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尚守藝人 | 以木為紙，雕出萬千世界

當潮州木雕從展臺走入生活，

非遺便有了溫度。

潮州木雕始于唐代，盛于明清。在這門以刀為筆、以木為紙的藝術長河里，陳嘉的名字像一枚溫潤的木紋印章，蓋在了第

四

代傳承的卷軸上。當她俯身于樟木香繚繞的工作臺前，刨花如雪片落在她的圍裙上

龍蝦的須爪逐漸蘇醒，蟹鉗威風凜凜

——那一刻，她不僅是

93年

的非遺傳承人陳嘉，更是與

百年

家族技藝對話的守藝人。

陳嘉的童年，是被木屑和陽光包裹的。在廣東省潮州市的老宅里，父親陳培希總是一早便蹲在角落鑿刻木胚。木槌的節(jié)奏聲，是她兒時的搖籃曲。她把木屑當作食材，木塊當作餐桌，在滿院的木香里過家家。那時的她不懂技藝，只覺得木頭有生命——會發(fā)出“沙沙”的呼吸聲。

七歲那年，她第一次拿起砂紙打磨木胚。那是木雕中最基礎、也沒有危險性的工序。寒暑假在反復摩擦中流逝，她卻不知，這些枯燥的打磨，正為日后的技藝打下根基。

真正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14歲。當同齡人沉浸在校園青春時，她正式向父親學藝。第一關是磨刀：連續(xù)數(shù)日蹲坐磨石前，手心磨出水泡，指甲縫塞滿鐵銹味。看父親做的時候只覺好玩，自己上手才知艱辛。“刀鋒的弧度差一毫，雕刻的效果差千里。”父親寡言，但常鼓勵她，“木頭不欺人，你待它認真，它便回饋你光彩。”然而刀鋒無情。學習初期，她的手常被刻刀劃傷，鮮血滴在木胚上，反倒讓木紋生出了奇妙的生命感。

作品《百鳥朝鳳》?

青春期的女孩子正是最愛美的時候，但陳嘉的指關節(jié)因常年用力已微微變形。當年傳統(tǒng)非遺并沒有如今擁有大眾的認知度，他人的眼光會影響年少的陳嘉，所以當時她下班最怕碰到熟人——怕人笑她，一個女孩子整天邋遢地抱著木頭，看著很土氣。但父親沉默的背影，是她的答案。“那些男孩能做到的，我為什么不行？”她在木屑紛飛中磨掉了青澀的自尊，也磨出了堅持的勇氣。

在這個一切都追求即時滿足的時代，她依然保持“坐得住”的能力。“我會把手機放遠，告訴自己——刻完這個蟹鉗再去看。就像小時候父親給我定的規(guī)矩。”當注意力沉入木紋與刀尖之間，時間便消失了。那份心流的沉靜，讓她覺得，比任何娛樂都更有力量。

潮州木雕以“多層次鏤空雕”和金漆木雕聞名，陳嘉的家傳尤以《龍蝦蟹簍》為代表作。在一塊完整的樟木上，雕出層層疊疊的蝦蟹籃筐，需憑借經(jīng)驗想象內(nèi)部結構——“刀尖進入木材后，全憑手感判斷落刀角度，如同閉眼走迷宮。”

而陳嘉木雕的傳奇，始于她的祖父陳舜羌。上世紀五十年代，他與恩師張鑒軒打破了木雕只能附屬于廟宇建筑的傳統(tǒng)，從青龍古廟梁柱上的半邊蟹簍汲取靈感，創(chuàng)造出可獨立陳列的立體通雕《蟹簍》。1957年，它在莫斯科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上奪得銅獎，讓潮州木雕第一次登上國際舞臺。

作品《喜悅歸》?

而陳嘉的父親陳培希繼承并升華了這份藝術，將“簍中乾坤”的氣韻發(fā)揮到極致。如今，刻刀傳至陳嘉手中，家族四代的匠心在她這里融匯轉(zhuǎn)化。她沒有簡單地重復祖父輩的宏大敘事，而是將那份雕刻“簍中乾坤”的耐心與巧思，傾注于“小而精”的探索。

作為一位女性傳承人，陳嘉一度面臨體力與世俗的雙重考驗。“男性匠人傾向創(chuàng)作宏大的建筑裝飾，而我發(fā)現(xiàn)，越小件的鏤空雕越考驗指尖掌控力。”巴掌大的蟹簍作品，蝦須纖毫畢現(xiàn)，蟹殼凹凸有致，大型作品追求氣勢，對匠人的體能要求高，而微型作品卻要在一厘米間營造天地——這何嘗不是女性的優(yōu)勢？

父親曾勸她放棄，擔心她的小身板吃不消，但她堅持了下來，“我們家的人都一樣——認定的事就不回頭。”固執(zhí)是陳家的血脈，而正是這份固執(zhí)，讓她帶著木雕走出潮州，走去博物館、文化館、廣濟橋等多處景點。德國工程師驚嘆她作品的精度，年輕學生在體驗課上驚呼“木頭還能這樣雕！”那一刻，她感到，潮州木雕的千年脈搏，正在以新的速度跳動。

“木雕最神奇的地方，是人和木的相互成就。”陳嘉選木，總要“聽木頭的性格”。樟木堅實耐久性價比高，是最常用的材料；檀香木溫潤沉靜，香氣內(nèi)斂；紫檀與紅豆杉稀貴如玉，適合做收藏級藝術品。選木如擇友——看紋理、看氣質(zhì)，再動刀。

從設計到鑿粗胚、精雕、打磨、上漆，每一步都不能心浮。金漆木雕更復雜，還需上漆貼金。一件作品往往要幾個月，最長的要五年。“時間是雕刻的一部分。”

潮州木雕講究“順紋而雕，逆紋而止”。這不僅是工藝，更是一種生活哲學。“人也是一樣——順勢而為，逆勢而止。木頭教會我柔韌，也教會我克制。”她曾因性格內(nèi)向被忽視，直到小學手工課上，父親幫她做的木屋模型獲了獎。“那是我第一次被看見，原來木頭能替我說話。”

作品《滿載而歸》?

如今的她，每月都會帶著刻刀走進學校、社區(qū)，教孩子們認識木雕。看他們捧著木屑驚嘆時，她仿佛又看見了童年的自己。“如果爺爺那代讓木雕從建筑走向藝術品，我們這代，就要讓它從藝術品回歸生活。”

對陳嘉而言，雕刻不僅是一門手藝，更是一場安靜的療愈。煩躁時，她握刀入木，世界便歸于寧靜——那是一種獨屬于木雕的冥想。但這份寧靜在現(xiàn)代的喧鬧中顯得格格不入。如今做木雕的年輕人越來越少。整個潮州，也僅剩寥寥幾位九零后匠人。

但沒有被“冷門”嚇退，反而看見了機會。“非遺不是要被供起來的東西，它要回到人們的日常。”她在社交媒體上拍短片，分享制作過程，也開設體驗課，讓更多年輕人了解木雕的溫度。她笑言自己“半個手藝人、半個傳播者”——

非遺的傳承，不只是技藝的傳承，更是審美、節(jié)奏、心性的傳承。

作品《古色古香》?

潮州木雕的核心，在于“繁而不亂、精中見氣”。這恰如她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以女性的細膩，延續(xù)千年的精神骨骼。在陳嘉的心中，木雕的前輩留下題材是取之不盡的寶藏，她在努力嘗試用新的載體講好舊的故事。“我不希望木雕只是被擺放在博物館里的孤品，而是能進入生活，成為人與木之間的情感鏈接。”

她如一棵根深的樹，扎在潮州的土壤中，不疾不徐地生長。手握刻刀，枝葉向上，根須向下，在木紋的年輪里，一點點雕刻出屬于這個時代的溫度。

原文刊載于《時尚COSMO》12月刊

編輯：曾瑤

文：荷午

視覺：玉清

編輯助理：董夢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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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