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作為90后北京作家,他的寫作與同齡人的城市生活體驗深深關聯,卻又常常跳脫其外。在新近出版的小說集《神的游戲》中,他展現了自己獨特的文學坐標:并未沉溺于具體的地域敘事或青春絮語,而是以北京這座高速迭代的現代都市為隱形背景,淬煉出一種冷峻而富于哲思的寓言式寫作。
《神的游戲》共收錄《神的游戲》《存在之虹》《星辰坐標》《等待》《邊境》五篇小說,均圍繞著記憶與現實、童年與成長展開。作為近年來備受矚目的青年作家,李唐曾獲“十月文學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小說獎等,在《神的游戲》這部小說集里,李唐將現代生活的碎片,置入他精心設計的“游戲”場域,完成了一次對同代人精神狀態的深刻書寫。在書中,他并非直接給出答案或慰藉,而是搭建起一個個思想實驗室,邀請讀者在其中審視自身觀照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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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本書開始,寫作更加“肆無忌憚”
北青報:為何選擇將《神的游戲》等五篇小說集結成書,幾篇小說之間有什么邏輯或故事嗎?幾篇小說的靈感從何而來?是否受到某部作品、某個事件或某種哲學觀念的啟發?
李唐:前三篇小說,也就是《神的游戲》《存在之虹》《星辰坐標》,是同一段時期寫的,我稱之為“偽自傳三部曲”,其中雖然截取了許多真實的時代背景和環境,但故事畢竟還是虛構的,只是以“我”來講述一切,彼此間也有點關聯性。
如果說啟發,可能來自阿根廷作家塞薩爾·艾拉——并不是題材和風格上的啟發,而是一種寫作態度。拉美文學作家的那種敘事的自由感,曾深深影響過我,比如艾拉說自己的寫作叫“往前飛”,有種不管不顧的勁頭。
北青報:如果用一個詞形容這本書的獨特性,你會選什么?它與你之前的作品相比,最大的突破在哪里?
李唐:自由?哈哈,從這本書開始,我的寫作更加“肆無忌憚”了,少了許多條條框框,越來越覺得小說是可以包容萬事萬物的獨特文體。如果說以前我的寫作是“練習走路”,從這本書開始,我覺得自己走得穩了些,可以開始練習奔跑了。
北青報:你筆下的人物多有失眠、失語、妄想等狀況,這種人物設定是否源于你對人類精神困境的觀察?你想通過這些人物傳遞怎樣的生命態度?
李唐:雖然我沒有刻意想過“人類精神困境”之類,但這么理解也是可以的。我只是把我的所思、所見、所聞以小說的形式寫了出來。如果我是一個卡夫卡式的寫作者,就不可能裝成海明威那樣的硬漢。至于說生命態度,我想就是“自知渺小但還是有珍視的事物”吧。小說中的人物,他們不是麻木的人,只是有些無力、猶豫不決,可是他們還是有自己的堅持,哪怕那種堅持是以“拒絕”的方式出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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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想探索的主題
永遠是“存在”
北青報:從《神的游戲》對校園暴力的探討,到《存在之虹》對生命無常的追問,你的作品始終藏著對人性和存在意義的叩問,這些主題是否與你的個人成長經歷有關?你最想探索的主題是什么?
李唐:《神的游戲》書中的這五篇小說,確實與我的成長經歷有些許關聯,我也是第一次用虛構的形式來探索這種關聯。我最想探索的主題永遠是“存在”,說白了也就是為什么活著,以及怎么活著的問題。這個問題很難有確切的答案,否則我也不會一直寫下去了,或許“寫”的過程本身就是答案。
北青報:你的小說常通過夢境、迷蹤等元素構建虛幻世界,可能會讓部分讀者覺得晦澀,你在創作時會考慮“讀者接受度”嗎?如何平衡自我表達與讀者共鳴?
李唐:我平衡得并不是很好,我確實不是那種有能力兼顧自我與市場的寫作者。不過,我也相信作品首先要打動自己,才有可能打動別人。很多時候,正是因為我缺乏堅持自己的勇氣,作品才會“四不像”——既打動不了自己,也打動不了他人,這就需要寫作者付出巨大的真誠的努力。我不會在意自己的作品是不是暢銷書,但會在意對自我和真誠的妥協。
寫作治愈自己
希望善良的人都能站出來
北青報:作為90后作家,你認為這一代人的成長中,最獨特的精神烙印是什么?虛擬世界的早期經驗如何塑造了你們的現實感知?
李唐:我不敢說能夠代表90后,但網絡的介入確實是不可繞過的。90后尤其是95前,比較特別的一點是,他們正好處于前網絡時代和網絡時代的分界線上。拿我來說,童年和少年時代,網絡對我的影響很小,離開網絡也能正常生活,甚至家長會刻意減少我們的上網時間,怕有“網癮”(現在這個詞幾乎沒人提了吧)。而當我們長大后,社會完全進入到了網絡時代,尤其是移動互聯網深入到家家戶戶。這使得90后即有前網絡時代的記憶,又是第一代從網絡時代成長起來的人。
北青報:文學在記錄時代時,是否需要承擔“治愈”的責任?
李唐:只能說是治愈自己。在中學階段,也就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就像小說里寫的,心智還未成熟但身體已經逐漸成長的少年們,如同“小獸”一般,蘊藏著危險的動物本能。校園霸凌其實很多時候就出于“獸性”的本能。我曾親眼目睹過一些霸凌的場景,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比如有一次,一個女生因為什么事惹惱了其他人,有人便拿課本狠狠地朝她扔過去。課本砸到她的后背上,傳出駭人的聲響。那個女生只是默默地站著,什么話也不敢說。她因為長相不好,總被其他同學排斥,平日里幾乎沒有人與她說話。我覺得她很可憐,有時會幫她一些小忙,或是安慰兩句,但也不敢真的為她說話,因為站在她這邊,就等于站在了班級大部分人的對立面,我沒有這樣的勇氣。
類似的事情還有一些。有些同學會突然被高年級的同學叫出去,可能就會遭受暴力。我記得有一回,我被不認識的人叫到廁所里,問我另一個同學是否說過什么話。我回答說沒有,他們便放我走了,而我看到那個同學站在廁所最里面瑟瑟發抖,看起來那樣無助。我回到教室,不知道在他身上會發生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
奇怪的是,我雖然從小長得文弱,卻從未遭受過真正的霸凌。回想起來,或許是因為我雖然不是所謂的“壞學生”,但也從來沒有敢于否定他們的做法;在他們施暴時,我往往充當了看客的角色。我的姿態甚至讓施暴者以為我是站在他們一頭的。
而這種看客姿態,其實與站在施暴者一頭并無本質區別。這樣的想法讓我每次想起來都很難受。因此,我也會格外關注校園霸凌的新聞,這促使我寫了《神的游戲》這篇小說。小說里的“我”最終站了出來,用自己的方式反抗了霸凌者,這也算是我的一種愿望吧,希望每個善良的人都能站出來。
北青報:書中常出現“失意卻智慧的引路人”,如詩人靈河。這類角色是否承載著你對文學傳統或某種精神力量的寄托?你如何看待“迷茫”與“指引”在成長敘事中的意義?
李唐:靈河確實是的,他是某種“指路人”的化身。青少年其實很期待有能夠為他們指路的成年人,而不是命令、指揮他們的人,但是只有極少數幸運者才能真正遇到。好在我從書里找到了指引,那些過去的作家和作品,也可以成為一種精神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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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更加有勇氣
寫以前不會嘗試的東西
北青報:你14歲便開啟詩歌與小說創作,文學對你而言,現在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嗎?
李唐:以前,我的小說大多是“向內”的,比較封閉,屬于內心的呢喃,是對外部世界不確定性的恐懼。現在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寫作也在慢慢“向外”延伸。最明顯的感受就是,我想寫的事物越來越多了。我更加有勇氣寫一些我以前不會嘗試的東西。
北青報:請問你是專職寫作嗎?如果不是,這么多年來,你是如何平衡本職工作與創作的時間和精力?有沒有過“工作拖累創作”或“創作影響工作”的矛盾時刻,又是如何化解的?
李唐:我基本上沒有專職寫作過,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在下班之后完成的。可能是因為我的寫作啟蒙之一是卡夫卡,而他就是一個小職員。我覺得有這兩重身份很“酷”——下班回家之后,就開啟了另一個世界。當然,上班是很耗費人心神的,我對自己要求不算高,爭取每天寫500字,如果能夠堅持下來,一年也能寫出可觀的作品。重要的就是“積少成多”。
北青報:這種“雙重人生”的狀態對你的創作有什么具體影響?比如工作中接觸的人和事,是否成為了你筆下都市邊緣人物的靈感來源?
李唐:哈哈確實會,但是不會那么直接,也就是截取某個部分來拼貼。寫身邊的人,我還是非常謹慎的,說不定就會惹來麻煩。我的靈感可能來自許多根本不認識的人,比如遇到的小孩、地鐵上的乘客、飯店里的顧客等等,我喜歡觀察各種人的神情動態,他們可能不是直接出現在我小說里,但就像素描,間接地影響著我的人物塑造。
北青報:你早期寫作有借鑒前輩作家的階段,后來決心“用自己的聲音說話”,這個轉變的契機是什么?在形成獨特風格的過程中,你做過哪些刻意的訓練或嘗試?
李唐:轉變的契機,是對自己越來越不滿意,寫作仿佛進入了死胡同,寫來寫去似乎都一樣。這樣的瓶頸期持續了至少兩三年,直到《神的游戲》開篇的三部曲才算慢慢走了出來。我逐漸發現很多東西必須要用自己的聲音來說,除此之外沒有可供借鑒、模仿的聲音了。從這一刻開始,我決定發現這個“必須的”聲音。我沒有刻意地練習,無非是在寫作中盡量摒除掉任何前輩的影響,就像忘掉過去招式的習武者,以初學者的姿態重新開始學習。
北青報:你曾說自己更愿意稱自己為“寫作者”,聽到別人當面叫你“作家”會感到羞愧。從14歲開始寫作至今,你對“寫作者”身份的認知有沒有發生過變化?
李唐:現在別人叫我“作家”還是會讓我緊張。可能“作家”這個詞于我還是有神圣性,覺得自己還達不到。我認為只有真正寫出有價值的作品的人,才配稱“作家”。我寫出有價值的作品了嗎?我自己也不確定,這個不是靠自己說說就行的。“寫作者”相對樸實一些,而且客觀。我現在仍喜歡稱呼自己為“寫作者”。
想表現的永遠是人的精神
而不是某個地域
北青報:你既寫當代都市,還涉足歷史和科幻故事,在切換不同題材時,你會做哪些準備工作來避免內容懸浮?
李唐:我剛完成一部歷史長篇小說,需要查閱大量的資料。我一般會列出“衣食住行”四項,盡量還原當時的情景,盡量做到細節正確。
北青報:你的作品在敘事結構和主題表達上不斷探索,哪一部作品的創作過程最讓你“痛苦”?
李唐:其實最痛苦的是完成約稿,就是有交稿期限以及規定主題的稿子。我一般都是很想寫某個小說才會動筆,即使中間經歷挫折(基本都會有),也是一種樂趣。可是面對約稿,有時候就不得不逼迫自己,哪怕毫無靈感也要硬著頭皮寫下去,畢竟有交稿日期擺在那里。所以我盡量不接有截稿日期的約稿。
北青報:你認為小說在當下媒介爆炸的時代,承載著怎樣的獨特功能?故事是否是你理解世界的方式?90后的身份對你的敘事視角或題材選擇有影響嗎?
李唐:小說依然是人和人之間理解的橋梁。小說寫作者最本質的書寫的內容,還是人類的情感,這是目前任何媒介,哪怕AI都無法提供的。我相信只要人類還愿意互相理解,小說就會一直在。你說得沒錯,小說也是我理解世界的方式,我在其中每走過一遍,都對內心和外部世界多了一次了解和溝通。這相當于某種“自我療愈”或者說“修行”。90后的身份倒是對我沒太大影響,我喜歡文學的多元化,所以也會盡量多去嘗試。
北青報:很多作家把故鄉當“礦”,你把北京當“家”,卻故意不在文字里“回家”,為什么?
李唐:我寫過北京,不過是老北京,就是長篇小說《上京》。這本《神的游戲》寫得也大多是北京。只不過,我不想重復前人對北京的書寫,我更喜歡將現代經驗融入到地域中,我想表現的永遠是人的精神,而不是某個地域。
正是因為世界的不確定性
文學才有意義
北青報:如果請你對同樣經歷成長困惑的年輕讀者說一句話,你會說什么?文學在不確定的時代里,能提供怎樣的“確定性”?
李唐:我想說:“無論如何也要保持善良。”確定性無法靠文學提供。正是因為世界的不確定性,文學才有意義。
北青報:爵士樂對你的創作影響深遠,你欣賞它“自由、質樸、貼近人性”的特質,這種特質如何轉化為你的寫作風格?比如在敘事節奏、人物塑造或主題表達上,是否有刻意借鑒爵士樂的“即興感”?
李唐:我確實很喜歡爵士樂,我的寫作也有點像是爵士樂,幾乎從來不會在開始時就想好后面的內容,而是隨著敘事的發展一點點去尋找接下來的故事。而我也喜歡爵士樂的自由,這不是說隨隨便便去寫,而是在擁有技術的基礎上,去勇敢表達,不被技術所束縛。我反復聽的樂手有李·摩根和桑尼·羅林斯。
北青報:寫作生涯中是否有過“頓悟時刻”或重要轉折點?是否經歷過自我懷疑,如何克服?
李唐:自我懷疑如影隨形,但只要去寫了,總有克服的時候。頓悟總是在寫每一篇小說時產生,就像村上春樹說的,當你走入一場風暴,出來時無論如何都會有什么東西被改變了。
北青報:你的日常生活如何滋養創作?是否有特別的習慣或儀式?
李唐:我算是對寫作環境要求很少的寫作者了,基本上有時間、有空間就可以寫。但寫作需要“養”,也就是需要“無所事事”,如果心里總是被各種事情占據,是很難有余裕寫作的。
北青報:你心中“成熟的小說”應該具備哪些特質,目前自己還欠缺什么?
李唐:什么是“成熟的小說”?其實我也不知道,甚至我有點害怕自己會“成熟”,我更欣賞發自內心的、野生的力量,或許是笨拙的、不加掩飾的。
北青報:你寫作是為了什么?不寫作時如何確認自己存在?
李唐:寫作最終可能只是度過時光的方式,或者說內省的方式。不寫作的時候我有時會覺得自己是個“空”(就像《星辰坐標》的開頭那樣),但“空”有什么不好呢?“空”是萬物之源。
從未想過放棄寫作
它是一種存在方式
北青報:你認為90后作家群體是否存在共性特質?在文學市場多元化的今天,青年作家該如何避免同質化,保持創作的獨特性?
李唐:90后作家是多元的,其實我并不覺得像一些評論家說的那樣“同質化”。我一直認為,堅持自我就是避免同質化的最好方式,無論你寫的是什么,對自己誠實,對寫作的事物誠實,就會有獨特性。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寫作亦然。之所以同質,其實是因為我們蒙蔽了自我,在用他人的聲音說話。
北青報:你曾說“寫作讓生活多了一重維度,從心理層面上比現在艱難許多”,寫作帶給你的“痛苦”是什么?在文學創作這條路上,你有沒有過想放棄的時刻,是什么讓你堅持下來的?
李唐:我從未想過放棄寫作,寫作恰恰是生活的某種療愈。放棄寫作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過得太好了,沒有任何煩惱,但這是不可能的。寫作是我的一種存在方式,就像有人喜歡釣魚、下棋、打游戲一樣,是喜歡做的事,談不上堅持。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張嘉
編輯/張楠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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