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川的牡丹廳宴席散去,夜風裹著殘酒與脂粉氣拂過開封街巷。
劉子龍踏著月色歸來,青石板上腳步無聲,唯有掌心攥著那枚染血的軍統徽章——冰冷、沉重,像一顆尚未冷卻的心臟,仍在搏動,卻已屬于逝者。
蘇曼麗站在院中老槐樹下,身影被燈籠的光暈拉長,如一道孤影。她輕聲道:“吉川已向南京汪偽政府推薦你為‘豫西剿共副總指揮’,這意味著你能接觸核心機密,包括岡村寧次視察路線、兵力部署、甚至華北五省‘清鄉’總綱。”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但保險柜在司令部地窖,三重鎖,日夜有哨兵把守,連送茶的勤務兵都需兩人同行。”
![]()
“鑰匙不是密碼。”劉子龍低語,目光沉入夜色深處,“是信任。可信任,最不可靠——尤其在這座吃人的城里。”
他們試過潛入,也安排周明制造檔案室失火的混亂,可吉川的辦公室如鐵桶般嚴密。那張關乎千人性命的岡村寧次視察路線圖,依舊深鎖于保險柜中,如同毒蛇藏在暗處,只待出洞噬人。
距岡村視察:28天。警備司令部。
劉子龍以“商議安保細節”為由,攜蘇曼麗拜訪開封警備司令許鐘。
許鐘原是西北軍副旅長,抗戰初期在徐州會戰中被俘,后投敵,如今靠著日軍撐腰,在開封橫行霸道。他四十出頭,滿臉橫肉,左眼一道刀疤自眉骨斜劈至顴骨,說話時總帶著幾分戲謔與輕佻,仿佛天下事不過一場酒局。
“哎呀,介崗兄!沈小姐!”許鐘親自迎出門,皮靴锃亮,肩章上的偽軍鷹徽在日光下閃著油光。他的目光卻黏在蘇曼麗身上,尤其在她裹著墨綠絲絨旗袍的腰臀間流連,眼神如舔舐蜜糖的舌。
“吉川大人手下能人不少,可像你們這般‘文武雙全’的,不多啊!”他大笑,引二人入內。
設宴款待,酒過三巡,許鐘已有七分醉意。他拍著桌子,聲如洪鐘:“這年頭,誰還講忠義?日本人能保我一時,保不了一世!等哪天他們敗了,咱們這些‘合作人士’,就得上斷頭臺,腦袋搬家!”
他忽然壓低聲音,湊近劉子龍,眼中狡黠如狐:“所以啊,做人得留后路。我在鄭州有宅子,在香港存了金條,連重慶那邊……嘿嘿,也有朋友。”
劉子龍心頭一震——許鐘竟是兩面人?還是……更高明的獵手?
蘇曼麗適時發問,聲音柔婉如春水:“許司令,華北參謀長此行安保重點在何處?我們也好配合,免得出岔子。”
許鐘瞇起獨眼,醉態更濃,手指蘸酒在桌上畫線:“重點?南關火車站、鐵塔寺換防點、還有東郊曲興集那段彎道……那兒林子密,坡陡路窄,最容易出事。”他說完,突然伸手,一把摟住蘇曼麗的腰,酒氣噴在她頸側,“沈小姐這么聰明,不如……跟我干?保證比跟著吉川強!”
蘇曼麗強忍惡心,指尖掐入掌心,幾乎滲出血珠,卻巧笑嫣然:“許司令真會開玩笑,我一個弱女子,哪懂這些大事?”
劉子龍立刻起身,佯怒拍案:“許司令!沈小姐是我未婚妻,您這是何意!”
許鐘哈哈大笑,松開手,舉杯:“開個玩笑,開個玩笑!來,喝酒!今日不談國事,只談風月!”
可那“風月”二字,落在劉子龍耳中,卻如喪鐘。
![]()
當夜,興盛布莊地下室。
煤油燈下,關會潼和謝文甫將蘇曼麗送來的情報譯成密電,指尖因緊張而微微發顫:
目標:岡村寧次。
路線:經商丘—杞縣—曲興集—開封南關站。
伏擊點:曲興集彎道密林。
執行:鄭縣站關會潼帶隊,二十人,輕機槍兩挺,炸藥包四組。
時間:1940年1月8日晨六時。
電波無聲,穿越夜空,飛向洛陽軍統河南站。
劉子龍站在布莊后院的船尾,望著湖心倒映的殘月,水面如鏡,卻照不出未來的模樣。他知道,這一戰若成,或將重創華北日軍指揮中樞,動搖“掃蕩”根基;若敗……代價,將是無數同志的性命,是整個豫西地下網絡的覆滅。
“值得嗎?”蘇曼麗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聲音輕如嘆息。
“值得。”他聲音冷硬如鐵,“我們不能永遠躲藏。必須讓日本人知道——中國,還有人敢拔刀。哪怕刀斷,血盡,也要讓他們聽見一聲怒吼。”
1940年1月8日,拂曉,曲興集。
晨霧彌漫,枯草伏地,寒霜凝于枝頭。關會潼率二十名精銳埋伏在彎道兩側的灌木叢中,炸藥包已安置妥當,機槍口對準路面,子彈上膛,心跳如鼓。
六時整,遠處傳來引擎轟鳴,撕破寂靜。
一輛黑色豐田轎車駛入彎道,前后各有一輛挎斗摩托護衛,車頂插著小小的太陽旗,在霧中若隱若現。
“打!”關會潼一聲令下。
![]()
手榴彈劃破空氣,炸翻前導摩托;機槍火舌噴吐,轎車輪胎爆裂,車身失控,翻滾側翻,撞上路邊巨石。
特工們如猛虎撲出,準備活捉岡村寧次——可車門打開,下來的卻是兩名日本軍官,滿臉驚恐,高喊“誤會!誤會!”
“不對!不是岡村!”有人驚呼。
剎那間,四周槍聲大作!
道路兩側的高坡上,竟早已埋伏了日軍憲兵隊!重機槍如暴雨傾瀉,迫擊炮彈接踵而至,硝煙瞬間吞沒晨霧。
“有內鬼!”關會潼怒吼,抓起沖鋒槍反擊,子彈穿透他的肩胛,鮮血染紅衣襟。
混戰中,他眼睜睜看著一名隊員被刺刀挑起,腸子拖在地上;另一人被手雷炸成碎片,軍裝碎片如蝶紛飛。
他咬牙滾入溝渠,借著硝煙與霧氣,拼死突圍。
身后,十七具尸體倒在血泊中,軍統的徽章在晨光中泛著冷光,像一朵朵未及綻放便凋零的花。
開封,吉川司令部。
消息傳來,吉川暴怒如狂。他摔碎青瓷茶盞,咆哮如雷:“泄密者就在我們中間!是誰?!是誰把路線賣給了重慶的鼠輩!”
他立刻下令渡邊大佐展開“清網行動”:
- 開封城全面戒嚴,逐戶搜查,宵禁延長至午時;
- 許昌、信陽、南陽等地日偽警察協同行動,按“可疑名單”抓捕;
- 凡與軍統有過接觸者,無論真假,一律處決,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三天之內,三十七名潛伏人員被捕。刑訊室中,皮鞭抽打、烙鐵燙身、竹簽釘指、灌辣椒水……慘叫不絕于耳,連隔壁牢房的囚徒都嚇得精神失常。
![]()
周明在公館內收到密報,連夜將一份名單塞進徐公館東廂房前的槐樹樹洞里——那是幸存者的最后希望。
劉子龍握著名單,手在顫抖。他知道,這張紙上每一個名字,都曾是他并肩作戰的兄弟,有的替他擋過子彈,有的為他送過情報,有的只是默默在街頭賣燒餅,傳遞一句暗語。
而真正的泄密者,或許正是許鐘。
劉子龍陷入沉思:他是故意泄露假路線,引軍統上鉤,向日本人表忠?還是岡村寧次狡猾,用了“李代桃僵”之計,以替身誘敵?如果是許鐘設局,他們的潛伏任務將面臨徹底失敗——甚至,整個豫西地下黨都將暴露。
東廂房,深夜。
蘇曼麗燒毀了最后一份電文稿,灰燼飄散如雪,落在董秀芝托人捎來的野菊花瓣上。
“我們錯了。”她聲音沙啞,眼中無淚,只有冰,“許鐘根本不是雙面間諜,他是徹頭徹尾的漢奸。他不是留后路,是設陷阱。”她冷笑,“他知道曲興集是假路線,故意說給咱們聽,就是要釣出軍統的人,好向吉川請功——用十七個同志的血,換他升官發財。”
劉子龍站在窗前,望著遠處司令部的燈火,眼中燃著冷火,如深淵中的星。
“錯的不是我們。”他低語,聲音如刀刮骨,“錯的是這個世道。忠誠要披上漢奸的皮,正義要在黑暗中行走,連犧牲都得悄無聲息。”
他轉身,從懷中取出那枚染血的徽章,輕輕放在桌上。徽章邊緣已卷曲,沾著干涸的血跡,卻仍熠熠生輝。
“但這場棋,還沒結束。”
他望向窗外,仿佛看見關會潼在血夜里奔逃的身影,看見那些倒下的戰友,看見豫西群山間未熄的烽火。
“下一局,”他聲音如鐵,字字淬火,“我要讓許鐘,親手打開那扇門——然后,走進他自己挖的墳。”
風起,吹滅油燈。
黑暗中,唯有那枚徽章,反射著月光,如一顆不肯閉眼的心。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