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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的合肥城,泡在深秋的冷霧里。日本兵的皮靴碾過青石板路,沉悶的聲響碾碎了巷口脆生生的早點吆喝,把晨霧都震得發顫。三十多歲的日軍軍官龜井雄一推開府邸的雕花木門,指尖撫過案上的紫檀木棋盤,沉厚的木紋在指尖下延展,涼得像淬了冰的刀刃。來華三年,燒殺搶掠的快意早被無處對弈的憋悶磨成鈍痛,在骨血里隱隱作祟。
作為家鄉愛知縣昔日的圍棋冠軍,龜井隨軍南下時,唯獨把這副棋盤視若珍寶。可在中國的土地上,他遇到的盡是些只會點頭哈腰的諂媚漢奸,連圍棋最基礎的“氣”都分不清。他猛地將青瓷茶碗摔在案上,滾燙的茶水濺了翻譯官張懷民一臉,唾沫星子砸在對方油膩的腦門上:“合肥就沒有會下棋的人?”張懷民弓著腰,用袖口胡亂擦著冷汗,三天后揣著一身寒氣顛顛跑回:“太君,北鄉有個少年叫王天元,十六歲,方圓幾十里無對手,人送外號‘小棋仙’!”
龜井的眼睛驟然亮了,當即帶一隊士兵闖進北鄉王家。王天元正蹲在院里給老槐樹澆水,錫制水壺的水流順著樹根滲進泥土,聽見動靜抬頭時,刺刀已頂在父親的胸膛。他捏著水壺的手穩如磐石,沒半分抖顫,只抬眼定定看向龜井:“下棋可以,別傷我家人。”龜井放聲大笑,帶著蠻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的力道藏著征服者的傲慢:“下三盤,贏了我,饒你們全家。”
府邸偏廳被辟成臨時棋室,紫檀棋盤一擺,合肥城的漢奸們擠得滿滿一屋,連呼吸都不敢大聲。第一盤棋,龜井落子如疾風,每一步都帶著碾壓的氣勢,黑子在棋盤上鋪開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王天元的眉頭越皺越緊,額角的汗珠順著下頜線滾落,砸在“星位”上,洇開一小片濕痕。中盤時,他的一條大龍被生生切斷,掙扎百手仍無力回天,終究低頭投子。龜井捻起一枚白子,輕輕彈在棋盤上,叮當作響:“少年人,火候還不夠。”王天元沒說話,起身深深鞠了一躬,轉身時拳頭攥得死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第二盤棋始于次日清晨。晨霧從窗縫里鉆進來,裹著院墻外飄來的殘桂香,在棋盤上纏纏繞繞。龜井依舊咄咄逼人,開局便搶占四角要地;王天元卻一反常態,專揀邊角的“殘棋”地帶落子,看似步步退讓,實則暗布羅網。中盤纏斗時,龜井忽然發現自己的棋子像陷進了泥沼,每一步都被無形的絲線牽扯,進退兩難。待到收官,王天元指尖拈著黑子輕輕落下,動作緩而穩。龜井逐目細數,臉色驟然沉得像塊鐵,青黑交加——他輸了半目。
“再來!”龜井嘶吼著掀翻茶盞,青瓷碎片混著茶水濺了一地。第三盤棋從正午下到黃昏,日頭漸漸西斜,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夕陽的余暉灑在棋盤上,將黑子白子染成一片昏黃。王天元落子依舊沉穩,手指纖細,捏著黑子時卻穩如泰山,仿佛攥著千鈞之力。龜井越下越急,額角的青筋根根暴起,突突直跳。他死死盯著棋盤上的“打劫”之處,自以為抓住了絕殺的機會,卻沒察覺王天元早已在邊路埋下伏筆——那幾顆看似無關緊要的殘子,在他孤注一擲的瞬間,驟然連成了氣吞山河的大龍。
“啪——”王天元落下最后一子,聲音不響,卻像重錘砸在每個人心上。棋盤上勝負已定,滿室寂靜得能聽見呼吸聲,張懷民剛要開口恭維,便被龜井森冷的眼神逼得把話咽了回去。王天元站起身,對著龜井微微拱手:“承讓。”話音落,轉身便往外走。龜井望著他挺直的背影,忽然覺得那道少年身影像根尖銳的刺,狠狠扎進心口,疼得他喘不過氣。
深夜,棋室里只剩龜井一人復盤。油燈的火苗忽明忽暗,在棋盤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捏著棋子一步步推演,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滑進衣領里,涼得他打了個寒顫。第三盤棋他本該贏的!王天元在中盤有三次看似致命的失誤,可每一次都被那少年用匪夷所思的手法化解;最后那步絕殺,藏在最不起眼的“八路”,像暗夜里驟然出鞘的匕首,猝不及防刺穿了他的防線。
“八路殺……”龜井喃喃自語,聲音發顫,指腹一遍遍劃過棋盤上的第八路紋路,突然猛地咳嗽起來,一口鮮血噴在棋盤上。殷紅的血珠濺在白子上,順著棋子的紋路漫開,正好染紅了中央“天元”的位置。他忽然想起王天元落子時的眼神——那里面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是棋手對敗者的俯視,更是中國人對侵略者的蔑視。
“把那小子抓來!”龜井嘶吼著拍案,桌案上的棋子嘩啦啦滾落一地。士兵們如狼似虎地沖出府邸,可趕到北鄉時,王家早已人去屋空。院角的水缸還剩小半缸水,老槐樹的葉子落了一地,樹下孤零零擺著一枚黑子,旁邊壓著張紙條。張懷民哆哆嗦嗦撿起,聲音發顫地念:“太君,王天元一家投了山里的游擊隊,臨走前說,這盤棋,合肥人沒輸。”
龜井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風穿過槐樹葉的縫隙,發出嗚嗚的聲響,像誰在低聲哭泣。他抬頭望向遠處的大別山,夜色里的山巒如蟄伏的巨龍,沉默而威嚴。那副紫檀木棋盤從此被束之高閣,再也沒響起過落子聲。龜井終于明白,自己輸掉的從來不是棋局,是人心,是這片土地上永遠不會被征服、不會被彎折的骨氣。
后來有人說,王天元成了游擊隊的聯絡員,晝伏夜出傳遞情報,身影穿梭在合肥的街巷與山林;也有人說,龜井再也沒碰過圍棋,每次瞥見棋盤,就會想起那個少年落在第八路的黑子,想起噴在天元上的鮮血,想起1938年深秋的冷霧里,合肥城那一道道永遠立著、不肯低頭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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