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臘月的一場小雪,把湖北鐘祥楊梓鎮的土路蓋得嚴嚴實實。生產隊長牽著牛,停在火廟村陳家土屋前,喊了一聲:“秀英嫂子,隊里分的兩斗谷子,我替你抬進來。”他一腳踏進院門,才看見靠著門框的老二陳小狗正朝他傻樂。隊長低聲嘀咕:“這孩子都二十了,咋還像個娃?”這一幕,成了外人初識陳秀英家的第一印象,也成了后來“猴娃”傳聞的活證據。
時間往前推回1932年。那年正月,火廟村響起嗩吶,十五歲的陳秀英被抬進了表哥家的堂屋。表親聯姻在鄉下并不罕見,雙方父母一個圖省事,一個圖“肥水不流外人田”。鄉公所張貼的“禁止近親結婚”告示在墻上飄,可沒人往心里去。女方年紀小,說一句“聽父母的話”就把終身大事定了。從那天起,秀英的命運被一紙喜帖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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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胎來得很快。1933年秋,第一聲嘹亮的嬰啼像給全家打了強心針,“猴娃”的陰影似乎被趕走。鄉鄰圍著滿月酒,七嘴八舌:“有了好開頭,就沒事了。”秀英跟著笑,可心里還是打鼓。她不懂遺傳學,只知道一句土話:近親的根苗不長高。這句話在第二胎身上應驗了。
1940年春,六歲的老二還不會喊“娘”,走路腳一跛一跛,臉卻總掛著笑。外祖母趕集回來,拎了兩塊紅糖塞進孩子手里,卻紅了眼眶。家里人這才意識到,大伙口中的“猴娃”真的來了。鄉親解釋不來基因隱患,就把一切歸罪于“上輩子造孽”。秀英不信這些,她只是整夜守著兒子,怕他半夜摸黑跑到土坡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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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勝利那年,秀英連生兩胎,一存一夭。有人勸:“天意,別再生,遭罪。”可公婆拍桌子:家大業大,娃多才有出路。秀英沒底氣反駁,仍舊把命交給命。到1953年,她已是七個孩子的母親,其中三個確診為智力障礙,身量短小,村里人干脆叫“猴娃”。那年新中國剛推行《婚姻法》第二版,鎮干部上門宣傳“提倡婚嫁自由、反對近親”,秀英抱著最小的女“猴娃”只顧抹眼淚,話一句沒聽進去。
生活最難的時候,是三年困難時期。一家十口吃頓細米飯像過年。陳小狗常跑到場院偷啃生紅薯,被社員抓住,悄悄塞幾個碎塊給他:“娃不是故意。”秀英把孩子拉回來,哭著說:“餓著我行,別讓娃餓。”可再苦,她始終不讓任何人把“猴娃”送走——哪怕村里有人暗示“送福利院好養活”。
1966年以后,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火廟村卻像被時光按了暫停鍵。秀英沒讀過書,聽說“計劃生育”這四個字時,她已經四十五歲,“再也生不動了”。從此,她和三個“猴娃”幾乎沒出過村:一來沒人帶路,二來擔心被行人嘲笑。她說得很直白:“他們到鎮上,讓人圍著看猴子,我不忍心。”
1978年農村開始聯產承包,家里的正常孩子們成了壯勞力,日子稍見起色。政府給殘障人口發補貼,一年能拿到三四百塊。秀英手指掐得清清楚楚:糧油錢、布票錢、煤油錢,分毫不敢亂用。有人勸她牽“猴娃”去縣城看醫生,她只搖頭:“治好最好,治不好,折騰一趟,人還受罪。”醫生遠,路難走,對她來說都是不可跨越的坎。
有意思的是,到了九十年代,外地商販盯上了“奇人異事”,竟打電話進村,開價八萬元讓“猴娃”拍廣告。秀英愣了:“做啥廣告?”對方笑:“就站著笑笑,效果好得很。”一句“笑笑”刺痛了她。她掛斷電話,轉身把門閂上,對大兒子低聲說:“誰再來,別搭話。”大兒子點頭:“娘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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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冬,百歲壽宴熱熱鬧鬧,鎮里領導送來長壽錦旗。記者問她緣何不離村半步,她只擺手:“城里熱鬧,路上車多,娃子受不了。”三句話,把所有好奇堵回去。秀英不識字,卻清楚一件事:外面的掌聲,可能帶著嘲笑;屋檐下的清苦,卻能護住孩子最后的尊嚴。
如今陳秀英坐在土屋門口,依舊數著太陽曬谷的時辰。老二老五老八先后過了五十歲,智力卻停留在幼年,對母親的依賴只增不減。有人悄悄感嘆:“她這一輩子沒享過福。”卻沒想到,她認定的福就是——哪怕孩子“笨”,也能活在自己跟前,衣衫整潔,肚子不空。天色將晚,她喊一聲:“小狗,回屋吃飯!”老二咧嘴笑著跑回來。塵土飛揚,微風吹過,一切像從1932年就沒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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