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0月下旬到11月初,諸多互聯網助貸公司、消費金融公司陸續收到了一份來自監管的最新指令——新增貸款的平均綜合融資成本不得超過20%。
多位公司內部人士向巴倫中文網表示,由于只是“口頭指導”,并沒有明文通知和實施細節。
即使如此,20%的紅線對于大多數網貸機構而言,不啻為2025年以來的第二次強烈沖擊。
此前已于4月公布、10月正式落地的助貸新規,已經將利率紅線從36%大幅下移至24%。此番一降再降,足以體現監管層對壓降高息個人貸款、降低貸款人負債壓力的堅定決心。
對于銀行機構的個人信貸產品利率而言,20%是一個高之又高的利率,但對于網貸機構而言,這條紅線可以卡掉絕大部分玩家。一家助貸機構高管向巴倫中文網估計,“現在的助貸公司大約有100家左右,真正能做到年化利率24%以內的,包括字節跳動、京東、螞蟻等絕對頭部公司在內,不會超過10家,更遑論20%的利率。”
紅線一降再降,2025年的網貸(助貸)產業鏈上下游由此誕生一場巨震,并且余震不斷。
“兩個月,縮量8000億”
助貸就像一場資金的“組局游戲”。
簡單來說,金主(資金方)是一部分中小銀行、消金公司或小貸公司,他們有錢有牌照,但缺客戶、怕壞賬;中介(助貸平臺)有流量和數據,負責從茫茫人海中撈出借款人;一部分平臺會引入擔保公司(一部分為關聯公司)進行“兜底”,向資金方承諾壞賬包賠。
這鏈條之所以利息高,并非全因貪婪,而主要是由“次優人群”的成本結構決定的。以典型的36%利率的客群而言,業內人士表示,資金方需要3%-6%的回報,掌握流量和數據助貸平臺要切走一部分。但最關鍵的是高昂的風險成本,這部分客群的壞賬率往往在5%甚至8%以上。如果是8%的壞賬,疊加資金與運營成本,只有利率達到36%左右才能覆蓋風險并盈利。
同樣的邏輯,如果一個客戶群體的壞賬率是5%,24%左右的利率大概能覆蓋風險并盈利。
在這樣強烈倚靠流量的游戲規則下,行業格局高度向頭部集中。 根據相關行業研報數據,互金助貸市場的CR5(前五大平臺:螞蟻、字節、京東、度小滿、美團)占據了76%的份額。這些巨頭擁有自有生態(如電商、社交),獲客成本低,且能篩選出風險最低的優質客戶。而剩下的眾多中小平臺,只能在夾縫中爭搶風險更高、成本更貴的“尾部流量”。
需要注意的是,哪怕是上述頭部五家平臺,可能也并未實現全量實現20%利率以下。上述高管表示,據其估計,CR5中的其中某一家,“如果硬要做20%,業務量得砍掉一半。”
在這個大背景下,隨著2025年助貸新規重拳落下——嚴格執行24%利率紅線,這場游戲被強行按下了“急剎車”。對于大量風險定價在24%甚至36%以上的“次優客戶”,機構因為無法用高息覆蓋風險,只能首先選擇拒貸。這種主動的戰略收縮,直接引發了行業規模的劇烈縮水。
上述高管透露,僅助貸新規落地執行后的10月和11月兩個月份,整個助貸市場縮量顯著,“3到4萬億的大盤子,兩個月就縮了大約8000億的規模。幾乎所有平臺都在縮減。”![]()
奇富、信也、樂信和小贏的股價走勢,與幾次監管通知的發布時間幾乎同頻
事實上,由于助貸新規早在4月就已公布,多數平臺在10月前就已經開始逐步縮量。比如,幾家上市助貸平臺三季報顯示,從Q3開始,各家均收緊了放款,風險表現出現不同程度的波動。
比如,信也Q3國內促成放款環比減少6.30%;樂信Q3放款環比減少3.73%;小贏科技Q3放款環比減少13.72%,并且自稱預計Q4的促成貸款規模環比Q3將再減少32%-38%。
收縮求存,亂象顯現
縮量只是第一步,廣大中小助貸機構紛紛開啟縮編模式。在巴倫中文網接觸的幾家平臺中,縮減人員比例普遍從20%至50%不等。一家中小型上市平臺的前員工的表述是,“為了活下去,基本上縮減到了維持運轉的最低人數。”
作為產業鏈更上游的資金方,中小銀行、消金公司們同樣面臨重大考驗。對于一些嚴重依賴助貸業務的中小銀行機構而言,其壓力不遜于助貸公司。
正如筆者曾在《網貸市場,銀行被迫當乙方》一文中提到的,“小銀行越來越依賴大平臺進行零售業務拓展,議價能力很弱。近年來很多小銀行追著某家頭部平臺合作放貸,但最后甚至出現了虧損,平臺方則旱澇保收。”
在當前背景之下,小銀行對于大平臺的依賴性更加明顯。一方面,助貸新規要求銀行公開披露互聯網貸款業務合作機構名單,且默認銀行對合作助貸機構負有管理職責。小機構的監管風險明顯更大,投訴更多。另一方面,部分小助貸機構本已面臨生存之憂。
有媒體統計,僅2025年4月至10月,至少有30家銀行調整了助貸合作名單,大量中小助貸平臺被剔除。烏魯木齊銀行、貴州銀行、龍江銀行等城商行在11月密集宣布停止或無新增互聯網助貸業務。
在此背景下,一些助貸平臺試圖劍走偏鋒,在灰色地帶尋找利潤。既然24%的利率紅線不能碰,那就通過“權益費”、“會員費”來暗度陳倉,“24%利率+會員權益”的商城模式悄然興起——當然,這些打擦邊球的行為此前已經是突破利率紅線的慣用手段。比如,某公司2024年的會員權益收入接近其年度營收的三成。
有機構高管提到,“24%利率+大權益是目前中小助貸平臺的唯一選項,比如,視頻網站會員原價9.9賣199元,買了會員才能貸給你。”
此舉也已受到監管部門關注。7月,監管對31家消費金融公司發出會員權益的調研通知,涉及消金公司自營權益服務和合作助貸平臺權益服務,問題聚焦于虛假宣傳、會員權益與信貸審批綁定、質價不符等情況。
另有部分公司選擇與融資擔保公司合作,通過收取所謂“擔保費”來變相突破利率。比如新京報近期撰文《“擔保費”助貸擔保亂象調查:年化超2000%“高炮”再現,擔保公司“秒扣”借款額三成及以上》,仿佛2019年央視“3·15”晚會曝光的“714高炮”“砍頭息”現象再現。
潮起又潮落,金錢永不眠
將助貸置于“個人狹義消費信貸”的大框架下審視,視角會更加清晰。后者的參與主體主要包括了銀行信用卡、銀行消費貸、消費金融公司等,銀行和消金公司同時又借道助貸輸出信貸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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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和2023年是中國狹義消費貸快速發展的關鍵年份
可以看出,2014年至今,個人消費貸迎來爆發式增長。銀行、消費金融公司、互金平臺大舉擴張。
其中有兩個關鍵節點, 2015年至2017年,狹義消費信貸余額實現了翻倍式增長(從5.2萬億躍升至10.9萬億),斜率極陡。螞蟻花唄、京東白條是其中的明星產品。
第二波則發生在2023年,背景卻截然不同。受房地產市場波動影響,住房貸款規模出現歷史性萎縮。銀行為保住資產端規模,被迫將房貸額度向消費貸傾斜,市場上涌現出大量利率低至“2字頭、3字頭”的信貸產品。
具體在助貸市場,2021年以來已經歷過一個小周期。
2021年7月,各地金融監管窗口指導金融機構到22年中利率壓降至24%,導致助貸利率天花板驟降,平臺被迫壓降高息資產、收緊高風險客群,規模短暫縮水。互金助貸余額在2022年下滑約3000億,首次負增長。
但到了2023年,監管口徑松動。如上文提到,銀行在消費貸放量的同時,一部分資金流向助貸平臺,互金助貸余額恢復兩連增,于2024年沖至3.5萬億元(來自艾瑞咨詢的數據)。
直至2025年4月,助貸新規要求壓降利率。11月,監管“口頭指導”要求再度壓降利率。
在受訪中,多位行業人士均對巴倫中文網表達了對于壓降利率的積極意義,但也對共債壓力之下,抽貸對部分貸款者個人和機構可能帶來影響。
所謂共債壓力,核心在于多頭借貸。
“銀行在做個貸審核時,對客戶多頭借貸的容忍上限通常只有3個,”一家上市農商行客戶經理對巴倫中文網坦言,“但部分網貸機構此前并不限制多頭借貸。對于部分高風險客戶而言,他們同時背負著銀行、消金、網貸的債務,以貸養貸。”
這種脆弱的平衡在2023年曾被短暫維系。一位業內人士指出,去年助貸平臺業績走強,關鍵因素正是銀行信貸的“放水”:“用戶從銀行借出低息消費貸去借新還舊,資金流轉起來了,掩蓋了底層資產的裂痕。”而目前平臺的抽貸之舉,可能會導致以貸養貸人群的資金鏈斷裂,資金鏈條內各機構資產質量將受到一定壓力,24%以上的高定價用戶風險又會傳導到24%以內的客群,民間借貸可能趁勢補位。
小微信貸專家、江蘇微金創聯信息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長嵇少峰對巴倫中文網表示,“共債風險爆發的可能性是有的,但外界幾乎會無感。畢竟個貸規模尤其是長尾個貸規模,占銀行零售信貸的占比較低。”
目前市場上對于24%+以上的長尾個貸規模并無確定統計,一般認為數千億元規模,不到萬億,而當前個貸整體已經超21萬億元——央行數據顯示,2025年三季度末,不含個人住房貸款的消費性貸款余額21.29萬億元。
也有業內人士關注縮量的節奏。“銀行當下的縮量是合規要求,但如果縮量太快,風險會通過共債鏈條傳導。”一位銀行業內人士表示,這部分本不符合銀行要求的“尾部客戶”在行業擴張期涌入了體系,“消化這部分存量,需要耐心和策略。”(作者|蔡鵬程,編輯|劉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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