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山入閩 向海拓路丨了不起的河洛文化

倚山入閩向海拓路（了不起的河洛文化）

　　“客從河洛來——重走客家千年遷徙路”行進式報道之三

　　福建永定客家土樓振成樓。

　　福建長汀八喜樓情景式表演。

　　福建永定客家土樓振成樓內部。

　　福建上杭縣客家族譜博物館。

　　本版圖片均為河南日報社全媒體記者 張新行 攝

　　□本報記者 溫小娟 張魏 杜軍 河南日報社全媒體記者 趙珮岐

　　武夷疊翠蔭祖地，汀江奔涌向滄海。

　　12月18日，河南日報社“客從河洛來——重走客家千年遷徙路”行進式報道團隊循著客家先民遷徙足跡踏入閩西，在山水交融間探尋客家民系初成的文脈印記，領略客家人敢闖敢拼、開拓進取的生存智慧。

　　族群聚合立石定基

　　在寧化縣石壁鎮石壁村土樓山上，一片莊嚴的建筑群依山而立，牌坊、殿宇、亭閣錯落其間。這里便是被全球客家人尊為“祖地”與精神原鄉的客家公祠。

　　每年，來自世界各地的客屬鄉賢跨越山海相聚于此，共襄世界客屬石壁祖地祭祖大典。盛大的儀典，宛若千年之前那場偉大聚合的歷史回響。

　　站在這里，回望，再回望。腳下這條穿越贛閩交界的千年古道——站嶺古道，正是客家人來時的路。當屢經戰亂、輾轉南遷的客家先民翻越武夷山險峻的站嶺隘口，發現石壁這片平坦沃野時，絕處逢生的驚喜，讓他們停下腳步，在此耕種繁衍。

　　唐中葉至南宋時期，石壁客家先民將中原先進生產技術、生活習俗、思想理念及語言等文化形態與當地文化深度融合。客家民系之基因，于此孕育。

　　如今，在石壁客家公祠玉屏堂內，供奉著200余個客家姓氏的始祖牌位，謁祖尋根者絡繹不絕。他們的祖先，正是從這座被稱為“客家祖地”的村落出發，再次走向了更遼闊的天地。

　　“盆地的承載力終有極限。隨著人口日益增長，客家先民必然要尋找新的出路。”汀州客家研究中心主任李文生說。于是，他們再次收拾行囊，沿汀江而下，走向更為開闊的河谷平原。汀州（今長汀縣），成為客家民系命運的關鍵轉折。

　　夜幕降臨，登上汀州古城墻遠眺，汀江上舟影搖曳，兩岸燈火璀璨，宋代詩人筆下“十萬人家溪兩岸，綠楊煙鎖濟川橋”的繁華圖景恍若重現。

　　唐代開元年間設汀州，此地遂成為閩西政治、文化、經濟中心。古代汀州所轄八縣，均為福建的純客家縣。“世界客家首府”之稱，不僅是對其歷史地位的認可，更是客家族群認同的精神符號。

　　“汀江流域是中原漢人南遷的聚集地，也是客家民系形成的核心區域。”李文生說，“從某種意義上說，無客家人至此，便無汀州。”

　　在這片土地上，客家人慎終追遠的精神體現得尤為深刻。古老的宗祠如繁星般散落在古城各處，承載著后人尋根的深厚情感。客家人沿襲中原古禮，尤為重視冬至祭祖。今年12月21日，冬至，在不同姓氏宗祠里，皆可見其后人灑掃庭除、拂拭牌位的身影。

　　從石壁的沃土聚攏，到汀州的山水淬煉，客家先民于此真正立基成形，古老的河洛文明在這片土地上滋養出客家人堅韌的根系與生命力。

　　文脈滋養血脈擔當

　　“崇先報本，啟裕后昆”，修撰族譜，慎終追遠。客家人走到哪兒，族譜就修到哪兒。一本本客家族譜，拼出了客家人的遷徙路線，記錄著客家人生生不息的文脈。

　　12月21日，記者在福建上杭縣客家族譜博物館里看到，泛黃的《閩城劉氏試館名譜》木刻本靜靜陳列。紙頁間，“源自河洛，遷于閩西”等字跡，講述著客家人不忘來路的堅韌。

　　“客家族譜內容極為豐富，不僅有詳細的世系圖表，記錄家族的發展脈絡，還有珍貴的客家祖圖、人物傳記、契約文書等家族檔案資料，為歷史學、人類學、社會學、民族學等研究提供了寶貴資料。”館長傅清林說，這座全國唯一以客家族譜為專題的國家二級博物館，收藏的姓氏達190多個，共3700多部、20000多冊族譜，成為海內外客家人尋根認祖的精神港灣。

　　漫長的遷徙漂泊歷程，鑄就了客家人深入骨髓的尋根意識。

　　“客家人一旦稍作安定，首要之事便是修族譜，以續血脈，代代相承。”傅清林指著展柜中一本本厚厚的族譜，深深感嘆，族譜不僅是家族史的百科全書，更是穿越時空的生命線，串聯起播遷四海的后裔，成為他們身份認同的精神紐帶。

　　“一輸國賦，一敬祭祀，一崇斯文……”輕點展廳互動區電子屏幕上的“溫”字，便顯現出對應的家訓。從愛國、敬祖到修身、齊家，這些家訓曾被謄錄于譜牒，高懸于祠堂，如今通過數字技術，成為跨越時空的叮嚀。

　　從圍屋祖祠到族譜家訓，可以清晰地看到，客家人對“家”的堅守從未動搖。聚族睦親的倫理根基，生長出愛國興邦的精神力量。這份從河洛故土帶來的家國情懷，于民族危亡之際，綻放出熾熱光芒。

　　在長汀縣博物館，展柜中斑駁的革命文物，墻上列陣般的將軍影像，紅軍印刷廠的沉重石印機，客家婦女一針一線納成的布鞋……無聲地訴說著客家兒女于家為孝、于國為忠的赤誠擔當。

　　在李文生看來，客家人把耕讀傳家的祖訓，升華為保家衛國的信念。“1934年，中央紅軍踏上漫漫長征路。8萬多人的紅軍隊伍中，客家兒女超過6萬人，僅汀州地區就有約16000人加入。”李文生說，長汀涌現出了楊成武、傅連暲、涂通今等一大批開國將軍。

　　江水南去，氣象維新。汀江水奔騰不息，如同客家文脈，從未斷絕；水中映照的，不僅是古墻新街的變遷光影，更是客家精神在這片土地上深沉的回響。

　　由山向海交融共生

　　閩西永定，群山環繞，一座座土樓依山就勢，猶如大地上凝固的年輪，鐫刻著客家人的遷徙往事。

　　集慶樓、承啟樓、振成樓……一樓即一村，關門成一統。土樓祠堂居中，水井共享，家家門扉相對，戶戶聲息相聞。

　　圓形的永定土樓，與贛南方形圍屋不僅形制有別，且已淡化了防御屬性，永定土樓建筑無炮樓，少了壁壘森嚴的冷峻，多了聚族而居、守望相助的溫情。

　　高達十幾米的土樓是怎樣建造出來的？在永定客家土樓營造技藝非遺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徐松生看來，偉大的營造，源于對自然的深刻理解和對文化的堅守，就土樓營造而言，師傅不用圖紙，但心里有“樣”，竹竿為尺，繩索定圓，開地基、挖石腳、夯土墻……“這種夯筑營造法凝聚著中原先民的智慧，既有中原殿堂的禮制格局，又融入閩地應對氣候的巧思，讓土樓成為‘活著的建筑史詩’”。

　　徐松生說，希望保護傳承好這項發端于中原、成熟于閩粵贛的土樓營造技藝，還希望用這項技藝反哺它的根源地，在河南建設今天的土樓，完成跨越千年的尋根。

　　走進永定洪坑村有“土樓王子”之稱的振成樓，其中西合璧的風格令人驚嘆：外環是傳統夯土，內環卻用花崗石柱、鐵鑄雕花，還有罕見的八卦布局。

　　土樓是客家人筑成的大地印章，蓋在山坳里是“守”，拓向海洋便是“興”。站在初溪土樓群的集慶樓最高處遠眺，梯田環抱土樓，山路曲折向江。600多年前，先民在此夯下第一杵時，或許已預見這座圓形圍屋終將成為駛向世界的碼頭——門朝群山而開，心向大海而去。

　　從永定向西，抵達長汀。汀江穿城而過，自北向南，在粵北與梅江匯合，東流至大海。

　　宋代，汀州客家人飽受缺鹽之苦。后來汀江航道疏浚，潮鹽溯江而上，開啟了汀江商業貿易新篇章，汀州也發展為福建六大轉口貿易中心之一，城內商賈云集，商號林立，形成了閩粵贛龐大的物資集散市場。明清時期，汀江航運迎來巔峰，這條400多公里長的水道，成為連接閩粵的經濟大動脈。

　　汀江航運的興盛，不僅改變了物資流通方式，更重塑了客家人的生存空間。“它把封閉的閩西山區與開放的海洋世界連接起來，這在客家文明史上完成了一次飛躍。”永定客家文化研究學者蘇志強說。

　　宋代以來至明清時期，汀江成為客家人遷徙廣東乃至海外的重要通道。一批批客家人沿汀江入韓江，前往閩南、潮汕；或順汀江在三河壩上岸，入粵東，開啟一場場跨越山海的遠征。

　　在閩西地區，一個文化現象令人驚奇：深山區竟分布著眾多天后宮、媽祖廟。在客家人聚集的山里，為何會祭祀海神媽祖？

　　福建龍巖學院教授陳弦章這樣解釋：昔日客商沿汀江往來潮汕，風波險惡，遂迎媽祖香火以保平安。隨著汀江航運發展，往返閩粵的客商將媽祖信仰帶入山區。

　　汀州古城天后宮，香火鼎盛。當地人說：“有很多海外的客家人回來汀州祭拜媽祖，這也是鐫刻在客家人骨子里的遷徙記憶。”

　　由山向海，是地理的拓展，亦是文化的交融。山海相依，續寫生生不息的傳奇。

　　河洛客談

　　汀水悠悠載鄉愁

　　□悅連城

　　福建以土樓聞名。其中，永定的振成樓更有“東方建筑明珠”的美譽。

　　駐足樓前，青嶂如屏環拱，秀水似練縈城，正合河洛文化中“背山面水、藏風聚氣”的智慧。

　　有別于槍眼密布的江西圍屋，福建土樓溫潤若璞、渾然天成。八閩大地上，汀江逶迤而過，汲山岳之生氣，鐘靈毓秀。在相對安穩的生存環境里，輾轉遷徙的客家人，終于能停下來歇歇腳，將中原文化中的“和合”之道，融入一座座蔚為壯觀的土樓中。

　　有學者認為，形成民系，要具備脈絡清楚的先民主體、特定的地域環境、特殊的歷史年代、獨特的文化稟賦等條件。當客家先民行至閩西時，這些條件已然具備。唐開元年間，設汀州為首個客家人聚集的州府。到了宋代，汀江航運開通，成為連接閩粵、貫通海洋的黃金水道。經過漫長的融合發展，這里成為客家民系的形成地，也是客家人走向世界、開辟新家園的出發地。

　　一川遠匯三溪水，千嶂深圍四面城。如今，漫步在汀州古城，當年四方輻輳的碼頭殘痕尚在，青石板上似仍回蕩著鹽商的足音。商賈繁茂之地，也是文教勃興之所。據史料記載，王陽明巡撫南贛時，曾于汀州開壇授業，“忠孝傳家”“詩書繼世”的士族家風，在閩西山水間蔚然成風。

　　遷徙，是生存的拓荒，更是文明的遠行。上杭客家族譜博物館內，泛黃的族譜為文明留下痕跡。“源自潁川”“遷自固始”……鐵畫銀鉤間，先民的屐痕宛然在目。一冊族譜，承載一脈過往；萬姓交匯，便成波瀾壯闊的文明長卷，將散居海內外的宗親血脈緊緊綰系。

　　福建的秀美山川，賦予客家文化堅韌而靈動的氣質。棲息于此的客家兒女，卻從未忘記原鄉。年夜飯時，八仙桌總要空出幾席。既為追緬先祖，慎終追遠，也為招待行人，行善積德；春日采擷艾葉，拌以糯米制成艾草餃，延續了河洛先民“以草木入食”的傳統，褪去繁復調味，盡顯食材本味……文化，這條長長的紐帶，無聲地連接著客家人與中原人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河水湯湯，載千年鄉愁；土樓巍巍，藏故土遺風。從洛陽浮橋到汀江古渡，客家先民跨越千年的遷徙之路，實則是一場文明的堅守與傳承。汀水悠悠，閩客揚帆，這是中原文脈在八閩大地上綿延。當游子撫過斑駁的夯土，翻閱泛黃的族譜，品味舌尖上的鄉愁時，那一聲深情的“我是客家人”，便是對原鄉最深情的告白。

來源：大河網-河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