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身到棲心的雙重劇場

（來源：遼寧日報）

轉自：遼寧日報

洪樹

作家陳彥的長篇小說《人間廣廈》并非一部簡單的世情記錄或懷舊檔案，這部小說從“福利分房”的生活“微孔”切入，以其劇作家與小說家的功力深邃開掘，構建成一座精妙絕倫的“人間劇場”。在這座劇場里，上演的不僅是資源的博弈，更是對現代人生存境遇與精神家園的寓言。作品在冷峻的現實主義筆觸下，始終閃耀著溫暖的悲憫與堅定的理想之光，最終將“廣廈”的意涵，從物理空間的“安居”升華至精神世界的“棲心”，成就了一部既有時代厚重感又具人文關懷的力作。

《人間廣廈》的核心戲劇沖突，源于一個極具中國特色的歷史場景——單位福利分房。陳彥將舞臺搭建在一個虛構的西京文化藝術研究院，98套新建住房猶如投入靜湖的巨石，瞬間攪動了深水。院長滿庭芳成為這場沒有硝煙戰爭的總指揮。于是，各色人等紛紛登場：拿著學歷職稱四處奔走的青年骨干、訴說歷史貢獻要求面談的退休干部、為增加積分突然冒出的幾十樁真假難辨的離婚案，乃至堵在家門口敲鑼打鼓的“門神”職工。陳彥以細節還原能力和戲劇性鋪陳，讓我們看到，“分房”早已超越其經濟分配功能，演變為一個濃縮的人情網與人性檢驗器。

這部小說可以說是一部“備忘錄”，它為一個特定的時代留下了鮮活的文學影像。對于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它是精準的共鳴；對于年輕讀者，它則是一把理解歷史復雜性與父輩生存焦慮的鑰匙。陳彥的筆觸是充滿煙火氣的，那些圍繞著分房產生的爭吵、算計、妥協與無奈，共同構成了一個熱氣騰騰又五味雜陳的現實世界，充滿了“人間喜劇”的色彩。

如果說分房故事是橫向的社會剖面，那么陳彥匠心獨運地引入的另一條敘事線索——考古，則為小說打開了縱向的歷史維度與深邃的精神空間。院長滿庭芳的妻子和女兒，正是忙碌于長安郊區考古現場的學者。這一設置絕非閑筆，而是小說哲學立意得以升華的關鍵。現代人為一套住房殫精竭慮、身心俱疲；地下的考古工作者則清理著千年前的墓穴、壁畫與器物，上面描繪著先民們“圍屋而居”、祭祀祈福的生活圖景。這種并置產生了強大的隱喻和反諷效果。它迫使人們思考：從古至今，人類對于“安居”的執念究竟有何變與不變？壁畫上那個刻著的“寧”字，仿佛一道穿越時空的詰問。

通過地上地下的鮮明對照，陳彥巧妙地完成了小說主題的深化與轉移。地上的紛爭，聚焦于“安身”——物理空間的占有與安全保障；而地下的文明遺存，則指向“安心”——精神的寄托、文化的認同與心靈的和諧。小說中，老秦腔演員憶秦娥的困惑頗具象征意義：“當年在戲臺邊搭個鋪就能唱一夜，如今有了大房子卻睡不著。”這深刻揭示了物質豐裕時代可能伴隨的精神困境：“房子到手了，心卻沒地方擱了”。《人間廣廈》這個書名，因而具有了雙重乃至多重意指：它既是杜甫筆下物理的“廣廈”，也是現代人渴求的身份象征，最終，更是每一個人需要構建的內在的、精神的“廣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