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花專欄」丨裴亞莉：凝視著這安靜的生活

作者簡介：

裴亞莉，山西夏縣人。師從文藝?yán)碚摷彝瘧c炳先生，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獲得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現(xiàn)為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從事文學(xué)理論、比較文學(xué)和電影美學(xué)方面的研究，出版有學(xué)術(shù)專著和譯著《當(dāng)代美學(xué)》（譯著，2017）《電影、政治、知識分子和產(chǎn)業(yè)》（合著，2010）《政治變革與小說形式的演進(jìn)》（2008）《電影語言現(xiàn)代化再認(rèn)識》（1999）《新時期電影文化思潮》（合著，1997），中國電影評論學(xué)會理事，陜西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陜西省電影行業(yè)協(xié)會學(xué)術(shù)委員會主任。工作之余潛心散文創(chuàng)作，出版有散文集《長安城南種牡丹》（2023）《穿越麥地》（2021）《只有松鼠了解我的心》（2014）《停止與繼續(xù)》（2008）《舞緣》（1995）等。

PART.01

凝視著這安靜的生活

不知道是因為晚飯后喝了一杯咖啡的緣故，還是因為明天就要離開娘家回到自己小家的緣故，或者竟然是因為今晚的月亮太亮的緣故，總之是失眠了。

起來一趟，到廳房里翻了一會兒汪曾祺的《隨遇而安》，但也很快就看不動了。兩邊廂房里傳出父親和母親發(fā)出的甜美的鼾聲，墻上的鐘表毫不懈怠地走動聲，腦子越發(fā)地清醒起來。

做一點什么呢？上一趟廁所，在院子里走了走，夜晚的風(fēng)清涼地吹拂著，奶奶住的南房門口長著的兩棵石榴樹，在那里靜默著，結(jié)在枝頭的果子也在靜默著，小狗小白，它在月色下追著自己的尾巴跑圈兒，而鄰居的小孩，好像做了什么惡夢，突然間大哭起來……我的舌頭和身體，都在滋生著一種甘甜的味道。也許正是這樣的一種滋味讓我失眠。

在人人都享受夢境的時刻，我卻在享受著這失眠。真想到大門口那灑著月光、兩邊長著高高的玉米的潔白的大路上去跑步。

這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我也知道此刻的自己，無非就是想要寫一點什么來贊美當(dāng)下的舊病復(fù)發(fā)而已。――回到廳房，看到木瓜的一個小本子在茶幾上放著，爸爸的一支用來記電話號碼的筆，在電話機(jī)旁邊放著。本子上還有空白的地方，筆也是能寫的，于是就拿著這一支筆，面對著一個可愛的小本子，在餐桌旁邊坐了下來。――如同一個久病成醫(yī)的人一樣，我知道，在深夜里毫不取舍、信筆由韁的涂寫，是治療失眠的最好方法。

PART.02

凝視著這安靜的生活

很顯然是受了這幾年來國內(nèi)房地產(chǎn)事業(yè)極端火爆的影響，家鄉(xiāng)這個小小縣城的房地產(chǎn)市場，也可以用沸騰來形容了。中條山西側(cè)的瑤臺春燕兩峰腳下，是我們縣剛剛興起的溫泉商品房板塊，認(rèn)識的人當(dāng)中，已經(jīng)有好幾家在那里買房子了。姑姑很替爸爸著急，就攛掇他也到那里去買房子。――爸爸還沒有表態(tài)，我心里先著急起來了。當(dāng)然是完全相反的著急。

要睡覺的時候，媽媽一定要陪我睡，因為明天就要走了。自然是說了很多話。突然間就問她：“姑姑支持你們到溫泉買房子，你們愿意住在那里嗎？”

“啊？干嗎要住那里？”

這就是她的回答。我趕緊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都不敢跟她繼續(xù)討論了，害怕她突然改變主意。盡管我知道這是絕對不可能的。聽了她的話，我只是在心里偷偷高興而已。――大概也正是由于這一件事情，現(xiàn)在，坐在隱約能夠聞見一些飯菜味的餐桌上寫字，每過一會兒就要四處張望一下，發(fā)現(xiàn)這個房子，以及其中的每一樣家具，都在提示著這個家、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們以及爺爺奶奶在一起所度過的生活。每一天的生活都是鮮活的，甚至是火熱的，但是當(dāng)它們變成歷史的時候，卻是如此的沉靜。古人說：“見春風(fēng)，思浩蕩；見秋風(fēng)，思飛揚。”生活和歷史，真的就是這樣讓人浩蕩又飛揚的啊。

房子是1984年蓋的，門窗的式樣和顏色都是那個時候的流行樣、流行色。立木那天，我和好朋友楊碾零一起回我家吃飯，看到滿院子都是請來幫忙蓋房子、幫忙做飯以及為慶賀立木而來的親戚朋友。對于在農(nóng)村成家立業(yè)的人來說，蓋房子是最重要的事情了；而對于蓋房子這件事情來說，立木就是最重要的了。――立木就是將房梁架起來，將椽子和檁子都裝上，這樣，房子的主體就完工了，相當(dāng)于今天的樓房封頂。

蓋好的房子是進(jìn)深一丈八尺的五間。清楚地記著在那幾年，村里人討論房子總是說：“丈八的還是丈五的？”丈八的就說明該房子的主家意識超前，準(zhǔn)備充分，丈五的則說明這一家財力不行。那時候，父母都是三十四五歲，當(dāng)然要蓋丈八的啦！想想他們那個時候比我現(xiàn)在還年輕，養(yǎng)了好幾個孩子不說，房子也蓋好了，真算得上是“成功人士”。

但是這兩個成功人士的所經(jīng)受的辛苦，我已經(jīng)是趕不上了。我一直毫不懷疑地覺得，我的生活之所以越過越?jīng)]有興致，而父親和母親越過越有興致，原因恰在于我所經(jīng)受的身體上的辛苦不如他們多。且不說父母為蓋這房子積累資金靠種菜這件事情有多辛苦，單是五間房所用的填高地基的土，也全部是他們用平車從村子外面的土場拉回來的；房子所用的大梁，有幾根也是爸爸和他的山上的朋友從林場扛下山，再找車運出來的……想想有很多個夜晚，爸爸媽媽總等著我們睡著才去拉土或者干別的活，我和妹妹在家，半夜醒來，對著黑暗發(fā)呆、驚嚇到以至于嚎哭的過往，這成功來得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總之是在這蓋好的豪華大宅里，最初的時候是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所有的幾件，都是父母結(jié)婚時候置辦的。盡管我們都覺得那幾樣家具很有意思，像妹妹小的時候曾經(jīng)在上面睡過覺的一把圈椅，我們捉迷藏的時候曾經(jīng)鉆過的有著一對大門環(huán)的紅紅的衣柜，以及長期做了我的學(xué)習(xí)桌的一張長條桌……一共四五件，但爸爸媽媽還是立志要將它們徹底換掉。――第二年深秋的時候，又種了一年菜，賣了一年菜，父母大概攢夠了做家具的錢，要開始為新房子做家具了。因為家里突然來了兩個河南木匠，就住在新房的一間廂房里。

那兩個木匠是哥兒倆，哥哥叫東祥，是大工，弟弟叫永祥，是小工。他們倆在家里整整住了一個冬天，直到春節(jié)前才回了老家。20多年了，那個時候他們做的家具現(xiàn)在也都還在用著，就是一張雙人床，一張單人床，寫字臺、高低柜、平柜，好像還有幾個小板凳，是奶奶專門吩咐了叫給我們姐妹幾個一人做一樣的。――按說這幾樣家具，做完用不了一個冬天，可是爸爸和奶奶都認(rèn)為這兩個年輕人出門在外很不容易，他們總認(rèn)為只有他們才會真心地對這兩個年輕人好，所以即使這哥倆開始給別人家干活的時候，爸爸和奶奶也愿意他們住在我家，有不少時候還邀請他們一起吃飯。爸爸和奶奶要求我們叫他們：“東祥叔叔，永祥叔叔。”好像是一家人一樣。

我的這兩個河南的木匠叔叔是我第一次見到的外地人，他們來自河南新鄉(xiāng)。他們的一口河南話常常讓媽媽感到開心。而我，也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寫信。――初三了，從來沒有給任何人寫過信，因為親戚都很近，沒有家人在外地。――永祥叔叔趴在自己的木工箱子上寫信，寫完了以后問我：“你有郵票嗎？”我說：“我哪里會有郵票呢？”他叫我拿我的鉛筆盒給他看。打開以后，他說：“小傻瓜，這不是郵票嗎？”連我自己都很吃驚，我怎么會有郵票呢？但是在我的鉛筆盒里，確實躺著一長溜兒郵票，都是面值一分錢的（忘了是哪個地方的民居圖案了）。他拿出來說：“我只要八張，八張就夠了。”說完撕下八張郵票，在舌頭上舔了舔，就粘在信封的口上了。粘完了，他好像是很突然地對我說：“郵票就是錢你知道不知道？”

這一切都讓我感到茫然。郵票是從哪里來的？他為什么確定我有郵票？他為什么要跟我說“郵票就是錢”？后來有很多天，我都想這一定是他放進(jìn)去的。難道沒有可能嗎？他是外地人，外地人是很神秘的，外地人會讓一切都那么神秘。當(dāng)然，更神秘的是，新鄉(xiāng)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他的信寫給了誰？聽奶奶說他的媳婦快要生孩子了，弄得我一看到村子里的孕婦，就想，永祥叔叔的媳婦，也許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總之是這兩個人以及他們住在我家的情景讓我少年時代的生活顯得很特別。而現(xiàn)在回憶起來，更為感慨的則是另外的事情：爸爸和奶奶，怎么能對他們那么好？換作今天的我，能做到嗎？連我自己都不能確信。記得他們離開我們家之后的幾年里，總能斷斷續(xù)續(xù)地收到他們的問候信，而奶奶和爸爸以及全家人都會很關(guān)切地傳著看，那一份感情，在今天，確實也是很難再有的呢。

冬天做好了家具，油漆卻又得等到夏天，因為夏天容易晾干。初三的那個暑假，爸爸自己買了油漆，請了我們村在學(xué)校教美術(shù)的老師來家里給那些家具上漆。這個老師其實也是我們的鄰居，是叔叔的同齡人，喜歡跟孩子在一起。他就像玩一樣，一刷子一刷子地刷著，把所有的家具都刷成淡綠和深紅兩種顏色。末了覺得死板，要漆出一些花來，就看見他將一張報紙團(tuán)了，拿在手上，朝著剛剛刷上的油漆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粘上去，每粘一下，就出來一朵花。那個場面，在我看來，也堪稱神奇！

總之，暑假快要過完的時候，媽媽在那一張雙人床上搭上了一頂蚊帳，我們姐妹三個人就成天汗津津、熱騰騰地滾在那個蚊帳纏身的亂糟糟的床上。多好玩啊！想想家里空蕩蕩的，好像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玩。玩的都是什么呢？但卻是那樣開心。大概，新房子新家具的新和少年時代對萬事萬物的那股子熱乎勁兒，就是最好玩的了吧。

那么多曾經(jīng)令人揪心但現(xiàn)在令人神往的過去都是與這個房子被蓋的過程、這些家具被制作的過程連在一起的，所以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爸爸和媽媽會像別人都去買商品房一樣，放棄這個老院子。

PART.03

凝視著這安靜的生活

這次暑假回家，也是因為趕著參加堂妹的婚禮。這是我們姐妹當(dāng)中最小的一個了，是叔叔唯一的女兒，也是我們這個大家庭里面最后出嫁的一個姑娘，所以盡管儀式基本上都是一樣的，但是大家的心里感覺很隆重。大概在婚禮舉行前的一個星期，姑姑就專門回了一趟家，跟媽媽商量怎樣上禮的問題，順便也把我們姐妹幾個人的標(biāo)準(zhǔn)定下來了。

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這也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按照一定的規(guī)矩辦事情，也是很好玩的。所以有意思。媽媽給我們打電話說了她和姑姑商量好的標(biāo)準(zhǔn)，我們幾個都嘻嘻哈哈很高興地同意了。

但是我心里總覺得只給錢不對勁。想念小時候為參加表姐或者其他親戚的婚禮，和媽媽上街準(zhǔn)備禮物的那些經(jīng)歷。不同的親戚有不同的禮物。給姨媽家的表姐，就要做一條被子，另外還有三件小一些的禮物，一共湊成四件，大餛飩饃六個；如果是爸爸或者媽媽的表親或者堂親的孩子結(jié)婚，只有兩件，都是小一些的禮物，比如一對兒枕巾加一條褲子的面料，四個大餛飩饃，諸如此類的比較嚴(yán)格的一個規(guī)定。參加婚宴的時候，一家人穿得新新的，拿著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提著蓋了新毛巾的饃籃子，很有感覺。――堂妹結(jié)婚，對于爸爸和媽媽來說，就是很重要的事情了，可是再也沒有人為準(zhǔn)備什么禮物費心思了，大家都在用不同數(shù)量的錢來表達(dá)關(guān)系的親疏遠(yuǎn)近。

給錢是很實用的，但是不好玩。

心里一邊想著自己終于可以跟大家一樣按照通行的方式辦事情了，但同時又在家里找了起來，希望能夠找到一樣還沒有拆封的、并且是比較珍貴的東西，送給堂妹。套用我以前的一個同事的話來說，就是，“想要把這件事情辦得更有形式感”，在形式中蘊含一些情意。――找著找著就找到了一盒香水，是蔡老師上次來西安的時候從臺南帶給我的。他和他的太太已經(jīng)送過我兩次香水了，但我總沒有用過，一盒給妹妹拿走了，一盒還留在我這里。覺得這應(yīng)該是個很好的禮物，就放在了行李里面，坐著火車回來了。

送人禮物，本來是一件很美好的很有意思的事情。可這事情微妙就微妙在，在大家都商量好了只給錢的情況下，自己單單的，除了給錢還要送一樣禮物，這樣的做法是不是還是有意思的。這就是在堂妹試婚紗的那一瞬間我把香水給她的時候的心情：穿著婚紗的她很漂亮，我的一大套盒裝的Ricci Nina香水也很漂亮，她很高興，在場的大家都很高興，但為什么我的心情是這樣復(fù)雜？――也是在這臨別前的一個晚上，忍不住就向媽媽討教了，“這么小的一件事情，為什么感到心情復(fù)雜？”

自從我告別自己的學(xué)生生涯，開始了真正的日常生活，我就發(fā)現(xiàn)母親的學(xué)問比我深多了，她貫徹自己的生活理念的決心也比我透徹，行動能力也更強(qiáng)。所以，在學(xué)生時代從不向母親袒露“心扉”的我，常常向她討教了，這次也是這樣。讓我驚訝的是，她居然也是矛盾的。她說：“是呀，要是不送禮物，你心里覺得過不去，要是送了，你又會因為跟別人不一樣，怕別的姐妹多心。”“那怎么辦呢？”“沒有辦法，送就送了，心情復(fù)雜就復(fù)雜唄。不過送了當(dāng)然比不送好啦！”

聽的出來，面對著習(xí)俗朝著無情義方向的改變，喜歡做有情義的事情的母親，她的心情，也是復(fù)雜的。

可見心情復(fù)雜不僅僅是我自己的事情。就像孔子不能正確區(qū)分莊稼的種類被人嘲笑一樣，就像他盡管欣賞那種“浴乎沂，風(fēng)乎舞庾，詠而歸”的生活，但最終還是只能選擇一種理性的生活和思想方式一樣，古往今來大大小小的人生都要經(jīng)驗無數(shù)這樣的尷尬時刻。而最讓人無奈的是，生活中的變化一旦開始，它只能向著變化之后的方向繼續(xù)，而絕對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只有我們想要有形式、想要有情義的心思是頑固的。就像母親喜歡說的那句話一樣，“心里過不去”的這種感覺是永恒的。

PART.04

凝視著這安靜的生活

“心里過不去”，這句話出現(xiàn)時的情景，一般都是：想要做一件對別人好的事情；這個事情不做也沒錯，但是不做的話，心里就總會放不下，不如做了之后心里舒坦，哪怕做了之后自己似乎并沒有得到什么實際的利益。或者，換一句話說，做事情是憑著內(nèi)心的法則，而不是外部的法則。或者，這個內(nèi)心的法則，其實就是從外部法則中選擇出來的與內(nèi)心感受最適合的法則。

我相信這樣的法則存在在很多人的心里，但是從我們家而言，這個法則當(dāng)然是在奶奶那里最清楚了。孔子的學(xué)生描述孔子，說是“鄉(xiāng)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說的是孔夫子如果參加鄉(xiāng)人的飲酒聚會，離開的時候，總是要等到拄著拐杖的老年人都走過去了，他才會最后離開。看著這么古老的敘述，我的心里長久地感動著。因為這樣的情景給了我們一種形象：一個人，他緩慢地走著，這并不是因為他行動不便，而是他認(rèn)為只有緩慢地走，才是用心的走；他睜大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這也并不是因為他過于容易對事物感到驚異，而是表明，他對所有他看到的，都有興趣，都能理解，都給予關(guān)心。――這一段描述讓我想起了奶奶，感到她老人家就是這樣的人。從我記事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八十多了，還是這個樣子。她的行為，直接一點說，是常常感到“心里過不去”，抽象一點說，她的身上顯現(xiàn)著古老的“禮”的美好。

堂妹結(jié)婚的前一天，叔叔在家里宴請他的同事和堂妹的同事。快到中午的時候，奶奶對媽媽說：“你看我要不要換一件衣服？”媽媽說：“要啊！”一邊說著就悄悄笑了。

奶奶去換衣服了，我們問媽媽為什么笑。她說：“沒有看出來奶奶穿的已經(jīng)是件新衣服嗎？”我們都看不出來。老太太的衣服，差不多都是那樣的顏色和式樣，我們又不常在家，所以看不出來。過了一會兒，奶奶出來了，沒有說話。我奇怪地問她：“怎么沒有換啊？”她還是不說話，好像是故意似的看著別處，但是媽媽大笑了，說：“呀！看你奶奶！”原來，奶奶把一件漂亮的顏色比較鮮艷的衣服穿在里面，又將她剛才穿的一件穿在外面了，僅僅在領(lǐng)子那里露出了一道邊兒。“為什么呀！為什么呀！”我們一邊笑著，一邊幫著奶奶將外面那件脫了下來，她顯得挺不好意思。多漂亮的衣服啊，可是她只愿意穿在里面！她不愿意讓別人感覺到她在有意地“打扮”自己。她總愿意自己做一個謙虛的人。――這是奶奶的“禮”的一種。

這個很小的事情讓我想到童年時代跟奶奶的多次“出訪”親友。奶奶的娘家，像她的婆家（我們家）一樣，不僅是一個大家庭，而且是一個大家族。她在娘家光親姐妹就有四個，并且娘家媽是只比她的大姐大四歲的后媽。小時候常常跟著奶奶回她的娘家，看到五個老太太沒完沒了地說話，實在是很冗長。但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是她們的親密無間。四個已經(jīng)成為奶奶的女兒，一個與這些女兒年齡相仿的媽媽，是什么東西讓她們親密無間？難道不是某種“禮”的作用嗎？奶奶的娘家媽去世的時候94歲，她的幾個已經(jīng)八九十歲的女兒堅持為她戴孝送終，這種情景，也只有在經(jīng)歷過舊式家庭的人們那里，才有可能看到：奶奶以及她的個人歷史，就是那樣的一種將內(nèi)心的善意和外部的“禮”的教誨自覺自愿地融合在一起的一種人生。

這樣的人生不好嗎？在我童年的時候，由于有了無數(shù)的“出訪”，我很早就能清楚地區(qū)分各種各樣的表親和堂親的稱呼，決不錯亂；我也因此在吃飯的時候不大聲地嚼東西，在做客的時候，最好只吃一碗飯，最多不超過兩碗飯；無論在什么場合，只要見到比自己年長的親戚或者同村人，必須按照合適的輩分稱呼、問候；大人講話的時候，決不能插嘴；等等，諸如此類。――接受了很多年的所謂“現(xiàn)代的”教育，我照樣以童年時代跟奶奶一起度過的那些時間和經(jīng)歷感到自豪。――有一年到上海去開會，黃會林老師一看到我，就說：“看現(xiàn)在的女孩子，公共場合露著大腳丫，成什么話！”我這才注意到我穿的露腳趾的涼鞋，T恤衫牛仔褲就更不用說了。黃老師多少年來都一直以著裝講究成為很多女生和女教師的楷模，但是直到那次她沖我那么說了，我才嚴(yán)肅地考慮了這個問題，并且跟她討教了一番，她的“忠告”大體是：公開場合，決不穿露腳趾的鞋子，決不穿露肩的衣服，也絕對要穿襪子。

我覺得這三樣忠告很好，但我只實踐了兩樣：沒有實踐的是穿襪子這件事情。――這也是我為什么在寫到奶奶的時候，突然想起黃老師和她的忠告的原因：奶奶永遠(yuǎn)都穿襪子，跟黃老師說給我的同樣的話她跟我說過很多遍！――現(xiàn)在，在即將參加堂妹的婚宴這樣重要的時刻，盡管沒有穿露腳趾的涼鞋，沒有穿露肩的衣服，但還是沒有穿襪子！并且決定了不穿襪子！覺得不穿襪子更美！這，大概就是在歷史演進(jìn)的過程中，人所不能不遺漏的東西之一吧。并不反對，但是也沒有那種一定能夠隨時記起的“禮”的約束了。裝束不嚴(yán)格，在奶奶的時代，就是失禮，沒有教養(yǎng)，現(xiàn)在，到底還有多少人能將這兩件事情從襪子上聯(lián)系起來呢？但奶奶就是這樣做的，慢慢地走著，細(xì)心地看著，也安靜地包容著，盡可能地保留著。

PART.05

凝視著這安靜的生活

我們那里結(jié)婚的風(fēng)俗，是新娘子從結(jié)婚的那一天開始，必須每天都要吃到餛飩。不是四川叫作龍抄手、在全國各地都當(dāng)作早飯吃的那種餛飩，而是像餃子一樣，只不過要將餃子的兩頭捏在一起，中間留出一個小圓圈，整體上看起來也是圓的，以示美滿。像春節(jié)、結(jié)婚這樣的大節(jié)日，吃餛飩就是法定的飯食。一般來說是要將餛飩再配上一些熟面條，澆上臊子汁，叫作餛飩臊面，含義很隆重。這樣的飯，一般是早飯，春節(jié)要吃到過破五，結(jié)婚要吃夠十天。――當(dāng)然這個臊子不同于陜西的歧山臊子面的臊子，白菜丁、油炸豆腐丁、小肉丁是主料，不用醋，咸的，湯少許。

這樣，餛飩臊面作為早飯，堂妹在結(jié)婚那天吃了一頓，第二天回門在她媽（我嬸嬸）家吃了一頓，再加上每天的午飯和晚飯也都是大菜，她已經(jīng)吃不動了。第二天回門是我和妹夫送她回婆家，因為她第三天回門是要到我家，所以就求我，要奶奶和我媽“千萬不要做餛飩臊面了！”她要吃饅頭稀飯和素菜。――回家把這消息匯報了，媽和奶奶都笑，說：“那怎么行？餛飩臊面是規(guī)矩！”我就將堂妹的話又重復(fù)一邊，強(qiáng)調(diào)她已經(jīng)吃不動了。媽媽說：“好吧，知道了。”看了看奧運節(jié)目，睡覺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起來，看見媽媽和奶奶在灶上已經(jīng)熱火朝天地忙開了：豆腐也炸好了，白菜丁和小肉丁也切好了，摘好的韭菜正攤在高粱桿扎起的像席子一樣的東西上晾著，她們一個在和面，一個在準(zhǔn)備早飯要炒的四個菜的材料：餛飩臊面要有四個炒碟，這也是規(guī)矩。不用問，一看，又是一頓典型的餛飩臊面。“哎呀，你們兩個，怎么又做上了呢？”又開始講堂妹多么多么想念稀飯饅頭，又開始批評她們多么多么的古板守舊……關(guān)鍵的問題在于奶奶不會發(fā)脾氣。她如果說：“那絕對不行！”我也就死心了。我這么說的時候，作為一個有“禮”的人，她僅僅是聽著，然后問我媽：“你說怎么辦？”我媽說：“我也沒有主意了，又想讓孩子吃得可口，又不想沒有規(guī)矩。”這時候爸爸從地里回來了，腳上粘了一些泥巴，坐在那里用鞋刷子刷鞋，她們一起向爸爸發(fā)問，“怎么辦？”爸爸一向是個隨和的人，但是這一次他很堅定，脫口而出說：“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不能隨便改的。”――跟奶奶和媽媽說話，自己會有意溫和一些；跟爸爸說話，好像知道他的承受能力強(qiáng)，就可以厲害一點似的，所以，盡管他已經(jīng)很堅定了，我還是對他說：“爸爸，你要再讓她吃餛飩臊面，她就會挨餓啦!”

假如我知道我說了這些話對奶奶、媽媽、爸爸造成了什么影響，我寧肯我沒有說過那些話。然而事實上是已經(jīng)說了。我對爸爸講了之后，爸爸說：“那好吧，饅頭稀飯。”他又轉(zhuǎn)頭對媽媽說：“別猶豫了。”我想，爸爸之所以這樣決定，僅僅是因為他給我面子，而不是認(rèn)為我是正確的。但是奶奶，認(rèn)為這樣做是無“禮”的，生著悶氣走了，到村口的健身器材那里散步去了；媽媽呢，好像一大早起來都在鼓著的做飯的勁兒，也被饅頭稀飯弄得泄掉了。

好在快開飯的時候堂妹和堂妹夫來了，面對著飯桌大叫：“太好了！太好了！終于可以吃一頓飽飯了！”媽媽這時候才露出了一些放松的笑容。堂妹和堂妹夫他們，84、85年出生的人，是完全新式的青年，甚至不知道在新婚的十天里，他們的飲食原本是被規(guī)定的。而奶奶，一回來，看見媽媽，就像有了新發(fā)明一樣高興地說：“我有辦法了！早上的餛飩沒有吃，中午我們做包子，把包子包成餛飩的樣子，不等于也是吃了餛飩了嗎？”天哪，她在晨練的時候，敢情是一直在琢磨著怎樣彌補(bǔ)早飯沒有餛飩這個失誤。也就是說，她一早晨都在“心里過不去”；而如果她最終沒有想出這個彌補(bǔ)的方法，她大概一個月、永遠(yuǎn)，都會心里過不去。我當(dāng)然把自己的嘴巴閉得緊緊的了，而且對奶奶的智慧大加贊揚。奶奶說：“都是你在那里胡攪和！”狠狠地在胳膊上擰了一把。看著奶奶因為她的新想法高興的樣子，我感到自己破壞這個小小的規(guī)矩是一個罪過，盡管這是堂妹要求于我的。

奶奶的規(guī)矩難道僅僅是規(guī)矩嗎？她是一定要用規(guī)矩來表達(dá)對自己的孫女的最好的祝福。這個祝福，甚至不是她個人的，而是歷史的，用我們這些有學(xué)問的人的話來說，她讓這個規(guī)矩里面所隱含的整個的集體無意識，都來為她的孫女祝福了。

PART.06

凝視著這安靜的生活

堂妹回門那天中午大家一邊熱烈地討論劉翔退賽，一邊熱火朝天地吃著做成餛飩形狀的包子的時候，姑父從侯馬來接小表妹回家了，也加入到了飯桌上。因為他們要趕當(dāng)天下午的火車，所以飯后不久就要先走一步。三點的時候弟弟用摩托車送姑父和表妹上車站，已經(jīng)出門了，看見媽媽快步從家里跑出來，用蒸饅頭墊屜子的紗布包了一包包子，一定要姑父帶給姑姑和他家的其他人嘗嘗。姑父推辭的時候，我和妹妹們也都說：“這么熱的天，兩個小時后到家，早壞了。”但是媽媽很堅持，所以他們還是帶上走了。――摩托車在村口拐彎之后，奶奶說：“你媽媽讓帶上是對的，那樣會讓你姑姑的婆婆感覺到，娘家人很在意他們。”奶奶的話聽得我們直吐舌頭。不知道妹妹們怎么理解，我的理解是：我們這一代人，太不懂得禮數(shù)里面的人情了。

就這樣，假期里的每一天早上，首先聽到來賣菜、賣水果西瓜以及收破爛的人的吆喝，或者賣包子的人用她的電聲喇叭喊：“賣包子來！素包子！肉包子！韭菜雞蛋包子！”然后聽到媽媽跑出去，小聲對那些人說：“小點聲啊！孩子們還在睡覺！”但是我已經(jīng)醒了，睡在另一間屋子的木瓜、妞妞和劉丁也醒了，對面的窗戶上傳出他們幾個人打鬧的聲音，聽到了奶奶一邊掃院子，一邊督促爺爺洗臉、刮胡子、找襪子。奶奶也怕吵著還在睡覺的人，就故意壓低聲音說話，可是爺爺呢，平時大聲跟他講話，他都聽不見，壓低聲音之后，他不斷大聲地問：“啊？你說什么？”――之后便是幾個孩子搶著彈琴的聲音，一個假日的白天，就開始了。……或者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到棉花地走一圈，看看有沒有新開的棉花朵，到蔥地走一圈，看看有沒有長著瑪芝草，可以拌了面蒸著吃，或者，干脆就去春燕山或者瑤臺山去和孩子們登山比賽！

真想有一架攝像機(jī)，拍下這緩慢流動但是意味深長的一切，真希望時光就那樣停止，孩子們總是那樣小，爺爺總是沉默著，坐在大門口嚼著零食，奶奶總是在幫媽媽在做著什么，而父親和母親，總是這樣有興致地安排著他們的莊稼、安排著每一頓飯，院子里的椿樹、泡桐樹、石榴樹，剛剛收回來的早熟的玉米棒子、旱地的芝麻和豆子、剛摘第一次曬在陽光里的棉花，還有平房頂上那個簡易的曬洗澡水的大鐵皮桶，所有的這一切，都是這樣簡單，這樣有用，這樣的有情意，這樣安靜。――我知道這簡單安靜的生活，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曲折、怎樣的沖突、怎樣的堅持、怎樣的忍耐以及怎樣的期待，我愛這由于曲折、沖突、堅持、忍耐和期待而來的現(xiàn)在，我也知道，作為選擇了在他鄉(xiāng)生活的人，我是已經(jīng)沒有條件真正地?fù)碛羞@樣的生活了，所以我貪婪地注視著，呼吸著，刻苦地在自己的心里，銘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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