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爬上窗欞的時候,夜還戀在墻角。光與暗就這樣抵著額,分不清誰在推,誰在讓。桌上的茶煙,裊裊地、斜斜地,在亮處是透明的金,在暗里便成了青灰的絮——原來陰陽從不撕扯,只是溫柔地交替著坐席。
壹·天地是個轉不息的戲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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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登臺總愛轟轟烈烈。先在東邊云幔后抹腮紅,猛地撩開幕——霎時千萬支金箭齊發,射得露珠迸裂,射得江面碎成百萬鱗甲。山醒了,把影子整匹整匹地往西邊拋;鳥醒了,叼著光的碎片嘰喳爭搶。這是陽的性子,什么都亮堂堂地敞著,仿佛要把心都掏出來曬透。
月亮卻是從水底浮上來的。先是一痕極淡的銀,像誰遺落的指甲痕;繼而慢慢脹、慢慢圓,圓成一面被呵過氣的古銅鏡。光也不急著潑灑,只是靜靜地滲——屋瓦白了,石階青了,晾著的衣裳都成了懸空的魂。這時你才懂,陰不是暗,是另一種亮法:把鋒芒都斂成柔暈,把聲響都釀成寂靜。
最妙是交界時分。夕陽在山梁上卡住了,半邊臉紅透,半邊已灰青。歸鳥的翅尖蘸著金,尾巴卻拖進靛藍里。婦人收衣裳,竹竿頭還在光里,布角已浸入暮色。陰陽就在此刻交頸,不是打仗,是跳一場舞——光退三步,暗進兩步,總留著些纏綿的余地。
貳·萬物都在對影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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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樹。朝南的枝杈張狂些,葉密得像要滴下綠來;朝北的枝條謙遜些,疏疏地透著天光。可風一來,全都嘩啦啦地翻手掌——正面是油亮的翠,背面是啞光的青。原來每片葉子都自帶著陰陽,笑著把兩面人生過完。
山更有意思。陽坡的草急著長,沒到五月就抽穗;陰坡的苔慢性子,三年才鋪滿一掌絨。樵夫說:陽坡打柴,劈啪聲都脆些;陰坡采菇,連呼吸都得放輕。可暴雨來時,陽坡的水急匆匆沖成溝,陰坡的泉眼卻咕嚕嚕冒得歡——剛柔各有時辰,急緩自有道理。
水最是通透。淺灘處,卵石紋路看得真切,小魚影子釘在沙上——這是陽水,什么都要說破。轉到深潭,墨綠墨綠的一汪,丟個石子下去,悶聲半晌才浮起幾個泡——這是陰水,把秘密都沉在肚里。可淺灘養不活大鯢,深潭開不出菱花,它們還得連著、通著,才是一條活的河。
叁·人心里也住著日和月
少年時誰不是一團火?走路要帶風,說話要撞鐘,看山嫌山不高,看海嫌海不深。愛起來要把心剜出來,恨起來要燒了半邊天。這是陽氣太旺,從七竅往外冒,燙得自己都睡不著。
中年便學會了釀月光。話到嘴邊含半句,事到臨頭讓三分。開始喜歡舊東西——祖父的懷表走得慢,母親的搪瓷缸有銹斑。夜深人靜時,忽然聽懂雨聲是有韻腳的,一片葉子飄下的曲線,原來藏著數學也算不盡的柔。
可到底怎樣才算正好?老祖母搖著蒲扇說:你看那煮粥——火太猛就糊底,火太弱就夾生。要守著灶,不時攪一攪。人這一輩子就是守一口鍋,陽氣是柴,陰氣是水,熬到自己稠了、糯了,飄出淡淡的香,便是成了。
肆·世上最美的都在交界處
瓷器的妙處不在純白,在釉色流動時,那抹偶然停住的青灰。畫師的絕活不在滿紙煙云,在留白處,讓你聽見山嵐移動的聲音。最好的琴聲不是宮商盡奏,是彈到激昂處忽然一歇,余韻從寂靜里重新生長出來。
江南的梅雨天最懂這個道理。雨下得人都快霉了,忽然太陽露臉,水汽蒸起來——整座城浮在半空,瓦是透明的,樹是透明的,連賣梔子花阿婆的吆喝聲,都裹著亮晶晶的水膜。這才知道,原來濕到極處,光會變得更珍貴;悶到極處,風會吹得更清醒。
連思念都是這樣。月圓時想人,想的是熱熱鬧鬧的往事;月缺時想人,想的是零零碎碎的細節。等到不圓不缺的弦月夜,反而平靜了——因為明白聚是陽,散是陰,圓缺本是月亮的一呼一吸。
伍·光陰在呼吸間流轉
清晨菜場最鮮活。魚在盆里甩尾,水珠濺到朝陽里成了碎鉆;豆腐還冒著熱氣,白嫩嫩顫巍巍,像凝住的月光。賣菜阿婆的秤砣一揚一落:這邊堆著沾泥的蓮藕,那邊擺著洗好的青芹——泥土的厚實與清水的靈透,都在這一桿秤上平衡。
黃昏茶館最從容。紫砂壺嘴吐出的白氣,曲曲折折升到房梁;說書人的驚堂木一拍,滿屋子的影子都顫一顫。老先生蘸著茶水在桌上寫:晝為陽,夜為陰。可你看這燭火——焰心最亮是陽,焰尾的藍暈不就是陰?連一簇火苗都懂得自給自足。
忽然懂了古人為什么愛在廊下聽雨。瓦是硬的,雨是軟的;鼓聲是急的,余韻是緩的。當千萬顆雨珠同時敲擊,反而聽出一種大寂靜——原來極動之中藏著極靜,就像狂歡的深處住著孤獨。
陸·平衡不是各占一半
真正的陰陽之道,哪是黑白平分那么簡單?它是春日里,櫻花開到最盛時忽然起風——粉雪紛揚中,你知道下一刻就要綠肥紅瘦;它是盛夏午睡醒來的剎那,蟬鳴震耳,竹席的涼意卻已爬上脊背。
就像釀酒,糯米要蒸透,酒曲要微涼;太燙殺曲,太冷僵米。守窖的人摸著壇壁說:火氣在里頭頂,陰氣在外頭包,兩下里打架又擁抱,打著抱著就釀出了魂。開壇那天,第一縷香是沖的,第二縷就柔了——剛柔早已在黑暗里和解。
裁縫鋪老師傅剪布料,光滑的緞子要配粗糙的里襯,挺括的西服要在肘部留些余量。“人都是一身矛盾”,他推推老花鏡,“衣服得懂得遷就。”可不是么?最妥帖的衣裳,是讓你忘了它的存在——陰陽調和到極致,便是渾成自然。
尾聲·萬物都在悄悄轉化
起風了。曬著的被單鼓成帆,向陽那面金黃耀眼,背陰處還是潮潤的藍。孩子追著影子跑,不小心摔進光斑里——哭聲剛起,就被母親攬進蔭涼中拍哄。你看,連疼痛都有陰陽:摔倒是陽,安撫是陰;淚水咸的是陽,懷抱暖的是陰。
茶涼了。茶葉沉在杯底,有的豎著,有的橫著。豎著的還想再泡一會兒,橫著的已睡熟了。我端起杯子,把最后一口喝盡——溫的已涼,涼的又帶些余溫。原來喝到見底時,才嘗出整杯茶的脾氣。
窗外,路燈“啪”地亮了。不是驟然全明,而是從芯子里慢慢潤出來,潤成一團毛茸茸的橘黃。天還沒有黑透,是那種鴨蛋青的底色,襯得燈光格外溫柔。晝夜在此刻握手言和——就像世間所有對立的事物,最終都會在暮色里,找到共處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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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陰陽從未分離。它們只是光與影的舞蹈,呼與吸的纏綿,是你中有我的一場漫長廝守。當風穿過長廊,帶著樟樹香穿過夕陽最后一縷金線,你會聽見天地間最古老的密語:
“我在這里。”
“我也在。”
永永遠遠,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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