縉云·野馬醫生寫“病歷”丨黃文：父親的榮耀

父親的榮耀

文/黃文

那是兩年前的一天，野馬醫生走進飛飛飯店，這是他經常吃飯的一家小店，小店就在家樓下。老熟人張老板呆坐在那里，神情萎靡，禿頂的腦門，有點晦暗。野馬醫生開玩笑道：“怎么了，又被老婆修理啦？”

張老板嘆了口氣：“唉，娃兒中風了！”

野馬醫生震驚地問：“誰？你那個冠軍娃兒，他才三十多歲呀？”

“我記得你是醫生吧，中風能好嗎？”張老板突然想起野馬是醫生。

“部分患者可以恢復，但要看中風的類型和嚴重程度吧。”

張老板說的“中風”，是中醫的一種說法，如看到一個人突然昏倒、口眼歪斜、半身不遂等，在古人看來，就像人被一陣“邪風”突然擊倒一樣，發病迅猛，所以叫“中風”。

現代西醫叫腦卒中。這疾病可分為兩類，一類為缺血性腦卒中，是因血栓或斑塊脫落導致的腦部血管堵塞，引起腦組織缺血、缺氧而壞死，就是老百姓叫的“腦血栓”。另外一類為出血性腦卒中，常稱為“腦出血”，是由于高血壓、動脈硬化、動脈瘤等一系列原因，導致的大腦血管破裂出血。

野馬醫生問了張老板他兒子發病的情況，原來他兒子最近在熬夜后，突然出現了左手左腳無力，站起后跌倒，左手左腳沒有知覺。野馬醫生判斷他兒子大概是“缺血性腦卒中”。對腦卒中這個病，野馬醫生是見怪不怪，因為整天和這些病打交道。讓野馬醫生震驚的，是張老板孩子的年齡，他才三十多歲。

張老板的兒子叫飛飛，小時候，虎頭虎腦，很可愛，但比較貪玩電子游戲，經常打游戲不回家吃飯。每次吃飯時，飛飛媽媽就會在門口大叫：“飛飛，死到哪里去了？回家吃飯了！”尖利高亢的聲音，在小巷里穿透力極強，傳播很遠，然后看到一個小男孩屁顛屁顛地，飛快地跑回家。記得有一天早上，飛飛出門上學，沒去學校，而是藏在小區的堡坎下，偷偷趕作業。野馬醫生在陽臺上，一邊看一邊笑，心想這孩子未來可是完蛋了。但是，這孩子以后的出息卻出乎意料，這是后話。

那時候，張老板已經在家門口開了這家飯店，夫妻共同經營點小生意。飛飛媽媽是典型的重慶女人，漂亮、潑辣，張老板年輕時也比較火爆，所以店里經常聽見女人高聲的叫罵聲，和擊打發出的沉悶聲，也不知是誰在打誰，但野馬醫生有時會看見張老板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看來，張老板雖然火爆，但在重慶女人面前，一點也沒有討到便宜。

有一段時間，突然野馬醫生覺得他們店安靜了許多，才突然覺得飛飛和他媽媽似乎好久不見了。有人說他們離婚了，又有人說沒有離，只是分居。

張老板感覺也蒼老了許多，額頭上的頭發越來越少，慢慢開始禿頂。他每天坐在店里一個角落，悶悶地喝點小酒。經常看見他慢慢地端起杯子滋溜一口，然后夾一粒花生米，慢慢地咀嚼著，仿佛在完成某種儀式，然后望著路上的行人發呆。只有和鄰居們玩斗地主時，他的聲音才會高亢起來，目光炯炯有神，出牌的動作敏捷，砸得桌子砰砰作響。

小店還在經營，張老板請了一個鄉下女幫工。那女幫工面相不太好，有點像周星馳電影《動夫》中的包租婆。奇怪的是，這女幫工卻經常在店指手畫腳，罵罵咧咧的，而飛飛爸爸更多是默默炒菜、抹桌子，一點不像以前的火爆脾氣。

某一天，估計是張老板忍無可忍，決定解雇這個女幫工。這個女幫工便在小店門口跳著腳罵，就是不肯走，最后不知是誰搬來了飛飛媽媽，兩個女人一番好斗，最后女幫工還是斗不過那個雄鷹一樣的女人，敗下陣來，乖乖地卷起鋪蓋走人了。

后來，野馬醫生搬走了，一晃眼二十幾年過去了。

一次偶然回去，張老板還在經營小店。他還記得野馬醫生，興奮地對野馬醫生說：“你看，你看，我的店名換了，叫飛飛餐館，因為我兒子電競戰隊叫飛飛戰隊。”

野馬醫生望著張老板，他的頭更加禿頂了，甚至旁邊的頭發也開始花白，但他微笑著，牙已缺了好幾顆，一副飄飄然的樣子。

“我兒子是冠軍，獎金是一輛保時捷，兄弟，保時捷喲！”張老板興奮地嚷道。這種神情，感覺像他在斗地主時拿了一對王，外加四個二，剩下的全是順子的神態。張老板在手機上翻出了飛飛的照片，這是飛飛在一個電競論壇上，拿著麥克風發言，躊躇滿志的樣子。

野馬醫生當即回憶起二十幾年前，在窗口的那個自以為是的想法。雖然變幻時代對傳統觀念露出了嘲諷的微笑，但野馬醫生還是認為，飛飛的成功是不可復制的，只是命運之神的某種調皮，讓一個也許失去前途的孩子，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出人頭地。野馬醫生明白，張老板的這份得意，其實是一個落魄的父親最后的榮耀。

而飛飛的中風，又讓父親的榮譽感歸零了。

張老板抱怨道：“娃兒工作很忙，經常熬夜，高興了還要喝酒、嗨歌和抽煙。”野馬醫生明白，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也許是像飛飛這么年輕的人出現腦梗塞的原因。野馬醫生離開時，安慰了張老板，告訴他，飛飛的病情不重，健康的生活方式，加上康復鍛煉，是可以恢復的。

今年，野馬醫生又遇見了張老板，張老板還在經營著那個小店，飛飛媽媽也回來幫忙了。大概兩人都老了，也不再打架了，只是小店的生意不是太好。

“有飯吃就夠了。”張老板淡淡地說道。

又聊到他的飛飛，張老板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說：“他現在恢復還可以，手臂肌肉越來越強壯，可以掛起那對雙胞胎女兒了！”

野馬唏噓不已，不知道那個在陽臺下逃學，卻又被命運之神反復眷顧的幸運小孩，是否明白，自己其實不僅僅是父親的榮耀，現在也是作為一名父親的榮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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