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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于網絡
圣誕夜我帶著親手做的姜餅人去公司給沈默驚喜。
卻看見他俯身在他女同事耳邊說笑,手指曖昧地擦過她的發梢。
發現我時,他皺眉:“你怎么來了?”
我低頭看著精心包裝的餅干盒,突然想起他曾說最愛我的溫柔懂事。
那天晚上,他女同事的社交媒體更新了一張照片。
沈默睡在她家沙發上,領口還有口紅印。
配文是:“有些人不懂珍惜,自然有人替你珍惜。”
我點贊了那條動態,然后撥通了一個三年沒聯系的號碼。
“你當年說的合作,現在還有效嗎?”
圣誕夜的雪像某種奢侈的、無聲的裝飾品,簌簌地鋪滿城市。路燈的光暈在每一片雪花邊緣鑲上毛茸茸的金線,櫥窗里的圣誕樹閃爍著機械而歡快的光芒。空氣冷冽,吸進肺里有種干凈的刺痛感,混雜著烤栗子和熱紅酒隱約的甜香。我拎著那只米白色的帆布袋,里面是剛出爐、仔細包裝好的姜餅人,糖霜的甜膩氣息透過厚實的油紙,絲絲縷縷地纏上來。帆布袋另一側,硬質的禮盒邊緣硌著我的手臂,那是沈默念叨了小半個月的最新款游戲手柄,我排了將近一小時的隊才買到。
襪子是早上偷偷塞進他公文包側袋的,一只,紅色的,帶著傻氣的麋鹿圖案。另一只在我這里。這是我們第三年一起過圣誕,第一年他把我裹在他的大羽絨服里,在廣場人群后面看煙花,呵出的白氣交織在一起;第二年我們在那間小小的出租屋,用簡陋的食材做了頓大餐,他送我一條細細的銀鏈子,我寶貝得不得了。今年,我們有了自己的小窩,不大,但窗明幾凈。他說年底項目沖刺,會忙到很晚,讓我別等他吃飯。我想象著他看到我突然出現在公司,帶著熱乎乎的餅干和他心念念的禮物時,臉上會露出的那種孩子氣的、猝不及防的驚喜。或許會有點責怪,但眼底肯定是亮的,會揉揉我的頭發,說“芝芝你怎么來了”,語氣一定是柔軟的,帶著無可奈何的寵溺。
地鐵擁擠,空氣渾濁,但我心里揣著一小團暖而雀躍的火苗,烘得臉頰微微發燙。周圍盡是歸心似箭或趕赴約會的面孔,我小心護著懷里的帆布袋,像護著一個易碎的、甜美的夢。
沈默的公司在這座城市最貴的地段之一,玻璃幕墻在夜色里通體透亮,像一座剔透的水晶塔,每一格窗戶里都流淌出精英階層的井然有序和距離感。我很少來,他不喜歡,說影響他工作狀態,也怕同事說閑話。我理解,他一向要強。但今天特殊,圣誕夜,我想,總該有點例外。
旋轉門將室外的寒氣和節日的喧囂過濾掉大半,大廳空曠,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回蕩著我略顯孤單的腳步聲。前臺已經下班,只有安保人員坐在那里,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報出沈默的名字和部門,說是來送東西。他打了個內線電話,簡短確認后,示意我可以上去。
電梯平穩上升,鏡面映出我的樣子。米白色的毛衣,淺咖色的格子裙,長發柔順地披著,臉上還帶著出門前精心描畫過的淡妝。沈默說過,他最喜歡我這樣,干干凈凈,溫溫柔柔,看起來毫無攻擊性,讓他在外面打拼累了,回到家能徹底放松。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彎了彎嘴角,練習那個最得體的、他最喜歡的笑容。
部門所在的樓層到了。電梯門“叮”一聲滑開,外面比大廳多了些人聲,但依然不算熱鬧,大部分工位空著,只有零星幾個人還在對著電腦屏幕奮戰,或者低聲講著電話。空氣中漂浮著咖啡和疲憊的氣息。
我憑著模糊的記憶,朝沈默團隊所在的區域走去。心跳不知為何,在越接近時,悄悄加快了節奏,那團暖火苗跳躍得有些不穩。
然后,我看見了。
就在不遠處,茶水間和辦公區銜接的那個半開放小空間里,沈默背對著我的方向站著。他對面,是那個我有點印象的女同事,叫……蘇晴?對,蘇晴。年會上見過的,很活潑,很會說話,穿著一身得體的套裝裙,笑起來眼睛彎彎。此刻,她正仰著臉,聽沈默說話。
沈默微微俯著身,湊得離她很近。他的側臉線條在頂燈下顯得格外清晰,嘴角勾著一個我熟悉的、帶著點戲謔和放松弧度的笑容。他在說什么,聲音壓得低,聽不真切,但那種姿態,是全然投入的、分享著某種默契或趣事的親昵。然后,我看見他抬起手,非常自然地,用手指輕輕拂過蘇晴耳畔的一縷頭發,將那縷頭發別到她耳后。動作流暢,甚至帶著一種欣賞的意味。蘇晴配合地偏了偏頭,笑容更深了些,臉頰似乎浮起一層薄紅。
時間在那一刻被拉長、凝固。我站在原地,帆布袋的提手深深勒進掌心,那點糖霜的甜香忽然變得黏膩惡心,直沖頭頂。血液好像一下子從四肢百骸退潮,涌向心臟,又在那里凍成堅硬的冰塊。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連呼吸都忘了。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又或許只有零點幾秒。沈默似乎感覺到身后的視線,他側身,轉頭。
目光相接的瞬間,他臉上的笑容像被橡皮擦猛地抹去,只剩下清晰的錯愕,隨即,那錯愕迅速沉淀為一種被打擾的、毫不掩飾的不耐煩。他皺起眉,眉宇間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
“林芝芝?”他聲音不大,但在相對安靜的環境里,清晰地傳過來,帶著冰碴子,“你怎么來了?”
你怎么來了。
不是驚喜,不是疑問,是責問。是“誰讓你來的”、“你來干什么”的冰冷驅逐。
蘇晴也看了過來,她的驚訝只維持了一瞬,很快便轉化為一種從容的、略帶探究的打量,目光在我手中略顯樸素的帆布袋和臉上迅速掃過,然后,嘴角極輕微地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了然,或者……憐憫?
我站在原地,動彈不得。所有的聲音、光線、氣味都褪去了,世界縮小到只剩下沈默那不耐煩的眉頭,蘇晴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和我手里這袋突然變得無比可笑、無比沉重的姜餅人與游戲手柄。
我低下頭,看著帆布袋的紋路。米白色的粗帆布,因為用力攥緊而皺成一團。我曾多么喜歡這種質地,覺得它自然、溫暖、不做作。就像沈默曾說,他最愛我的溫柔懂事,不吵不鬧,讓他省心。
溫柔懂事。
原來這四個字,翻譯過來是索然無味,是理所當然,是可以被隨意怠慢和處置。
胃里一陣翻攪。我用了極大的力氣,才讓指尖不再顫抖。再抬起頭時,臉上已經掛上了那個練習過的、溫順的笑容,只是嘴角有些僵硬。
“我……我看你說加班,怕你餓,帶了點自己做的餅干。”我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飄,但還算平穩,“還有……你之前說想要的那個手柄,正好順路……”
沈默的眉頭沒有松開,他快步走過來,不是迎接,是截停。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種急于結束這場意外的焦躁:“我跟你說過最近很忙,你來也不提前說一聲。同事們都在……”他瞥了一眼我手里的袋子,語氣更硬,“東西給我吧,你先回去。我今晚不知道弄到幾點。”
他甚至沒有伸手接那個袋子。
我慢慢地把帆布袋遞過去。他接過,指尖沒有碰到我的。很輕,像接過一件無關緊要的、甚至有點麻煩的快遞。
“路上小心。”他丟下這句話,轉身走回蘇晴身邊,低聲說了句什么,蘇晴掩嘴笑了笑。
我沒有再看他們,也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轉過身,朝電梯走去。腳步很穩,一步一步,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輕微的回響。背脊挺得筆直。
電梯下行。鏡面里,我的臉色蒼白,但那個笑容還掛在臉上,像一個凍結的面具。只有眼睛,黑沉沉的,里面有什么東西在迅速冷下去,硬下去,凝結成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走出大樓,寒風卷著雪花撲面而來,瞬間打透了我的毛衣。街上依然彌漫著圣誕的氛圍,情侶相擁,孩童嬉笑,圣誕歌聲不知從哪個商店里飄出來,歡快得不合時宜。
我沒有打車,沿著人行道慢慢地走。雪落在頭發上,肩膀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手里的手機屏幕亮著,是我和沈默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條消息是我下午發的:“今晚記得好好吃飯哦,別太累。”他沒有回。
鬼使神差地,我點開了蘇晴的朋友圈。她的頭像是一張精修過的自拍,笑容明媚。朋友圈沒有設限。
最新一條動態,發布于十分鐘前。
沒有文字,只有一張照片。
照片里是一個看起來就很舒適的客廳角落,暖黃色的燈光,毛茸茸的地毯。沈默靠在一張看起來價格不菲的沙發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他穿著一件我沒見過的深灰色羊絨衫,領口微微敞開。
就在那領口邊緣,一點鮮艷的、突兀的玫紅色痕跡,蹭在那里。
口紅印。
拍攝角度微妙,既能看清他的臉和那點痕跡,又帶入了一點女性纖細手指捏著紅酒杯杯腳的特寫,指甲是精心修剪過的,涂著和口紅印同色系的甲油。
配文是:“有些人不懂珍惜,自然有人替你珍惜。【圣誕快樂】”
心臟那個位置,原來真的可以感覺到物理性的、被鈍器重擊后的悶痛,然后麻木。寒風灌進喉嚨,嗆得我咳嗽起來,眼淚生理性地涌出,但很快就冷了,凍在臉上。
我站在路燈下,雪花在光柱里瘋狂舞動。看著那張照片,看著那行字。
指尖懸在屏幕上方,停頓了大約三秒。
然后,我點了一下那個小小的、代表“贊”的愛心圖標。
圖標亮起,變成紅色。
做完這個動作,我關掉屏幕,把手機放回口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抬手,用力擦掉臉頰上那點冰冷的濕痕。
我需要一個地方,一個安靜的,沒有人認識我,沒有沈默,也沒有蘇晴的地方。我需要想一想。不,或許不是想,是確認。確認一些很久以前就被我深埋、刻意遺忘的東西。
我沒有回家。那個所謂“我們的小窩”,此刻想起來只覺得像個精美的囚籠。我轉向了另一個方向,朝著城市更舊、更雜亂的老城區走去。那里有我租的一個小單間,名義上是做我的手工工作室,其實更像一個避難所。沈默幾乎從不過問,他對我那些“擺弄布料針線”的愛好興趣寥寥。
房間很小,陳設簡單,但干凈。靠墻的架子上堆滿了各種布料、線軸和半成品。空氣里有淡淡的、屬于織物和樟腦的味道。我沒有開大燈,只擰亮了工作臺上那盞舊臺燈,昏黃的光暈圈出一小片天地。
我從抽屜最深處,摸出一個老舊的鐵皮盒子。打開,里面沒有珠寶,只有一些零碎:幾枚早已不流通的硬幣,一張邊角磨損的幼兒園畫畫,還有一部電池早已耗盡的舊手機。
我給舊手機充上電。等待開機的那幾分鐘,房間里靜得可怕,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屬于老城區的市井之聲,和雪花撲簌簌落在窗欞上的輕響。
屏幕亮起,藍幽幽的光映著我的臉。系統很慢,圖標簡單得可憐。我徑直點開通話記錄。最頂端,是一個沒有存儲姓名、但刻在我腦海里的號碼。通話時間停留在三年前,一個夏夜,持續時間不到兩分鐘。
那一晚的具體情形其實有些模糊了。只記得也是在一次劇烈的爭吵后,關于什么已經忘了,只記得沈默摔門而去,留下我一個人在租來的房子里,對著滿地狼藉發抖。也是在那時,我接到了那個電話。一個男人的聲音,平靜,低沉,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他說他觀察我很久了,說我和他是同類,藏在完美表象下的、真正冷靜甚至冷酷的獵手。他說沈默不值得,說我有更好的“用途”,問我有沒有興趣合作。
當時的我,被所謂的愛情蒙蔽,被自己塑造的溫柔假象束縛,只覺得恐懼和荒謬,甚至帶著被冒犯的憤怒,幾乎是顫抖著掛斷了電話,然后迅速刪除了記錄,仿佛那樣就能抹去這個危險的誘惑。之后換了號碼,試圖將那段插曲徹底遺忘。
我按下撥號鍵。
忙音。長長的,規律的忙音。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以為那不過是一個三年前的惡作劇或者我的臆想時,忙音戛然而止。
電話通了。
那邊沒有立刻出聲,只有極其輕微的、平穩的呼吸聲,透過電流傳來。
我也沉默著。臺燈的光在我低垂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幾秒鐘后,那個聲音響起了,和三年前幾乎沒有變化,甚至更加沉穩,帶著一絲極淡的、意料之中的笑意。
“林芝芝。”他準確地叫出我的名字,“我猜,你的圣誕禮物,不太合心意?”
我的手指收緊,冰涼的機身硌著掌心。我看著工作臺上,一把鋒利的美工刀在燈下反射出一點寒芒。
然后,我對著話筒,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甚至比我自己想象的還要冷靜。
“你當年說的合作,”我說,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從齒間吐出,“現在還有效嗎?”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極輕的、仿佛是松口氣,又像是終于等到獵物踏入陷阱的嘆息。
“有效。”他說,“一直有效。地址我會發到你舊手機的加密信箱。明天下午三點,我等你。”
電話掛斷。
房間里重歸寂靜。只有舊手機屏幕的光,幽幽地亮著,提示有新的加密信息。
我沒有立刻去看。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緩緩滑坐在地上,抱住膝蓋。窗外,老城區的圣誕節燈火稀疏,遠處CBD那片水晶森林依然璀璨奪目,那里有沈默,有蘇晴,有他們的“珍惜”。
而我,林芝芝,那個溫柔懂事、永遠在等待、永遠在體貼的“完美女友”,就在這個陳舊狹窄的房間里,在這個飄雪的圣誕夜,無聲地碎裂,然后,有什么截然不同的東西,從碎片里,一點點滋生出來。
冰冷,堅硬,帶著淬過火的鋒芒。
我慢慢抬起頭,看向桌上那把美工刀,刃口的寒光映入眼底。
“圣誕快樂,沈默。”我對著虛空,輕輕地說。
“我的禮物,還在路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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