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義就叫柯義
時間:2025.12.23
地點:烏克蘭哈爾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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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前線士兵的模樣
有一天,一位遠在海外的朋友對我說:
“柯義,你現在經歷的,才是真正的戰爭。”
他說,我們大多數人所理解、所“看見”的戰爭,其實都是假的。
我們通過電影,通過新聞報道,接觸到戰爭的畫面。那些畫面里,總會被賦予某種意義——勇敢、犧牲、團結、人性的光輝。它們讓人動容,讓人熱血沸騰,讓人產生一種幾乎是被鼓舞的感動。
我們愿意相信這些畫面,因為我們愿意相信人性中的美好。
可問題在于——
那些畫面,只是戰爭中的一個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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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援助的赫爾松前線平民
但這個片段,卻常常被當作整個戰爭。
于是,戰爭的時間線被定格在某一個瞬間、某一段故事里;而戰爭真正持續發生的部分,被悄然忽略了。那些沒有被拍進鏡頭的日子,那些無法被剪輯成“故事”的生活,那些漫長、重復、無聲的消耗,并不適合被講述。
因為我們遠離戰爭。
我們對戰爭的認知、理解和想象,仿佛隔著另一個空間。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存在平行線,那么戰爭,或許就在世界的另一端。
但戰爭又并不是完全遙遠的。
它是一種極其復雜、又充滿矛盾的存在。
當我真正身處其中時,我才開始不斷地問自己——
我們該如何講述戰爭?
又該如何描述戰爭之下,普通人的生活?
即使是在同一個國家,戰爭也從來不是統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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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尼古拉耶夫
在烏克蘭,前線與后方所呈現出的樣貌,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狀態。它們仿佛彼此相連,卻又清晰分離;像是一個國家,卻生活在兩種現實之中。
這是兩個被強行拼接在一起,卻無法真正重合的世界。
而這,就是我所看到、所感受到的烏克蘭。
但戰爭真正留下來的,并不只是炮火和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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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協助過我們的赫爾松志愿者的葬禮
它留給那些親身經歷過的人,留給那些失去親人的人,留給那些依然必須繼續活下去的人,是一種更漫長、更具體、也更殘酷的現實。
生活并不會因為戰爭而暫停。
孩子依然要吃飯,老人依然要用藥,房租、水電、取暖、交通,這些問題不會因為“國家正在遭受戰爭”而變得不重要。相反,它們變得更加迫切。
對于很多人來說,未來太遙遠了。
他們無法去思考接下來的一年,甚至無法去思考余生。
一家四口、五口,或是一個獨自生活的老人,他們所能計算的,往往只剩下——
接下來一個星期的食物,
接下來一個月能不能撐過去。
余生這個詞,對他們來說,太漫長,也太沉重。
于是,生活被不斷壓縮。
希望被縮短到日常。
計劃被迫降格成生存。
而戰爭的矛盾,正藏在這里。
一邊,是宏大的敘事、勝負、立場、歷史;
另一邊,是一袋面粉、一盒藥、一頓熱飯、一個能過夜的地方。
這些彼此沖突,卻又同時存在。
戰爭不是單一的痛苦,它是一個由恐懼、責任、忍耐、麻木和微弱希望共同組成的綜合體。它不轟鳴,卻始終在消耗人。
也正因為如此,真正身處其中的人,往往很少談論“戰爭”本身。
他們談論的,只是生活。
就好像,我們的志愿者常常會跟我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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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幫助的群體
他們生活在赫爾松——
一個仍然被定義為戰爭區的城市,
一個離前線最近、卻依然有大約六萬人口生活著的地方。
兩到三公里,
五到六公里,
最遠不過十公里。
這就是他們與前線之間的距離。
他們告訴我,有時候,連在咖啡館里坐下來喝一杯咖啡,都會讓他們感到一種莫名的“負罪感”。
因為總會有人指指點點,說:
“你看,那是赫爾松,他們居然還能喝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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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在戰爭區生活的人,就不該有任何看起來“正常”的瞬間。
仿佛,只要身處前線,就必須隨時隨地處在痛苦、悲傷,甚至絕望之中。
可問題是——
難道他們就沒有喝咖啡的權利嗎?
難道只是因為生活在戰爭區域、生活在前線城市,就必須被剝奪所有生活的痕跡嗎?
我們太容易根據看到的一個畫面,去做完整的判斷。
就像我自己。
作為一名志愿者,主動來到前線,總會有人問我:
“那你在國內的時候,做過志愿者嗎?”
可當我在國內做志愿者的時候,他們又何曾真正看見過我?
如果沒被看見,就等于不存在嗎?
如果沒被記錄,就可以被否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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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前線之外。
當我從前線奔波,連續坐七到十個小時的大巴車,回到基輔,去見朋友、去吃一頓飯的時候,也會有人介意——
“你看,柯義在和幾個烏克蘭人一起吃飯。”
甚至是:
“和女生一起吃飯。”
于是問題變成了——
難道我吃一頓飯,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嗎?
難道我因為是志愿者,就不再擁有這種最基本的生活權利嗎?
這些偏見,這些執念,并不是只存在于和平的社會。
它們在戰爭中的國家,也同樣會發生。
而當連親歷戰爭的人,都會被如此簡單、粗暴地評判時——
那么,那些遠離戰爭、身處他國的人,又是如何去理解這場戰爭的呢?
他們所看到的,
究竟是戰爭,
還是他們自己投射出來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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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爭剛剛開始的階段,我們看到的,是最“符合想象”的戰爭。
東部城市突然遭到襲擊,導彈落下,房屋被燒成焦黑的外殼,地面留下一個又一個巨大的彈坑,街道上躺著死去的人。那些畫面,與電影中呈現的戰爭場景幾乎一模一樣。
也正因為如此,它們很容易被理解、被記住。
但戰爭并不是永遠停留在那個畫面里的。
隨著時間推移,它在不斷變化。
而這種變化,對沒有真正經歷過戰爭的人來說,其實是一件“可惜”的事情。
很多人對戰爭感興趣,想去看看被摧毀的城市、殘留的痕跡、廢墟和傷痛。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將近四年,而這四年里,它的形態、位置和節奏,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最初,戰火集中在東部。
后來,它開始向中部蔓延。
一度逼近基輔,甚至靠近市中心,獨立廣場一帶都籠罩在危險之中。那是一個幾乎讓人覺得,一切可能會在短時間內徹底崩塌的階段。
但一個月后,兩個月后,局勢開始反轉。
烏克蘭開始反擊,俄羅斯軍隊不斷后撤。民眾開始抵抗,開始保衛他們的土地。隨后,不同地區被陸續收復——哈爾科夫沒有被攻陷,但周邊大片區域重新回到烏克蘭手中;伊久姆被收復;再后來,是赫爾松。
于是,交戰的集中點不斷向后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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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在,主要集中在東部。
北部可能是斯拉夫揚斯克一線,
往南是紅軍村一帶,
再往下是扎波羅熱,
更南,則是赫爾松。
后方城市當然也會遭受襲擊——最早是導彈,如今更多是無人機。
但民眾的生活,并不可能是“每一分鐘都在炮火中”。
即使生活在無人機活動頻繁的地區,人們依然要活下去。沒有無人機飛來的時候,你還是要生活。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先考慮的永遠是最基本的事情:吃、穿、用。
在戰爭中,“出行”這個詞可能變得危險,但“養活自己”卻變得更加現實。
如果有家庭,那就要考慮如何養活整個家庭。
這是人性最樸素、也最無法被戰爭抹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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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需要的朋友可以進群
隨著時間線被不斷拉長,很多地方開始修復。
今天的伊爾平、布查,幾乎已經看不到戰爭的痕跡了。
可我們都清楚——戰爭初期,那些地方曾經慘不忍睹,像一座座空城。大量平民被無辜殺害,那些影像、那些證據,至今仍然清晰地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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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推。
2023年2月,我去哈爾科夫的時候,仍然能看到成片成片被炸毀的區域。
可現在,你再去,幾乎已經看不到那些痕跡了。
但這并不意味著戰爭結束了。
這只是意味著——
戰爭被拉長了。
而人們,被迫學會在戰爭中繼續生存。
這種改變,已經無法逆轉。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赫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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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離戰線并不算“最前”的城市,卻依然承受著極大的風險。很多人會問:
為什么沒有人離開?
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選擇留下來?
這對很多遠離戰爭的人來說,是一種完全超出認知的現實。
但它確實存在。
而在真實的戰爭中,赫爾松的樣子,正是整個烏克蘭的縮影。
正如我朋友曾對我說的那樣——
我現在所看到、所經歷的,才是最真實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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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日上缺席的家人在哪里
也許,戰爭原本的樣子就是這樣:
一邊在打仗,
一邊,人們仍然要出門、要工作、要吃飯、要生活。
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矛盾體。
所以,你問我今天該如何講述這場戰爭?
我只能用我有限的文字,去記錄我所看到的,去講述我真實理解到的戰爭——
不是躲在后方,
不是只停留在基輔,
不是只生活在烏克蘭的西部城市。
而是每個月,固定時間,去不同的方向:
北部、東北部、東部、南部戰線,
去看它們的變化,去經歷它們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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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間的推演中,武器不斷升級,戰爭不斷變化。
而平民必須在這種技術更新、風險升級的現實中,思考如何保全自己,如何繼續活下去。
沒有人知道戰爭什么時候結束。
他們唯一能夠抓住的盼頭,只剩下一個——
希望戰爭能早一天結束。
如果非要說還有什么能支撐他們繼續活下去,
那也許不是宏大的未來,
而只是——
明天,
或者,明天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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