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八點半,市住建局的走廊里還飄散著保潔員剛拖過的消毒水氣味。
鄭樂語端著保溫杯推開會議室的門,笑容在嘴角凝結成僵硬的弧度。
長條會議桌對面,那個穿深灰色夾克的中年男人正低頭翻閱文件。聽到開門聲,男人抬起頭,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平靜如深潭。
鄭樂語覺得會議室空調開得太足了。
冷氣順著脊椎往上爬,握著杯子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
他認得這張臉,即使十年光陰在對方額角刻下細紋,即使那身公務員最常見的夾克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程興華。省檢查組組長。
也是十年前被他親手寫舉報信送走的老同事。
“鄭副局長,請坐。”程興華的聲音不高不低,像把磨鈍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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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會議室里坐了六個人,除了程興華,還有三男兩女。最年輕的那個女組員正在調試錄音設備,馬尾辮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鄭樂語拉開椅子坐下,保溫杯底碰到桌面時發出輕響。他努力讓呼吸平穩,擠出一個副局長該有的、略帶困惑但配合的微笑。
“程組長,歡迎歡迎。局里昨晚才接到通知,說省里要來檢查工作。”他說得緩慢,每個字都經過斟酌,“許局今天在市委開會,特意囑咐我全力配合。”
程興華點點頭,沒有寒暄的意思。他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紅頭文件,沿著光滑的桌面推過來。
“省紀委、審計廳、住建廳聯合檢查組。這是文件。”他的語調沒有起伏,“未來兩周,我們需要調閱住建局近五年所有工程項目資料。”
鄭樂語接過文件,指尖觸到紙張邊緣時輕微顫抖。他低頭裝作仔細閱讀,其實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五年。正好是他從科長升任副局長的任期。
“應該的,應該的。”他抬起頭,笑容恰到好處,“我們一定全力配合。不知道程組長需要從哪里開始?”
程興華摘下眼鏡,用絨布擦拭鏡片。這個動作讓鄭樂語想起十年前,在城建委那間朝北的辦公室里,程興華也常這樣慢條斯理地擦眼鏡。
然后說出些一針見血的話。
“先從賬目開始吧。”程興華重新戴上眼鏡,“近五年市政工程款的撥付記錄,所有立項、招標、施工、驗收的全套檔案。”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鄭樂語臉上。
“尤其是老舊小區改造和保障房建設項目。省里很重視民生工程。”
鄭樂語覺得喉嚨發干。他端起保溫杯喝了一口,溫水滑過喉嚨卻像沙礫。
“好,我馬上安排財務科和檔案室準備。”他站起身,“程組長和各位同志先休息一下,我——”
“不用休息。”程興華也站起來,比鄭樂語高了半個頭,“現在就開始。蔣曉雪同志負責賬目,李濤同志負責檔案。鄭副局長,麻煩你帶路。”
那個扎馬尾辮的年輕女組員立刻合上筆記本,動作干脆利落。她看向鄭樂語,眼神清亮得讓人不安。
“鄭局,財務科在幾樓?”
去財務科的路上,鄭樂語走在最前面。走廊里遇到幾個科室的科員,都小心翼翼地貼著墻邊讓路,眼神里藏著好奇與揣測。
十年了。鄭樂語腦子里亂糟糟地閃過這個數字。
十年前程興華調離時那個眼神——不是憤怒,不是怨恨,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當時鄭樂語還慶幸過,對方至少沒有鬧得魚死網破。
現在他明白了。有些刀子捅進去,十年后再拔出來,傷口才真正開始流血。
財務科在四樓東側。科長王敏已經接到辦公室通知,帶著兩個會計等在門口。
“程組長,這是我們財務科王科長。”鄭樂語介紹道,聲音比自己預想的穩。
程興華和王敏握手,然后目光掃過她身后那個年輕女會計。女孩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穿著淺藍色襯衫,手里抱著一摞賬本。
“葉涵柏,科里最細心的會計。”王敏連忙介紹。
葉涵柏微微點頭,視線快速掠過檢查組一行人,在鄭樂語臉上停留了不到半秒。
就是這半秒,讓鄭樂語心里咯噔一下。
他想起上個月,葉涵柏曾拿著一份工程款撥付單來找他簽字。單子上的數字有點問題,他當時說再核對一下,后來——
后來怎么樣了?
“就從保障房項目的賬目開始吧。”程興華的聲音把鄭樂語拉回現實。
蔣曉雪已經走到葉涵柏面前:“麻煩把所有相關憑證、流水、合同和批復文件都找出來。需要復印的我們現場復印。”
她的語氣禮貌但不容置疑。
葉涵柏看向王敏,王敏看向鄭樂語。鄭樂語點了點頭,動作有些僵硬。
“按檢查組要求辦。”他說,“全部配合。”
程興華這時轉過身,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對了鄭副局長,十年前我在城建委的時候,也管過一段保障房項目。”他語氣平淡得像在聊天氣,“那時候條件簡陋,很多程序都不規范。現在應該好多了吧?”
鄭樂語感覺后背的襯衫已經貼在皮膚上。
空調還在嘶嘶地吹冷風,他卻開始冒汗。
02
檢查組在財務科隔壁臨時征用了小會議室。兩張長桌拼在一起,上面很快堆滿賬本和檔案盒。
蔣曉雪和葉涵柏并排坐著,一頁頁翻憑證。年輕的女組員動作很快,時不時在筆記本上記錄什么。
程興華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手里拿著一份項目清單慢慢看。陽光從百葉窗縫隙漏進來,在他臉上切出明暗交錯的條紋。
鄭樂語站在門口,進退兩難。
按理說他該回自己辦公室,等檢查組有事再找他。但他挪不動腳,眼睛不受控制地往程興華那邊瞟。
十年了,程興華老了些,但那種沉靜的氣質沒變。甚至更沉了,像潭水結了層薄冰。
“鄭副局長。”程興華突然開口,沒抬頭,“2018年東風片區老舊小區改造項目,是你分管吧?”
鄭樂語走過去,從程興華手里接過那份清單。他的手指碰到紙張時,程興華松手很快,仿佛不愿有絲毫接觸。
“是我分管。”鄭樂語找到那個項目編號,“這是當年市里的重點民生工程。”
“總投資三千七百萬。”程興華念出清單上的數字,“分三批撥款。第一批是啟動資金,八百萬。第二批一千九百萬。第三批……一千萬?”
他抬起頭,金絲眼鏡后的眼睛看著鄭樂語。
“驗收報告顯示工程實際支出三千二百萬。那多出來的五百萬呢?”
鄭樂語感到心跳在耳膜里敲鼓。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平穩:“可能是賬目歸類問題。有些配套資金——”
“配套資金單獨列支,不在這三千七百萬內。”程興華打斷他,語氣依然平靜,“賬目上這三筆款都匯入同一個施工方賬戶。市第三建筑工程公司。”
他說著從檔案盒里抽出一份合同復印件。
鄭樂語盯著那份合同,紙頁邊緣微微發黃。那是五年前的文件了,他的簽名在乙方負責人那一欄,字跡有些陌生。
“施工方后來補交了五百萬的票據。”他說,每個字都小心翼翼,“是材料調價和人工成本增加。當時有專題會議紀要,程組長可以調閱。”
程興華點點頭,沒再追問。他把合同放回檔案盒,動作慢條斯理。
但這比直接質疑更讓人心慌。
蔣曉雪那邊傳來翻頁的沙沙聲。葉涵柏坐在她旁邊,背挺得很直,手指按在賬本邊緣,指節微微發白。
鄭樂語忽然想起一件事。
三年前,東風片區項目審計時,葉涵柏剛調到財務科不久。她曾私下問過他,為什么第三批撥款時間比合同約定晚了四個月。
他當時怎么回答的?
“資金調度問題,很正常。”他記得自己這樣說,還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剛參加工作,很多事還不熟悉。”
葉涵柏當時點了點頭,沒再說話。但她的眼神里有些東西,鄭樂語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種克制的困惑。
“鄭副局長。”程興華又開口了,“你下午兩點有空嗎?檢查組需要和你做個初步談話。”
“有空。”鄭樂語立刻說,“我一定配合。”
程興華終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淡,像掠過水面的鳥影。
“那好。兩點鐘,還在這間會議室。”他說,“麻煩你準備一下東風片區項目的詳細材料,包括所有會議紀要、變更簽證、補充協議。”
他頓了頓,補充道:“還有當時施工方的資質文件,以及招投標全過程記錄。”
鄭樂語點頭應下,轉身離開會議室。
走廊里空無一人。他走到樓梯拐角處才停下,扶住冰涼的金屬欄桿,深深喘了口氣。
十年了。他以為那件事已經埋進時間的灰燼里。
現在看來,灰燼下面是還沒熄滅的火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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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那天晚上鄭樂語沒睡好。
檢查組住在市招待所,據說程興華房間的燈亮到凌晨一點。這個消息是辦公室小王“無意中”透露的。
鄭樂語躺在自家臥室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陰影。
妻子在隔壁房間熟睡,呼吸均勻綿長。
他們分房睡已經三年了,理由是鄭樂語經常加班到深夜,怕影響對方。
真實原因是,他睡不著的時候越來越多。
凌晨三點,他悄悄起床,光腳走進書房。書柜最底層有個帶鎖的鐵皮盒子,鑰匙藏在一本舊《現代漢語詞典》的書脊里。
盒子打開時發出輕微的金屬摩擦聲。
里面沒什么貴重物品,只有幾本舊日記、一些老照片、幾份已經發黃的文件復印件。
最上面那本黑色封皮的日記,記錄的是十年前。
2009年3月15日。鄭樂語翻開第一頁,字跡比現在潦草,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張揚。
“程興華今天又否了我的方案。說什么預算超標,不符合規定。裝什么清高,誰不知道他……”
后面的話沒寫完,劃掉了。
鄭樂語一頁頁翻下去。那些文字像一扇扇窗,通往他已經刻意淡忘的過去。
那時他二十八歲,城建委項目科副科長,程興華是科長。兩人同一年進單位,同一年提副科,本該是并肩作戰的戰友。
卻成了針鋒相對的對手。
日記里記著許多瑣碎的摩擦:程興華卡他的報銷單,程興華在領導面前質疑他的方案,程興華把重要的項目交給別人……
還有那些流言。說程興華和施工方走得太近,說有老板請他吃飯洗澡,說他在某小區有套房子來路不明。
鄭樂語當時信了。或者說,他愿意相信。
因為只有程興華倒下,科長的位置才能空出來。
2009年8月的一個雨夜,鄭樂語在日記里寫:“老馬今天又暗示我,只要程出事,位置就是我的。他給了我一些材料……”
老馬是馬宏偉,當時還是個小包工頭,常接城建委的零散工程。他塞給鄭樂語一個信封,里面是幾張照片和一份銀行流水復印件。
照片拍得模糊,但能看出是程興華和一個老板模樣的人進出飯店。銀行流水顯示一筆五萬元的轉賬,轉入賬戶名是程興華妻子的弟弟。
“證據確鑿。”鄭樂語在日記里這樣寫道,字跡用力得幾乎戳破紙背。
他寫了一封實名舉報信。信里附上照片和流水復印件,還寫了自己“親眼所見”的細節——雖然那些細節大多來自馬宏偉的描述。
信寄出后第三天,紀委的人來了。
程興華被叫去談話時很平靜,甚至對鄭樂語點了點頭。那眼神鄭樂語至今記得,不是憤怒,而是一種……了然。
調查持續了一個月。
最后結論是:程興華與施工方確有不當接觸,但五萬元轉賬是其妻弟與施工方的私人借款,已歸還。
鑒于造成不良影響,調離原崗位,平級安排到郊區住建分局。
走的那天,程興華在辦公室收拾東西。鄭樂語升任科長的任命還沒下來,但所有人都知道是誰接替。
“鄭科長。”程興華這樣叫他,語氣里聽不出情緒,“以后這攤子事,你多費心。”
鄭樂語當時說了些場面話,什么“程科是去基層鍛煉”“將來還有機會回來”。
程興華笑了笑,沒接話。他抱起紙箱走出辦公室,背影在走廊盡頭消失得很干脆。
那之后鄭樂語順風順水。科長,副局長,分管重要的民生工程。馬宏偉的生意也越來越大,從小包工頭變成市里有名的建筑公司老板。
只是偶爾,在夜深人靜時,鄭樂語會想起程興華最后那個眼神。
現在他明白了。那不是認命,而是在說:我們還會再見。
04
第二天早晨七點半,鄭樂語提前到了單位。
檢查組八點半才上班,他有足夠時間去財務科“轉轉”。走廊里很安靜,只有保潔員在拖地,水桶碰撞發出悶響。
財務科的門虛掩著。鄭樂語推門進去,看見葉涵柏已經坐在工位上,面前攤開一本厚厚的賬本。
“小葉這么早?”他盡量讓語氣輕松。
葉涵柏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眨了眨:“鄭局早。有些賬目想再核對一下。”
“檢查組那邊壓力大吧?”鄭樂語走到她旁邊,目光掃過賬本頁面,“蔣組員看起來很認真。”
“是挺認真的。”葉涵柏輕聲說,“昨天查到晚上七點,把所有保障房項目的撥款憑證都復印了。”
鄭樂語感覺喉嚨發緊:“都復印了?”
“嗯。說帶回去仔細核對。”葉涵柏頓了頓,補充道,“程組長說,賬面和實際工程量的匹配度是關鍵。”
這話聽起來平常,但鄭樂語捕捉到了其中的暗示。
“你工作一向細心。”他拍拍葉涵柏的肩膀,這個動作讓他想起三年前,“當年東風片區項目,多虧你把關。”
葉涵柏的手指在賬本邊緣摩挲了一下。
“鄭局,其實我一直想問……”她聲音更輕了,“東風項目第三批撥款,為什么拖了四個月?施工方沒有催款嗎?”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走廊里傳來保潔員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鄭樂語的大腦飛速運轉。這個問題他三年前回答過,現在需要更完美的答案。
“當時財政資金緊張,全市好幾個重點項目都在排隊。”他說得緩慢而清晰,“施工方是市三建,國企,能理解。而且那四個月他們也在做收尾,不影響進度。”
葉涵柏點點頭,沒說話。
但她的眼神告訴鄭樂語,她沒全信。
“檢查組今天可能要找你談話。”鄭樂語轉移話題,“就是走程序,別緊張。實事求是地說就行。”
“我知道。”葉涵柏低下頭繼續看賬本,“蔣組員說九點鐘約我。”
鄭樂語離開財務科時,手心全是汗。
回到辦公室,他關上門,坐在椅子上發了幾分鐘呆。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八點二十五分,手機響了。是馬宏偉。
“鄭局,聽說省里來檢查組了?”馬宏偉的聲音壓得很低,背景音嘈雜,像是在車上。
“來了。”鄭樂語簡短回答,“在查賬。”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領隊的是誰?”
“程興華。”
更長久的沉默。然后馬宏偉罵了句臟話,很輕,但鄭樂語聽清了。
“他怎么回來了?還成了檢查組組長?”
“省里安排的,我哪知道。”鄭樂語說,“你最近別給我打電話。檢查組可能要找施工方談話,你準備一下。”
“準備什么?”馬宏偉的語氣有點急,“鄭局,當年那些事——”
“當年什么事?”鄭樂語打斷他,“當年所有程序都合規,賬目都清楚。你管好自己就行。”
說完他掛了電話,把手機扔在桌上。
窗戶玻璃映出他的臉,疲憊,焦慮,眼袋浮腫。他想起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想起寫舉報信時那種“為民除害”的正義感。
現在輪到他坐在被審查的位置上了。
九點零五分,辦公室小李敲門進來,神色不安。
“鄭局,檢查組把葉涵柏叫去了。還有……他們調了東風項目所有的銀行流水,包括施工方那邊的。”
鄭樂語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小李猶豫了一下,小聲說:“剛才在走廊碰見程組長,他問我您今天上午在不在單位。我說在,他說十點鐘想找您‘隨便聊聊’。”
“聊什么?”
“沒說。”小李搖搖頭,“但程組長問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什么話?”
“他問:‘你們鄭副局長,還像十年前那樣喜歡寫材料嗎?’”
小李說完就退出去了,輕輕帶上門。
鄭樂語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窗外的天空終于開始下雨,雨點打在玻璃上,劃出一道道扭曲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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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十點鐘的談話沒有在小會議室,而是在程興華臨時使用的辦公室里。
這間辦公室原本是局里的接待室,現在擺了兩張桌子,桌上堆滿檔案盒和筆記本電腦。蔣曉雪不在,屋里只有程興華一個人。
“坐。”程興華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鄭樂語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姿勢有些拘謹。雨下得更大了,敲打著窗戶,房間里光線昏暗,程興華開了臺燈。
“鄭副局長,我們隨便聊聊。”程興華翻開筆記本,但沒看,“不用緊張,就是了解情況。”
他語氣平和,甚至算得上溫和。但鄭樂語后背的肌肉繃得更緊了。
“檢查組來了兩天,感覺局里的工作怎么樣?”程興華問了個看似無關的問題。
“我們一直嚴格按照規定辦事。”鄭樂語回答得很官方,“當然,可能有些細節需要改進。歡迎檢查組提出寶貴意見。”
程興華點點頭,筆在指尖輕輕轉動。那是支老式的英雄鋼筆,鄭樂語記得十年前程興華就用這支筆。
“十年前我在城建委的時候,制度還沒這么完善。”程興華像是閑聊,“項目審批經常一個人說了算,監督也流于形式。現在好多了吧?”
“好多了。”鄭樂語說,“現在所有項目都要上會研究,三重一大事項集體決策。”
“那就好。”程興華頓了頓,目光落在鄭樂語臉上,“說起來,東風片區改造項目,當年招標過程規范嗎?”
來了。鄭樂語心里一沉。
“非常規范。”他字斟句酌,“公開招標,七家公司投標,專家評審,最后市三建中標。所有流程都有記錄。”
“市三建。”程興華重復這個名字,“他們的資質當時符合要求嗎?”
“完全符合。市政公用工程施工總承包一級資質。”
“投標價格呢?和其他公司比怎么樣?”
鄭樂語感覺手心又開始冒汗:“中等偏上。不是最低價,但方案做得好,綜合評分最高。”
這些都是事實。至少是表面事實。
程興華在筆記本上記了幾筆,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很清晰。
“鄭副局長。”他抬起頭,金絲眼鏡后的眼睛直視著鄭樂語,“你分管工程項目這么多年,有沒有遇到過施工方想和你‘交朋友’的情況?”
問題來得突然,像一把鈍刀子直接捅過來。
鄭樂語喉嚨發干,他咽了口唾沫:“程組長,這話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程興華語氣不變,“工程項目領域是腐敗高發區。施工方請吃飯、送禮、甚至送錢,這種事不稀奇吧?”
“我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不當利益。”鄭樂語說得斬釘截鐵,“這一點我可以向組織保證。”
程興華看了他幾秒,然后點點頭。
“我相信鄭副局長的覺悟。”他說,“不過,如果施工方通過其他方式,比如……給你的親戚朋友安排業務,或者用別的更隱蔽的手段,你能保證全都清楚嗎?”
房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雨聲,時鐘的滴答聲,自己的心跳聲。鄭樂語聽見所有聲音被放大,混在一起嗡嗡作響。
“程組長,”他努力讓聲音平穩,“你是不是聽到什么傳言了?”
程興華合上筆記本,身體往后靠在椅背上。這個姿勢顯得放松,但眼神更銳利了。
“不是傳言,是疑問。”他說,“東風項目第三批撥款延遲四個月,施工方居然沒催款,也沒索賠。這不符合常理。”
他頓了頓,補充道:“除非,施工方有別的補償渠道。或者……有什么把柄在你們手里,不敢催。”
鄭樂語感覺血液往頭上涌,耳朵里嗡嗡作響。
“程組長,你這是在暗示我——”
“我沒有暗示任何事。”程興華打斷他,“我只是提出一個邏輯問題。檢查組的工作就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如果鄭副局長能解釋清楚這個疑問,那就最好了。”
他說著站起身,表示談話結束。
鄭樂語也站起來,膝蓋有些發軟。他走到門口時,程興華又叫住他。
“對了,鄭副局長認識馬宏偉嗎?”
鄭樂語轉過身,看見程興華站在桌邊,手里拿著那份銀行流水復印件。
“認識。”他說,“市三建的老板。以前是小包工頭,后來企業發展了。”
“你們認識多久了?”
“十年……差不多吧。他以前常接城建委的工程。”
程興華點點頭,沒再問。
但鄭樂語走出房間時,清楚地聽到身后傳來一句話,聲音很輕,像自言自語,又像故意說給他聽。
“十年。挺巧的。”
06
那天下午,鄭樂語試著給馬宏偉打了三個電話,全都無人接聽。
打到公司,秘書說馬總出差了,不清楚什么時候回來。問到哪出差,秘書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鄭樂語坐在辦公室里,看著窗外漸小的雨,心里那根弦越繃越緊。
馬宏偉在躲。或者,已經被控制了?
他想起十年前馬宏偉塞給他那個信封時的表情,諂媚里藏著威脅:“鄭科,這事成了,您當科長,我以后也好接工程。萬一不成……咱倆可是一條船上的人。”
當時鄭樂語沒在意。現在這句話像回旋鏢一樣飛回來,扎在心上。
下午三點,辦公室小李又敲門進來,臉色比上午更差。
“鄭局,檢查組找檔案室調了所有工程合同。還有……”他壓低聲音,“蔣組員剛才問我,有沒有見過一份補充協議。”
“什么補充協議?”
“東風項目的。她說賬目顯示有一筆額外支出,應該對應補充協議,但檔案里沒有。”
鄭樂語感覺一股涼氣從腳底升起。
那份補充協議。他當然記得。
那是第三批撥款延遲四個月后,為了“補償”施工方,簽的一份材料調價協議。協議金額正好是五百萬,和賬面多出的那筆錢吻合。
協議本身沒問題,程序也合規。問題在于,簽協議的時間——是在工程已經竣工半年后。
事后再簽補充協議調整價款,這在審計上是個重大瑕疵。所以當時鄭樂語讓馬宏偉“處理”掉這份協議,只在賬目上做平。
“可能遺漏了。”鄭樂語對小李說,“讓檔案室再仔細找找。”
小李點點頭,但沒動,欲言又止。
“還有事?”
“葉涵柏……”小李聲音更低了,“她下午請假了。說身體不舒服。”
鄭樂語心里咯噔一下。
葉涵柏從來不會輕易請假。那姑娘工作認真到近乎刻板,感冒發燒都堅持上班。
現在檢查組剛找她談過話,她就“身體不舒服”?
“知道了。”鄭樂語揮揮手,“你去忙吧。”
小李走后,鄭樂語關上門,從抽屜深處摸出一個備用手機。這個號碼只有馬宏偉知道,平時幾乎不用。
他撥過去,依然是無人接聽。
就在他準備掛斷時,電話突然通了。
“喂?”是馬宏偉的聲音,喘著粗氣,背景音很空曠。
“你在哪?”鄭樂語壓著嗓子問。
“外面。”馬宏偉說得含糊,“鄭局,情況不太對。我聽說檢查組在查十年前的事。”
“十年前什么事?”
“就……程興華那事。”馬宏偉頓了頓,“鄭局,當年那些材料,你到底怎么處理的?”
鄭樂語握著手機的手指收緊:“什么怎么處理?事實就是事實。”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短促的苦笑。
“事實?”馬宏偉說,“鄭局,咱倆都清楚,那五萬塊錢的流水……時間對不上。是我P的圖。”
這句話像一記悶棍砸在鄭樂語頭上。
他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轟鳴聲。
“你說什么?”
“我當時急著搞倒程興華,就……稍微處理了一下。”馬宏偉說得很快,“但我以為你知道!那材料你看過的!”
鄭樂語閉上眼睛。是的,他看過。但他沒細看,或者說,不想細看。他需要那份材料,需要程興華倒下。
所以他選擇相信。
“現在程興華殺回來了。”馬宏偉的聲音在發抖,“他要是翻舊賬,查出那材料有問題,咱倆都完了。偽證,誣告,夠進去蹲幾年了。”
“你閉嘴!”鄭樂語低吼道,“你現在在哪?我們見面說。”
“不能見。”馬宏偉說,“我感覺有人盯著我。鄭局,我得出去避避風頭。你也……早做準備吧。”
電話掛斷了。
鄭樂語再撥過去,已經關機。
他癱坐在椅子上,渾身發冷。窗外的雨又下大了,天色昏暗如夜。
十年前他寫舉報信時,覺得自己在捍衛正義。現在他才明白,那封信從一開始就建立在偽造的證據上。
而程興華知道。他一定早就知道。
所以他回來了,帶著檢查組,帶著十年的等待和準備。
敲門聲又響了。鄭樂語猛地回過神,把備用手機塞進抽屜最深處。
“進來。”
是程興華。
他站在門口,沒進來,只是平靜地說:“鄭副局長,檢查組需要再調閱一些資料。關于東風項目施工期間的所有會議紀要,尤其是涉及變更和資金調整的。”
“好,我安排檔案室——”
“不用。”程興華打斷他,“蔣曉雪同志已經去檔案室了。我來是想通知你,明天上午九點,檢查組要和局領導班子集體談話。許局長也會參加。”
鄭樂語點點頭,喉嚨發緊,說不出話。
程興華看了他幾秒,突然說:“鄭副局長臉色不太好。身體不舒服?”
“沒有,挺好的。”
“那就好。”程興華轉身要走,又停住,“對了,馬宏偉你聯系上了嗎?”
鄭樂語心跳驟停。
“我……聯系他干什么?”
“檢查組需要施工方配合調查。”程興華說得理所當然,“但他手機關機,公司也沒人。如果你有別的聯系方式——”
“沒有。”鄭樂語說,“我和他不熟。”
程興華點點頭,沒再追問。但他離開時的那個眼神,讓鄭樂語想起了十年前。
那種深不見底的平靜,下面藏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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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許廣澤從市委開會回來時已經是晚上七點。
鄭樂語在局長辦公室門口等了將近一個小時,看見許廣澤從電梯出來,連忙迎上去。
“許局,您回來了。”
許廣澤五十出頭,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提著公文包,臉上帶著開完會后的疲憊。
“樂語啊,有事?”他打開辦公室門,示意鄭樂語進來。
門關上后,鄭樂語顧不上寒暄,直接切入正題。
“許局,檢查組這次來勢洶洶。程興華……您知道程興華吧?”
許廣澤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動作慢條斯理。
“知道。十年前城建委的程興華嘛。”他在辦公桌后坐下,點燃一支煙,“省里這次點名讓他當組長,有意思。”
“他這是在報復。”鄭樂語說得急切,“十年前我舉報過他,他現在借檢查的名義翻舊賬。許局,您得說句話。”
許廣澤吸了口煙,煙霧緩緩吐出,在燈光下盤旋上升。
“樂語啊。”他聲音很穩,“檢查組是省里派的,程序合法,我們只能配合。至于個人恩怨……那是你們之間的事。”
“可是他在查東風項目!”鄭樂語壓低聲音,“揪著一些細節不放,還找施工方,找財務人員單獨談話。這明顯是沖我來的。”
許廣澤彈了彈煙灰,目光落在鄭樂語臉上。
“東風項目有問題嗎?”
“當然沒有!”鄭樂語說得很快,“所有程序都合規,賬目也清楚。就是……就是有些細節可能不夠完善。”
“既然沒問題,你怕什么?”許廣澤反問,“身正不怕影子斜嘛。”
鄭樂語被噎住了。他看著許廣澤平靜的臉,忽然意識到,這個他一直視為靠山的領導,此刻態度曖昧得讓人心慌。
“許局,”他換了個角度,“程興華這么查,影響的不僅是我的名聲,更是整個住建局的形象。您是一把手,傳出去也不好聽。”
許廣澤笑了,笑容里有些說不清的東西。
“樂語,你跟我多少年了?”
“十二年。”
“十二年。”許廣澤點點頭,“從科員到副局長,我一手提拔的你。你工作有能力,有魄力,這點我從不否認。”
他頓了頓,煙灰積了長長一截。
“但有些事,做得太急,就會留下尾巴。”他聲音更低了,“東風項目那五百萬,你真當別人看不出來?”
鄭樂語感覺全身血液都往頭上涌。
“許局,那五百萬是材料調價——”
“材料調價需要在工程完工半年后補簽協議?”許廣澤打斷他,語氣依然平靜,“樂語,我不是傻子。檢查組更不是。”
他掐滅煙頭,身體前傾,手肘撐在桌面上。
“現在程興華擺明了要查到底。你要做的不是找我,而是好好想想,怎么把問題說清楚。”他說,“記住,個人問題個人擔,不要牽扯太廣。”
這話里的暗示再明顯不過:出了事你自己扛,別拖別人下水。
鄭樂語站在那里,手腳冰涼。他看著許廣澤,看著這張熟悉的臉,突然覺得陌生。
十二年。他以為他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
現在看來,船要沉的時候,誰都想第一個跳下去。
“許局,”他聲音干澀,“當年東風項目,是您點頭的。所有上會材料,都是您最后簽的字。”
許廣澤臉色微沉。
“鄭樂語,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鄭樂語豁出去了,“如果真查出問題,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項目是集體決策,您是一把手。”
空氣凝固了幾秒。
許廣澤慢慢靠回椅背,重新點燃一支煙。打火機咔嚓一聲,火苗躥起來,映在他眼睛里。
“樂語啊。”他吐著煙霧說,“你還年輕,有些事不懂。檢查組要查的是具體問題,是執行層面的問題。領導責任和直接責任,性質不一樣。”
他笑了笑,笑容很冷。
“再說了,十年前程興華那事,是你一手操作的。現在人家回來報仇,冤有頭債有主,對不對?”
鄭樂語徹底明白了。
他被放棄了。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就只是一枚棋子。用得著的時候往前推,用不著的時候隨時可以丟棄。
“我明白了。”他聽見自己說,聲音飄忽得像另一個人,“不打擾許局休息了。”
他轉身離開,手搭在門把上時,許廣澤又叫住他。
“樂語。”
鄭樂語回頭。
許廣澤坐在煙霧里,臉有些模糊。
“顧全大局。”他說,“該認的認,該扛的扛。組織上會考慮你這些年的貢獻。”
門在身后關上。
走廊里燈光慘白,空無一人。鄭樂語慢慢走著,腳步沉重。
十年前他舉報程興華時,覺得自己在為民除害,在清除隊伍里的蛀蟲。
現在他成了那只蛀蟲。而當年被他踩下去的人,拿著放大鏡回來了。
08
檢查組和局領導班子的談話安排在第二天上午九點。
小會議室里坐滿了人。許廣澤坐在主位,左側是其他三位副局長,右側是程興華和蔣曉雪。鄭樂語坐在許廣澤對面,正對著程興華。
會議開始前,氣氛就有些壓抑。沒人說話,只有翻動紙張的聲音和偶爾的咳嗽聲。
程興華先開口,依然是那副公事公辦的語氣。
“感謝住建局各位領導配合檢查組工作。過去一周,我們初步查閱了部分項目資料和賬目,發現一些問題需要核實。”
他翻開文件夾,推了推眼鏡。
“主要是2018年東風片區老舊小區改造項目。賬面顯示總投資三千七百萬,實際工程支出三千二百萬,多出五百萬。這筆錢的去向需要說明。”
許廣澤點點頭:“程組長,這個問題鄭副局長解釋過,是材料調價和人工成本增加。”
“有補充協議嗎?”程興華問。
“應該有。”許廣澤看向鄭樂語,“樂語,協議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鄭樂語身上。
他感覺喉嚨發干,清了清嗓子才說:“協議……可能歸檔時遺漏了。我讓檔案室再找找。”
“不用找了。”程興華從文件夾里抽出一份文件,推到桌子中央,“我們找到了復印件。”
那是一份補充協議的復印件。
紙張邊緣有復印機留下的黑邊,但內容清晰可見:甲方市住建局,乙方市第三建筑工程公司,協議金額五百萬,簽署日期是2019年6月——工程驗收半年后。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
許廣澤拿起復印件看了看,眉頭皺起來:“樂語,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事后補簽協議?”
“因為……當時資金緊張,先施工,后補手續。”鄭樂語努力讓聲音平穩,“這是特事特辦,為了民生工程盡快落地。”
“特事特辦也要有依據。”程興華說,“而且,這五百萬的支出票據,時間都在協議簽署之前。也就是說,錢先付出去了,協議后補。這不符合財務規定。”
他頓了頓,看向鄭樂語:“鄭副局長,你分管財務多年,這個道理應該懂。”
鄭樂語說不出話。他感覺所有人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身上。
“還有,”程興華繼續,“我們調取了施工方的銀行流水。發現2019年1月,也就是第三批撥款到賬前,市三建收到一筆三百萬的匯款,匯款方是‘宏遠建材公司’。而宏遠建材的實際控制人,是馬宏偉的妻弟。”
蔣曉雪這時候開口,聲音清晰冷靜。
“根據工商資料,宏遠建材注冊資本五十萬,主營業務是建材零售。這樣一家小公司,突然給市三建轉賬三百萬,而且就在第三批撥款前夕,很不正常。”
她推了推眼鏡:“更不正常的是,宏遠建材在轉賬后三個月就注銷了。”
會議室里的空氣仿佛被抽空了。
鄭樂語感覺呼吸困難。他盯著那份復印件,盯著那些黑色的字,它們好像活了過來,在紙上扭動、嘲笑。
“鄭副局長,”程興華問,“你知道宏遠建材嗎?”
“……不知道。”
“那你應該知道,工程款不能通過第三方公司周轉吧?”程興華語氣依然平靜,“這是典型的違規操作,涉嫌洗錢和利益輸送。”
許廣澤的臉色徹底沉下來。
“樂語,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鄭樂語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在旋轉:完了,全完了。
會議又持續了半個小時。
程興華和蔣曉雪問了更多細節,其他幾位副局長也參與了討論。
但鄭樂語幾乎沒聽進去,他只是機械地回答“是”或“不是”,點頭或搖頭。
最后程興華說:“今天先到這里。鄭副局長,麻煩你留下來,有些細節需要單獨核實。”
其他人陸續離開。許廣澤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鄭樂語一眼,眼神復雜,但什么也沒說。
門關上后,會議室里只剩下三個人:鄭樂語,程興華,蔣曉雪。
蔣曉雪打開錄音設備,紅點亮起。
程興華沒有馬上說話。他慢慢整理桌上的文件,一張張對齊,邊緣磕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聲音讓鄭樂語想起十年前,程興華收拾東西離開城建委的那天。紙箱,文件,那支英雄鋼筆。
“鄭樂語。”程興華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沒有“副局長”這個前綴,“十年前你寫舉報信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今天?”
鄭樂語猛地抬頭。
程興華看著他,金絲眼鏡后的眼睛深不見底。
“我……”鄭樂語聲音嘶啞,“程組長,當年的事——”
“當年的事我很清楚。”程興華打斷他,“那五萬塊錢的銀行流水,時間是偽造的。我妻子的弟弟確實跟施工方借過錢,但那是三個月后的事,金額是兩萬,不是五萬。而且第二天就還了。”
每個字都像錘子砸在鄭樂語心上。
“你知道?”他聽見自己問,聲音顫抖。
“我當時就知道。”程興華說,“紀委找我談話時,我指出了時間對不上。但他們說,舉報信里寫的是‘疑似受賄’,而且有照片佐證。為了‘大局’,讓我換個崗位。”
他頓了頓,嘴角浮起一絲極淡的冷笑。
“大局。多好的詞。為了大局,我可以背黑鍋。為了大局,你鄭樂語可以當科長,當副局長。”
鄭樂語渾身發抖。他想說什么,但喉嚨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這十年我一直在等。”程興華繼續說,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清晰,“等一個機會,等一個公道。現在,機會來了。”
他拿起那份補充協議的復印件。
“這五百萬,真的是材料調價嗎?還是說,有一部分流進了某個人的口袋?”
“我沒有!”鄭樂語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我一分錢都沒拿!”
“那錢去哪了?”程興華也站起來,身高優勢讓他有種壓迫感,“三百萬轉到宏遠建材,宏遠建材注銷,錢呢?馬宏偉呢?他現在在哪?”
一連串的問題像子彈一樣射過來。
鄭樂語后退一步,撞到桌子邊緣。他大口喘氣,額頭滲出冷汗。
蔣曉雪安靜地坐在那里,記錄著一切。她的存在讓鄭樂語更加絕望——這不是私怨,這是正式調查。
“鄭樂語。”程興華走近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一米,“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說實話,錢去哪了?馬宏偉在哪?十年前的事,你知道多少,隱瞞多少?”
鄭樂語閉上眼睛。他想起馬宏偉的電話,想起那份偽造的流水,想起許廣澤冷漠的臉。
十年了。這十年他以為自己步步高升,其實是在往懸崖邊走。
現在,到邊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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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錢……”鄭樂語睜開眼,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錢在許廣澤那里。”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但說出來了,就再也收不回去。
程興華沒有表現出驚訝。他走回座位坐下,示意蔣曉雪記錄。
“說清楚。”
鄭樂語也坐下,雙手撐在膝蓋上,指尖冰涼。他需要組織語言,把那些藏在黑暗里的事挖出來,攤在光天化日下。
“東風項目……一開始預算確實是三千二百萬。”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艱難,“但許廣澤說,可以多申請五百萬,作為‘靈活資金’。”
“靈活資金?”程興華問。
“就是……不好走賬的錢。”鄭樂語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說上面需要打點,一些關系需要維護。讓我把預算做到三千七百萬。”
會議室里很安靜,只有空調送風的嗡嗡聲。
“我照做了。”鄭樂語繼續說,“項目推進很順利,三千二百萬確實夠用。多出來的五百萬,許廣澤讓我分批處理。第一筆三百萬,通過宏遠建材轉走。第二筆兩百萬,做了虛假的材料采購單。”
他抬起頭,看著程興華:“但我一分錢都沒拿。所有操作都是許廣澤指示,馬宏偉執行。我只是……簽字。”
程興華沉默了幾秒。
“證據呢?”
“馬宏偉那里有錄音。”鄭樂語說,“他留了一手,每次和許廣澤談話都錄音。還有轉賬記錄,宏遠建材注銷前,最后的資金流向是許廣澤小姨子的公司。”
這些他本來不知道。是昨天馬宏偉在電話里透露的,像最后的保命符。
程興華和蔣曉雪對視一眼。蔣曉雪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著。
“那十年前呢?”程興華問,“舉報我的事,許廣澤參與了嗎?”
這個問題像一把刀,捅進鄭樂語心里最深處。
他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手。這雙手簽過無數文件,批過無數工程,也寫過那封改變兩個人命運的舉報信。
“……參與了。”他聲音很低,“材料是馬宏偉給的,但許廣澤暗示過我,說程興華‘擋了路’。他說只要程興華走,科長的位置就是我的。”
記憶的閘門打開了。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細節,此刻清晰得刺眼。
許廣澤拍著他的肩膀說:“樂語啊,你還年輕,要懂得把握機會。”許廣澤在舉報信寄出前,特意讓他拿去“看看”,然后說“寫得不錯,事實清楚,證據確鑿”。
還有馬宏偉那張諂媚的臉:“鄭科,這事成了,以后許局不會虧待你。”
“我當時……太想往上爬了。”鄭樂語聽見自己說,聲音陌生得像另一個人,“我以為我在做正確的事,清除隊伍里的腐敗分子。其實……”
其實他自己成了腐敗的一部分。
程興華沒有說話。他摘下眼鏡,用絨布擦拭鏡片,動作和十年前一樣。然后重新戴上,看著鄭樂語。
“你知道這十年我是怎么過的嗎?”他問,語氣平靜,但底下有暗流涌動,“郊區住建分局,清水衙門,每天處理些雞毛蒜皮的事。同事看我的眼神都帶著憐憫,或者好奇——這就是那個被舉報過的程興華。”
他頓了頓:“我妻子因為我調崗的事,和我吵了無數次。兒子在學校被人說‘你爸是貪污犯’。這些,你考慮過嗎?”
鄭樂語搖頭,說不出話。
“但我沒放棄。”程興華繼續說,“我用十年時間,把所有工程建設領域的法規、案例、審計要點,全部吃透。我寫調研報告,提建議,哪怕沒人看。我知道,總有一天,機會會來。”
他身體前傾,目光銳利。
“現在機會來了。但不是為了報復你,鄭樂語。是為了真相。”
蔣曉雪這時候開口:“鄭副局長,你愿意為你剛才說的話負責嗎?愿意提供證據,配合調查嗎?”
鄭樂語抬起頭,看著程興華,看著這個被他害了十年的人。
程興華的眼神里沒有仇恨,只有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絲……也許是期待。
期待他做出正確的選擇,哪怕太遲。
“我愿意。”鄭樂語聽見自己說,“馬宏偉的錄音,轉賬記錄,我都知道在哪。還有許廣澤批的條子,他從不留文字記錄,但有一次我拍了照。”
他深吸一口氣:“十年前舉報你的材料,原件在馬宏偉那里。他當時留了一手,怕我過河拆橋。”
程興華點點頭,臉上第一次露出類似表情的東西——不是笑容,而是某種釋然。
“那好。”他說,“蔣曉雪,通知省紀委,申請對許廣澤采取必要措施。鄭樂語,你寫一份詳細材料,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寫清楚。”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窗外天空放晴了,陽光刺破云層,照在濕漉漉的街道上。
“十年前的事,今天才真正開始查。”程興華背對著鄭樂語說,“不光是查我,查你,查許廣澤。是查那個系統,查那些見不得光的規則。”
他轉過身,陽光在他身后,臉在陰影里。
“鄭樂語,你欠我一個道歉。但更重要的是,你欠這個職業一個交代。”
鄭樂語坐在那里,淚水毫無預兆地涌出來。他捂住臉,肩膀顫抖。
十年了。他終于說出了真相,也終于面對了自己。
那個曾經熱血沸騰、想要做一番事業的年輕人,是什么時候變成現在這樣的?
也許就是從寫那封舉報信開始。從選擇捷徑開始。從相信“大局”可以掩蓋錯誤開始。
“對不起。”他哽咽著說,“程興華,對不起。”
程興華沒有說話。他只是站在那里,看著窗外,看著陽光一點點鋪滿城市。
10
許廣澤被帶走的那天,市住建局大樓里一片寂靜。
省紀委的車停在樓下,兩個穿著便服的工作人員上樓,在眾目睽睽下把許廣澤帶走了。許廣澤很平靜,甚至整理了西裝領帶,但臉色蒼白如紙。
鄭樂語站在辦公室窗前,看著那輛車駛離。他知道,接下來就該輪到他了。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反而有種解脫感。
程興華推門進來時,鄭樂語正在整理辦公桌。私人物品不多,一個相框(里面是多年前的全家福),幾本書,一個用了多年的保溫杯。
“材料寫完了?”程興華問。
“寫完了。”鄭樂語遞過去一個厚厚的信封,“所有我知道的事,都在里面。還有照片和復印件的存放位置。”
程興華接過信封,沒有馬上看。
“馬宏偉在邊境被抓了。”他說,“試圖偷渡出去,帶著大量現金和那些錄音證據。現在人押回來了。”
鄭樂語點點頭。意料之中。
“葉涵柏提供了關鍵賬目線索。”程興華繼續說,“她早就發現東風項目有問題,但不敢說。直到檢查組來了,她才把保留的復印件交出來。”
難怪葉涵柏那天請假。她是在做最后的心理斗爭。
“她會沒事吧?”鄭樂語問。
“她是舉報人,有功。”程興華說,“而且她沒參與任何違規操作,只是迫于壓力不敢發聲。”
那就好。鄭樂語想,至少沒有連累更多人。
程興華在沙發上坐下,看著鄭樂語收拾東西。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明亮的光帶。
“省里的意見是,你配合調查,有重大立功表現,會考慮從輕處理。”程興華說,“但免職是肯定的,可能還會有其他處分。”
“我知道。”鄭樂語把相框裝進紙箱,“這是我應得的。”
沉默了一會兒,程興華突然說:“十年前,如果你沒有寫那封信,會怎么樣?”
鄭樂語停下動作,認真想了想。
“你可能已經是副局長,或者調去省里了。”他說,“我可能還是科長,或者……誰知道呢。但至少,我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現在這樣是什么樣?”
“一個不敢照鏡子的人。”鄭樂語苦笑,“每天戴著面具,說著違心的話,做著違心的事。害怕被人發現真相,害怕失去已經得到的東西。”
他抬起頭,看著程興華:“你知道嗎?這十年我經常做噩夢,夢見你回來了,指著我說‘你是騙子’。每次醒來都一身冷汗。”
程興華沒有回應這個。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和鄭樂語并肩站著。
樓下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匆匆。這座城市還在正常運轉,不會因為幾個人的命運改變而停止。
“我恨過你。”程興華說,聲音很輕,“恨了很長時間。但后來我發現,恨解決不了問題。真正的問題是那個環境,那個讓人不得不選擇捷徑的環境。”
他轉過頭,看著鄭樂語:“你錯了,我也錯了。我錯在太較真,不懂變通,所以成了靶子。你錯在太懂變通,忘了底線。”
“所以我們都是輸家?”鄭樂語問。
“不。”程興華搖頭,“至少現在,我們讓真相大白了。也許能改變點什么,哪怕一點點。”
紙箱收拾好了。鄭樂語抱起它,不重,但感覺像是抱著十年的時光。
走到門口時,程興華叫住他。
“鄭樂語。”
程興華伸出手:“保重。”
鄭樂語愣了愣,然后放下紙箱,握住那只手。很用力,像是要把十年的恩怨都捏碎在這握手里。
“對不起。”他又說了一次,這次更鄭重。
程興華點點頭:“我接受。”
松開手,鄭樂語抱起紙箱,走出辦公室。走廊里空蕩蕩的,同事們要么在辦公室不敢出來,要么假裝忙碌。
只有葉涵柏站在走廊盡頭,看見他,微微鞠了一躬。
鄭樂語點點頭,走進電梯。
電梯門緩緩關上,隔絕了那個他工作了十二年的世界。數字一層層往下跳,像倒計時。
一樓到了。門開,他走出去,穿過大堂,走出旋轉門。
陽光很刺眼,他瞇起眼睛。懷里的紙箱突然輕了很多,像是卸下了重擔。
馬路對面停著一輛車,車窗搖下,程興華坐在駕駛座上,朝他點了點頭。
然后車開走了,匯入車流,消失在街道盡頭。
鄭樂語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十年恩怨,最后化作一個點頭,一句保重。
也許這就是最好的結局。沒有原諒,但有理解。沒有救贖,但有交代。
他深吸一口氣,抱著紙箱,朝家的方向走去。
路還長,但至少,這次是走在光天化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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