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3月15日,北京西郊的風透著涼。灰色小樓的會議室里,29名青年緊緊圍坐,一支粉筆在黑板上劃出兩個字——“潛艇”。誰都沒想到,短短兩個字背后,是未來三十年與家人、與姓名的徹底訣別。黃旭華就坐在第三排,他的思緒一瞬間飄回廣州老宅,想起母親早晨遞來的那碗熱湯。聶榮臻元帥推門而入,簡短宣布:“中央決定,自主研制核潛艇。”一句“核潛艇,一萬年也要搞出來”,讓所有人噤聲。沒人鼓掌,卻全都站了起來,這群二十幾歲的船舶工程師,自動在保密條款上簽下名字,從那刻起,他們叫“19所”,沒有別的身份。
只有長長的代號,145信箱。信箱不在北京,郵戳卻常換——有時是渤海港口,有時是東海島礁。母親寫來一封又一封問詢:“三兒,你在哪兒?”他只能在回信里塞幾張匯款單,除此之外空白一片。廣東老宅里,一家人圍著飯桌,最常聽見外婆嘆氣:“別家燈火通明,我家三哥燈火在哪?”老人不知,這盞燈正暗在深海。
時間倒回更早。1938年,廣州遭轟炸,13歲的黃旭華跟同學鉆山洞避難,悶熱、缺氧、哭聲此起彼伏。炮聲停歇后,他拍著滿身灰塵沖母親喊:“我以后要造飛機、造大炮!”家里世代行醫,父親語重心長:“救人最重要。”他搖頭,眼里含淚:“先挨打,再救人,有什么用?”于是改報船舶專業。1946年,21歲的他以第一名成績考入上海交通大學造船系。新中國成立后,1954年他參與設計掃雷艇、獵潛艇,名氣剛起,就被“19所”一紙調令掐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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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19所,大家連真正核潛艇長什么樣都沒見過。技術封鎖嚴得嚇人,外軍影像統共幾幀,還被故意打上馬賽克。更棘手的是場地——黃海某無名荒島,地圖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個編號。島上不通電網,不通電話,唯一的“熱鬧”來自呼嘯海風。實在沒轍,有人從國外旅游區帶回兩個兒童玩具潛艇。別人圖個新奇,黃旭華卻把玩具拆得只剩骨架,一比一去對照公開資料,意外發現尺寸、外形竟吻合多項參數。看似玩具,卻成了最接近真品的教材。有人打趣:“中國核潛艇是被玩具‘逼’出來的。”玩笑背后是徹夜的數據推演與海量失眠。
1968年,船體第一塊鋼板在廠房里切割時,鏜床發出尖銳嚓響,黃旭華把手背在身后,眼睛幾乎貼到鋼板上。有人擔心安全,他只說一句:“總得摸一摸第一道溫度。”兩年后,1970年12月26日,“401”艇在江面緩緩下水。那天沒有鮮花,也沒有媒體,夜色里幾束探照燈打在艇身,光斑隨著微浪不停晃動。幾位年輕設計員激動得直抹眼淚,黃旭華卻提醒:“別哭,數據還沒驗完。”1974年,“401”艇正式交付海軍,中國躋身全球第五個擁有核潛艇的國家。要知道,美蘇首艇至交付之間跨了近十年,“401”從開工到列裝不過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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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研制成功并非結束。1988年1月,南海深潛極限試驗迫在眉睫。會上,值班艇員遞交遺囑,空氣里充滿不安。國外曾有先進核潛艇深潛時整體解體的慘劇,百余人葬身冷海。黃旭華掃了一眼眾人,平聲說道:“我跟你們一起下去。”有人勸阻:“您62歲了,經不起壓力波動。”他沒再答,只在簽字表上重寫一遍自己的名字。試驗當日,指針迅速逼近200米,艇殼咔咔作響,焊縫傳來尖銳撕裂聲,幾名青年緊握扶手,指節發白。深度表停在300米后略有回升,所有人屏住呼吸。幾分鐘后,潛艇穩定懸停。黃旭華轉身,輕聲提醒:“記錄數據。”艇員這才發現,設計師的眼角已經滲出血絲。上浮成功那一刻,他在日記里寫下十四字:“花甲癡翁,志探龍宮;驚濤駭浪,樂在其中。”
剛完成深潛,廣東老宅卻迎來一場意外。1987年春,《文匯月刊》登出報告文學《赫赫而無名的人生》,文章沒有寫名字,只提到“核潛艇總設計師”“夫人李世英”。老人曬太陽時隨手翻到那篇稿件,手里的放大鏡還沒拿穩,淚就落下來了:“這是我三兒。”她喚來兒孫:“三哥沒忘家,只是他不能說。”一家人沉默良久,終于有人低聲回答:“我們,都明白了。”不久,145信箱寄來第一封正式信件,署名黃旭華。老人撫信而泣,反復摸著那行娟秀小字,仿佛又聽見兒子年輕時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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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其實誤會過他。父親病重時,黃家將他的匯款原封退回,附信寫道:“大不孝,莫此為甚。”那封信被檔案室管理員意外看見,悄悄遞給黃旭華。那晚,他坐在實驗平臺,一筆一劃回信卻始終寫不出安慰的話,只在角落寫了兩行小字:“兒無愧國家,卻欠親情。”三周后,父親離世,老人帶著疑惑離開人世。黃旭華得訊時,正處理反應堆冷卻方案,實在趕不回去,夜里獨自坐在碼頭,望向漆黑海面,一坐就是到天亮。
真正理解他的人,是妻子李世英。她同樣在19所工作,深知核潛艇有多難。婚后,她幾乎獨力拉扯三個女兒。最狼狽的一次,北方暴雪,大女兒跌進雪坑昏迷九天,她守在病房,口干舌燥卻不敢離開半步。等丈夫出差歸來,才告訴他“孩子發燒已退”。有人問李世英:“不委屈嗎?”她笑說:“我們在同一條戰線上,讓他分心才是真委屈。”黃旭華偶爾想為妻子添置衣物,一次看到繡花布料精美,買回去后興沖沖遞給她,李世英發現布料正是自己衣柜里舊款,連花色都一樣,哭笑不得,只把他推進廚房,“先給閨女沖奶粉吧”。家里氣氛輕松,卻掩不住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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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去世后,只留下一條舊圍巾。寒冬加班,黃旭華總習慣把那條圍巾搭在脖子上,粗糙,甚至帶著舊樟腦丸味,但他摸著邊角的毛線頭,心里踏實。2019年,黃旭華獲授“共和國勛章”,他在人民大會堂向禮兵敬禮,動作依舊挺直。媒體追問三十年隱姓埋名的感受,他只回答一句:“國家需要,就值得。”
工作照仍然掛在719所走廊,照片是彩色的,背景藍得耀眼。90多歲的黃旭華,每周準時到辦公室批閱文件,給年輕人圈出修改意見,旁邊桌上擺著那條老圍巾。同事問他何時退休,他擺擺手:“核潛艇進步一寸,海防安全就多一分。”一句輕描淡寫,道出他從青年到耄耋未變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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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統計過,145信箱往返信件近千封,卻沒有一封完整說明他在做什么。如今,代號與封存文件陸續解密,那段漫長的沉默才顯得分外清晰。1987年,廣東老宅的陽光照在報紙上,老人合上眼睛,嘴里輕聲念著孩子小名。此后,黃家再沒埋怨,老宅墻上多了一張合影,老人端坐中間,兒子穿深色西裝,肩章熠熠。那張照片,沒有任何說明文字,只有相框背面,女婿用鉛筆寫的一行字:忠者無名,孝在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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