令在澳大利亞施行,禁令要求主流社交媒體平臺被禁止向16歲以下青少年提供服務,違規(guī)平臺將面臨最高4950萬澳元(約合人民幣2.4億元)的民事罰款,這似乎成為技術(shù)樂觀主義遭受最重的一記耳光。
當?shù)貢r間12月10日,聯(lián)邦政府宣布《在線安全修正案(社交媒體最低使用年齡)》(SMMA)正式生效,澳大利亞16歲以下的青少年不得在“主流社交媒體平臺”注冊或持有賬號,已有上百萬賬號被封鎖,平臺包括Kick、Threads、Facebook、Snapchat、Instagram、TikTok 、X 、Twitch、Reddit和 YouTube,上述平臺必須采取“合理措施”組織未成年人登錄使用,比如基于用戶線上行為的推導判斷、上傳身份證件核驗,以及關(guān)聯(lián)銀行賬戶信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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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afety Commissioner官網(wǎng)截圖
制定禁用與豁免規(guī)范的政府單位,是負責處理網(wǎng)路霸凌與私密影像傳播問題的“網(wǎng)絡安全專員”(eSafety Commissioner),其主席朱莉·因曼·格蘭特(Julie Inman Grant)出生于美國,她表示“我聽到來自美國的家長、活動人士和普通民眾說:‘我們希望美國也有一位像你這樣的網(wǎng)絡安全專員,一個愿意把未成年人安全置于科技公司利潤之上的政府。’”
禁令遭到了所涉科技公司的強烈批評,但批評的話術(shù)并非為“數(shù)字化生存”辯護,而更多是試圖否定自身作為社交媒體的定位,或是從操作難度和可行性層面質(zhì)疑法令的有效性。例如,谷歌旗下的YouTube宣布遵守澳洲社媒禁令,但YouTube的主要用途是觀看視頻和教育,而非社交媒體。截至目前,所有澳大利亞16歲以下用戶已被自動登出其賬戶,但在未登錄狀態(tài)下仍可觀看視頻,點贊、收藏、評論和訂閱行為則無法使用。
相比之下,Reddit的舉措顯得更為激進,直接向高等法院提起訴訟,認為法令違背了澳大利亞憲法中隱含的“政治交流自由”,給所有互聯(lián)網(wǎng)用戶帶來了嚴重的隱私和政治表達侵犯,“盡管我們認同保護16歲以下人群的重要性,但這項法律卻帶來了不幸的后果——它迫使成年人和未成年人都接受侵入性、何況可能并不安全的身份驗證流程,并讓青少年失去了參與符合其年齡的社群活動(包括政治討論)的機會。涉及平臺的分類也是混亂的:哪些平臺被納入法案,哪些沒有,缺乏清晰的一致性。”
亦有聲音擔憂,對主流社交平臺的禁令將會把青少年趕入監(jiān)管更不透明的非法社區(qū),近年澳大利亞移民與白人至上主義的社群已經(jīng)出現(xiàn)年輕化趨勢,比起宣稱多元文化的主流社媒,他們更傾向特定的平臺和群組,并將右翼話語模糊化、迷因化以躲避審查。在未被納入禁令的通訊軟件Telegram和游戲平臺Roblox中,此類煽動行為甚至更為活躍。
法令的成效并不總是立竿見影,修正和反復甚至可能是必要的,但澳大利亞政府部門相信法令的進步意義,總理阿爾巴尼斯稱其“就像喝酒一樣,青少年會違法飲酒,不代表我們不該設立法定飲酒年齡。”《衛(wèi)報》一篇社論稱,兒童可能感到被孤立的風險,不應成為削弱監(jiān)管的理由。真正的問題在于,社交媒體和智能手機以驚人的速度占據(jù)了年輕人的生活,而監(jiān)管卻長期滯后。如果這種事實本身不被質(zhì)疑,那么任何干預都會顯得突兀和粗暴。
許多評論指出,澳大利亞推動了數(shù)字治理立法化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其成效如何尚待觀察。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依靠“科技向善”話語與平臺自律的時代已經(jīng)終結(jié)了,如何平衡個人自由與社會利益的老問題,是現(xiàn)在不得不面臨的新困惑。
人文學科面臨價值危機
招生困難、經(jīng)費削減、技術(shù)沖擊……人文學科的危機似乎已經(jīng)不再只是共識,而是既成的現(xiàn)實,反復的討論開始惹人厭煩,相關(guān)話題在媒體上的閱讀量持續(xù)走低。然而,人文學科的危機僅僅源于技術(shù)沖擊嗎?人文學科必須與時俱進嗎?危機焦慮背后某種程度上折射出的是大多數(shù)人未曾察覺的先驗判斷,《大西洋月刊》發(fā)布的評論文章猛烈抨擊了這些觀點。
首先需要澄清的是,美國語境下的學科危機與多數(shù)中國讀者的切身感受或有不同。九十年代以降的中國大學改革主要是以美國為模板的,由于核心需求各有側(cè)重,中國人文學科的焦慮主要來自“相對剝奪”,即相對于理工科更少的財政撥款和期望薪資,以及技術(shù)與政治合圍下對學術(shù)自主性的焦慮。美國的實用主義傳統(tǒng)則更少得到緩沖,一些人長期懷疑四年制本科學習的經(jīng)濟價值,人文學科更加遠離可量化的收益,人們更傾向于學習商科和法律。精英高校的人文學科尚可依靠留學生支撐,普通高校則面臨著更加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和合法性危機。
文章作者托馬斯·查特頓·威廉斯(Thomas Chatterton Williams)在紐約哈德遜河谷的一所小型文理學院任教,教授兩門課程:一門討論阿爾貝·加繆及其思想淵源,另一門則通過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詹姆斯·鮑德溫等黑人作家的作品拆解“美國夢”。一些學者在回憶海外留學時,經(jīng)常提到教授帶讀柏拉圖或海德格爾的故事,他們往往每學期讀一篇文章,甚至每節(jié)課只探討一句話。在文學課程中,每周的閱讀材料可能達到上百頁甚至一整本書,如果不完成精讀,無法完整理解文本,投機取巧的行為也不過是互相抄襲或參考名家的文學評論。
自2023年開始,威廉斯發(fā)現(xiàn)學生們開始使用ChatGPT輔助寫作,機器的語言最初讓人欣喜,例如把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和90年代中期的說唱歌詞并置,因為陌生而顯得有趣。隨著技術(shù)成熟以及AI監(jiān)測的普及,學生們開始將AI生成的短句和觀點融入行文之中,變得難以察覺又能夠及格——這似乎正順應了與時俱進的需求,將最前沿的技術(shù)應用在學生習作中,科技公司的公關(guān)部門甚至可以借此贊頌“知識的民主化”,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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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enAI最新大語言模型 ChatGPT-5.2(圖源:視覺中國)
威廉斯認為,AI承諾的是無需付出的知識,正如許多人從GLP-1類藥物中獲取的,是一種無需堅定意志即可減重的可能。技術(shù)與藥物當然都有其合理用途,但它們的廣泛采用,正在削弱我們欣賞、甚至忍受與文本纏斗的能力。
然而,今年四月《紐約客》的一篇文章似乎提出了截然相反的看法,作者格雷厄姆·伯內(nèi)特(Graham Burnett)在普林斯頓大學任教,他觀察到精英高校對AI的極度恐慌,當被問及是否有人使用過ChatGPT時,整個班級陷入了詭異的沉默,有文科院系在禁用AI之外,甚至連帶禁止對人工智能技術(shù)的選題和探討,仿佛可以通過無視和禁止將技術(shù)隔在象牙塔的高墻之外——即便高墻早已倒塌。
如果說威廉斯的警告尚且?guī)в械赖屡械囊馕叮畠?nèi)特的觀察則將問題引向更深處:學術(shù)寫作與課堂作業(yè)過去承擔一部分功能——篩選、歸納和復述在技術(shù)面前已經(jīng)迅速貶值,人類的文獻綜述功夫恐怕很難超過機器,那么人文思考中無可取代的部分是什么?現(xiàn)代人文學科是在神學逐漸失去它的支配地位和神圣性的過程中形成的,啟蒙理性高揚的正是世俗價值,AI的流行短暫帶來了宗教般的迷狂,人類的思索和主體性是否會再次讓位于對終極價值的渴求?
人文學科強調(diào)的是為質(zhì)詢和反思而進行的嚴肅思考,這注定使它與不斷“進步”的世界發(fā)生沖突。正因如此,與時俱進的嘗試或許本身就是徒勞的。在文章最后,威廉斯引用了加繆的寫作:在一個本身并無意義的世界中,我們通過自愿的奮斗,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價值。這一律令正面臨被AI遮蔽的風險,而人文學科恰恰最有能力和意愿回應永無止境的追問。“西西弗被判罰永遠推石上山,但只要每一次走到山腳時,他主動選擇轉(zhuǎn)身、再次向上攀登,就仍然可以是幸福的。”
非虛構(gòu)寫作在當下政治氣候逐漸退潮
在新冠疫情暴發(fā)之前,非虛構(gòu)寫作看起來勢不可擋。這個被英國脫歐、特朗普上臺、反性騷擾運動和氣候危機顛覆的世界急需解釋,在傳統(tǒng)紙媒衰落、社交媒體尚未統(tǒng)攝一切的年代,閱讀本身就是一種公民行動。
然而,疫情過后非虛構(gòu)的市場表現(xiàn)顯得疲軟。尼爾森IQ(NielsenIQ)最新的一份報告顯示,通俗類非虛構(gòu)書籍的銷量出現(xiàn)了明顯下滑。從去年夏天到今年同期,英國非虛構(gòu)類圖書銷量下降了8.4%,幾乎是平裝小說跌幅的兩倍,以實洋計算則下降了 4.7%。盡管仍有少數(shù)作品得到加印,但非虛構(gòu)的18個細分類目中,有14個出現(xiàn)了明顯萎縮。
在出版從業(yè)者看來,任何非好萊塢化的、無法改編成爆款影視劇的非虛構(gòu)寫作都不再有生存空間。疫情過后的經(jīng)濟復蘇并未惠及所有人,通過閱讀介入政治沒有帶來更高明的總統(tǒng),反倒成為2016年的原畫復現(xiàn)。世界已經(jīng)令人筋疲力盡,讀者更想從浪漫愛和奇幻故事中尋求庇護,借取他人的美好人生稍微喘息。宙斯之首出版社(Head of Zeus)的總編霍莉·哈利(Holly Harley)對《衛(wèi)報》說:“我覺得確實存在一種疲勞感。新聞糟糕透頂,人們感到信息過載。正因為如此,我們才看到‘浪漫奇幻’(romantasy)類型迅猛增長。”
圖書出版的興衰,往往映射著人們對具體議題關(guān)切的漲落。在“黑命攸關(guān)”(Black Lives Matter)運動重新興起后的幾個月里,英國有色人種作家的書籍銷量截至2021年增長了56%,雷妮·埃多-洛奇(Reni Eddo-Lodge)也成為首位登頂英國非虛構(gòu)暢銷榜的黑人英國作家,但這股勢頭很快停滯。事實上,《書商》(The Bookseller)后來的一項分析發(fā)現(xiàn),這場后“BLM”的出版熱潮“并未真正實現(xiàn)人們所承諾的出版內(nèi)容多元化擴展”。在統(tǒng)計學意義上,社會正義成為了圖書市場展示包容性的陪襯。
政治冷感當然是非虛構(gòu)寫作退潮的重要原因,然而與美國巨大的人口基數(shù)相比,暢銷書的印制量簡直微乎其微。一些作者認為問題并不在需求側(cè),而是供給端出現(xiàn)了問題:隨著非虛構(gòu)寫作的專業(yè)化,寫作主體從親歷者和素人轉(zhuǎn)向?qū)I(yè)作家和學者,話題則轉(zhuǎn)向無足輕重的、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一些成名作者更希望通過寫作變現(xiàn),而非解釋現(xiàn)實。
與此同時,音頻內(nèi)容也在瓜分非虛構(gòu)圖書的市場份額。播客開始介入知識議題和時事討論,花15英鎊購買一本書獲取的信息,未必有通勤路上聽15分鐘播客讓人印象深刻。然而,音頻與非虛構(gòu)寫作并不對立,過去五年里,非虛構(gòu)作品在音頻格式中的購買占比幾乎翻了一倍,中國讀者最熟悉的非虛構(gòu)寫作者何偉也在有聲書應用Audible上朗讀自己的作品。比起寫作者,出版方恐怕面臨更大的壓力,Audible背靠的亞馬遜讓多數(shù)書商很難在分賬中獲得理想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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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偉(Peter Hessler)在Audible的部分音頻,截圖自Audible官網(wǎng)
在《書商》副主編卡羅琳·桑德森(Caroline Sanderson)看來,爆款非虛構(gòu)寫作遮蔽了細分市場的危機,暢銷書與市場腰部的差距越拉越大,這幾乎必然導致更偏頗的資源側(cè)重和市場調(diào)研,隨之而來的是寫作的模板化和公式化。這并不難理解,“大廠裸辭/985文科生/這屆中產(chǎn)/考研二戰(zhàn)”的排列組合,已然成為當下中文語境中非虛構(gòu)寫作中的常見標簽?即便歷史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證明,公眾的興趣和立場是無法預測的,資方仍然愿意多做一次此類的嘗試。
真正讓桑德森感到擔憂的,并非一時的銷售數(shù)據(jù),而是更長遠的趨勢。在美國圖書業(yè)頻遭禁令的當下,作為培養(yǎng)批判性思維的工具,捍衛(wèi)嚴肅、長篇的非虛構(gòu)寫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她在《衛(wèi)報》的采訪中說道:“無論銷量如何,我都堅定地相信,長篇非虛構(gòu)寫作在幫助我們理解世界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我們需要它。銷量的起伏只是天氣,真正需要擔心的是氣候。”
參考資料:
https://theinitium.com/20250808-whatsnew-australia-youtube-social-media-ban-zh-hans/
https://www.reuters.com/legal/litigation/australia-social-media-ban-takes-effect-world-first-2025-12-09/
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25/dec/17/the-guardian-view-on-australias-social-media-ban-dragging-tech-companies-into-action
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2025/12/humanities-crisis-ai-camus/685233/
https://www.newyorker.com/culture/the-weekend-essay/will-the-humanities-survive-artificial-intelligence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5/dec/17/are-we-falling-out-of-love-with-nonfi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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