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二月的黃浦江邊冷風刺骨,賀子珍拎著簡單行李走進上海西康路那棟灰色小樓,戰火留給她的舊傷在陰雨天格外疼。沒人料到,這一住就是將近十年。
十年里,上海高樓越蓋越多,南京路霓虹燈晚晚閃爍,可霓虹再亮也照不進她心里的贛南梯田。她常用湘贛方言跟門口賣報的小伙聊天,聊著聊著就沉默了,思鄉顯而易見。
進入一九五八年,毛澤東的前妻已年過四十七,右臂舊傷、耳內彈片、戰時留下的神經痛時不時發作。上海醫生叮嚀多休息,可她知道,“換個空氣”或許比補藥更靈。
春節剛過,江西省委書記楊尚奎寫來一封信,信不長,只有一句“老區弟兄盼你回家看看”。同一天,副省長方志純也托人轉話:“班長在這里,隊伍還在,你隨時歸隊。”兩封信把她心底那根鄉土弦狠狠撥了一下。
三月下旬,她向上海市委說明去南昌休養的想法。市委沒有為難,辦完手續前后不到三天,還派車送到車站。列車出站時,她透過車窗看見外灘鐘樓的指針停在上午九點三十五分,心里默數:返鄉倒計時開始。
四月初,列車抵達南昌。省里把三緯路一棟兩層小洋樓騰出來,院子里種了桂花和石榴,隔壁就是省軍區大院,安靜得很。房門一關,她長舒一口氣——熟悉的贛語問候聲從街角飄過,像老朋友遞來一碗熱米粉。
方志純一直惦念著這位老班長。早年在莫斯科中山大學讀書時,他是班長,她是女隊員,兩人走南闖北互相照應。如今她身體日漸羸弱,他決定再盡一次老班長的責任:找位專業護士,讓賀子珍衣食住行不再勞心。
省衛生廳把應屆優秀畢業生名冊交到方志純桌上。翻到“盧泮云”三個字時,他停住——十九歲,南昌本地人,父親是鐵路職工,學校考評全優,脾氣溫和。這正是他要找的人。
五月五日上午九點,省委辦公樓二樓,方志純見到了盧泮云。女孩兒穿灰藍色護士服,雙手緊貼制服縫,略顯局促。“不要緊張。”方志純笑著遞來杯茶,“組織上給你個任務,去照顧一位老同志。”
“我服從安排。”盧泮云聲音不大卻很清晰。
方志純壓低了音量:“有件小事,見到她時別說自己是護士,就說是我侄女。”
盧泮云愣了下,隨即點頭:“明白。”
這一段短短的對話,他只用了二十三個字解釋緣由——賀子珍多少有些敏感,不想刺激她的情緒。護士身份易生距離,“侄女”聽著親近、省事。
午后兩點,陽光正好,吉普車駛進三緯路院子。賀子珍坐在藤椅上曬背,見方志純來了,立刻站起:“老班長,今天怎么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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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純把盧泮云推到前面:“大姐,我把侄女帶來幫你打點日常。”
“好哇,年輕人有活力。”賀子珍爽朗一笑,伸手握住盧泮云的手心,那只曾握過馬槍的手如今顯得干瘦卻依舊熱烈。盧泮云感覺到掌心的粗糙,心口一熱,“賀媽媽,您放心,有我在。”
晚飯后,院子里青蛙聲此起彼伏,盧泮云替賀子珍量血壓、熱敷右臂。她發現老人對數字格外敏感,聽到“收縮壓一百三十”,立刻問:“能打仗嗎?”一句玩笑,卻藏不住當年女紅軍的倔強。
七月初,院里杏子熟了,盧泮云爬梯子采下一籃。賀子珍把杏子洗凈晾干,裝進玻璃罐泡酒,說要給老班長送去一壇嘗嘗。醫囑不準飲酒,她只取半盅潤口,滿足得像小孩。
雨停后,賀子珍常在院里練太極,招式不算標準,但一下一下做得認真。盧泮云守在旁邊,看她左臂抬不起就輕輕托一把;看她步子不穩就提醒“注意腳下”。老人與女孩默契地配合,鄰居偶爾路過,指著她倆說:“真像母女。”
南昌的夏天熱得厲害,傍晚涼風剛起,院外榕樹下傳來彈棉花的噗噗聲,遠一點還有小販吆喝“冰棒——”。這日常聲響,給了賀子珍幾十年動蕩后難得的安穩。偶爾省里來客,她笑談往事,可一旦提到犧牲的戰友,她低頭揉手指,話音驟停。
盧泮云留意這些細微情緒變化,每當老人沉默過久,就講些護校趣事換話題。日復一日,賀子珍的睡眠時間從四小時延長到六小時,右臂抬起高度也高了十度,醫生復診時連連稱好。
云霞染紅了滕王閣上的飛檐,八月臨近。省里再次檢查,她的指標穩定,可以適當外出。她興致勃勃要回一次井岡山。方志純聽完,答應派車,卻堅持必須帶“侄女”同行。賀子珍笑:“行,年輕人腿腳快,多照看我。”
就這樣,一個老兵,一個新護士,在南昌的小院里形成獨特的搭配。沒有儀式,沒有口號,更多的是日常瑣碎的溫度。南昌濕熱的空氣、三緯路的舊磚墻、一碗家常米粉、一壇杏子酒,陪她度過了那年漫長盛夏,也替戰火歲月里的蒼涼補了一點點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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