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的生命還剩下一個月,你會做些什么?”在2025年的尾聲處,本刊記者亞光向小熊拋出了這樣一個有意思的提問。或許這是每個人都值得思考的問題,多少可以幫我們厘清生命里什么是真正對自己最重要的事情。
這一年,《在川上》聚焦目前尚未得到充分關注的老年與死亡議題,在社會與文化的脈絡里直面嚴肅的生死。這是一期對這一年節目的回顧,兩位主播通過互相提問的方式,梳理了這一年各自印象深刻的內容,討論了公共空間中與老年與死亡主題相關的事件。當然不止于此,由這個話題蔓延開的碰撞與討論讓許多言語變得生動有趣同時帶有一些啟發性。完整節目,歡迎搜索“在川上”進行收聽。
年齡不只是一種感覺
小熊:在過去的節目里,你經常會說自己還是個年輕人。我就還蠻好奇的,作為一個年輕人,當初邀請你來這個節目的時候,你不會覺得自己開始介入生老病死的話題太早了嗎?
亞光:我覺得有兩個比較具體的原因,一個是我今年剛好年滿30,前陣子很流行一句話,好像是源自魯豫翻譯的一本書,叫“年齡是一種感覺”,似乎想表達的是,年齡這件事是可以超越很多約束存在的,是一種純粹的主觀感受。人在每個年齡階段當然有很大的自主權和能動性,可以思考自己能去干什么,但同時也會越來越清醒認識到,從實際操作的層面來說,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
所以,這是我覺得這句話有道理的地方,但可能這句話過分強調了年齡自由的一面,但沒有強調約束的一面。可能在年輕人當中,會覺得這叫屈服于社會時間,但如果在現實里面,會意識到這是一種規訓,比如假如30多歲想要辭職讀博士,那就得考慮畢業以后年齡是不是還符合進高校的要求,這就是一種限制。另一方面,我也會思考手頭這份工作我還可以做哪些嘗試,這也是人生不同階段的認知。就像我們和謝立黎老師聊退休問題的時候,退休也是一個不同的人生階段,反過來我們又可以反思當下的工作。再比如我們和很多采訪對象都聊到了死亡的話題,死亡和生命是一個互相映照的關系,我們面對死亡的態度也是我們面對生活態度的體現。這些都是我參與這個話題的最初動力。
![]()
電影《本杰明·巴頓奇事》劇照。
小熊:所以你會覺得30歲對你來說是一個“坎兒”嗎?
亞光:更多是一種儀式感,會在一種社會約束之下去思考很多更具體的問題,慢慢意識到所謂“自由”的更多限制,這件事不會扼殺自由,反而會解放它。在這個思考的基礎之上,再去盡可能讓自己能夠有更多的自我發揮和成長。而且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我發現我們《在川上》的很多話題,都是跟“約束”是有關系的。比如我們聊死亡,很多聊到的是面對死亡的最后時刻,最后時刻本身,就是一個“約束”。如果假設你的生命只剩下一年,你會做什么?對老年人來說,這一年不可避免存在身體上的局限、精力上的局限。在約束之下,人們如何盡可能把生活過得精彩?這是這些話題的魅力所在。雖然我現在距離真正的約束狀態,其實還挺遠的,但隨著年齡增長,需要面對的約束是越來越多的。
小熊:好有意思,我沒有從這個方面想過這個事情。
亞光:還有一個很具體的原因。文化媒體做了幾年之后,自然會對一些議題產生一種倦怠。這些問題可能只是在某一個群體里特別受關心,比如說“內卷”,好像很多人都寫,但它是否真的是這個社會里面大多數人關心的問題?或者它實際上表現形態是什么?我并不能說它不是,但至少應該打個問號。項飆老師帶火了“附近”這個話題,但我會想,可能我們忽視的最大的“附近”,恰恰就是我們自己的老年。我們先不用去關心遠方的他人,而是先思考一下自己的老年,你家里人的老年。大家現在的精力更多是聚焦在我們職場上精力旺盛的階段,我們的“后工作狀態”,大家沒有給予足夠的關心。
你是這個播客的發起人,從無到有做這件事,聚焦的又是一個有點邊緣化的問題,當時是什么想法?以及你覺得我說的這個老年、死亡相關話題邊緣化的問題存在嗎?
小熊:這幾年好一些了,我們都是關注出版領域的媒體人,我覺得這兩年出版領域關于這類書籍的出版數量有明顯上升趨勢,大家可能已經發現這是個未來產業。但是具化到每個人的感受和投入的關注是不同的,比如我也發現有90后已經在思考獨生子女一代將來怎么解決父母養老的問題,但也有我的同齡人會問我,為什么會這么早思考死亡的話題。
回到你的前一個問題,就是做文化媒體這么久,整個還是一個鋪開的狀態,文化涉及和覆蓋的領域還是蠻多的,但相對來說一直沒有在一個特別垂直的領域去耕耘。所以也想試試看,如果持續深入耕耘一個領域的話,會有什么樣的收獲。
老年面臨的很多問題,是來自生命更早的階段
亞光:哪一期的對話是對你沖擊影響最深?
小熊:我是一期沒落在錄這個節目,回想起來覺得從每個老師身上都學到了不同的東西。當然韓云老師那期把我聊哭了,我印象會尤其深。整體來說,我覺得中國社會對死亡還是有禁忌的,跟老師們聊也好,或者是在推這個播客的過程里面,我會覺得比我想象的辛苦。那你呢?哪一期你印象比較深?
![]()
電影《尋夢環游記》劇照。
亞光:是陳輝老師和謝立黎老師,兩位學者。陳輝老師研究的是老漂族的問題,父母退休后去子女所在地幫忙帶孩子,這是個長期被忽視的群體,但對他們進行研究有很強的社會學和公共意義。他還提到了一個中年叛逆的問題,年輕父母和自己父母因為帶孩子產生觀念分歧,分歧最嚴重的往往是兒時父母管教孩子比較嚴的家庭,早期原生家庭沒有解決的問題,延續到了中年。年長的父母以為可以一直這樣管教孩子,而孩子到了中年想要自主,想要發生權力轉換。這從一個側面提醒了我們什么呢?我們雖然談老年,但老年里是很多生命早期的問題積累到了中年,我們不能認為有些問題只會發生在老年、中年或者青少年階段,是要看到里面的連續性。
謝立黎老師那期我們聊的是退休焦慮,這里也涉及到退休生活和工作狀態的連接,有些人一退休就迷茫,是因為工作時沒有找到自己的主體性,一直被工作推著走,沒有思考過喜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以及生命的意義在哪里,所以閑下來以后會茫然。很多時候老年面對的問題,是漫長一生的課題。
你會覺得我們在設計采訪問題和與嘉賓對話的思路上有什么差別嗎?
小熊:我這樣說可能不全面,但是我們那一代媒體人受到的一個訓練,這里面沒有好壞之分,只是說我們習慣于的方式是提問式的,我們不習慣自我表達,因為紙媒時代版面寸土寸金,我們只需要讓讀者和采訪對象明白提問即可,而不是去說自己是怎么看這個問題的。但相對來說,我會覺得年輕一代的記者在采訪對象面前習慣于這種自我表達。
亞光:這一點感受我們出奇一致,我把這個說法更精細化一點。就是年輕點的媒體人感覺“議題化”的意識更強,會不自覺提前想,在一次采訪、一期節目中,想表達的一個議題是什么,這個可能是個雙刃劍,好處就是問題意識很明確,不好的地方是記者有時候個人意志太強。比如,我覺得你的提問沒有刻意期望從對話里得到什么,更多想知道嘉賓是怎么想的。當然這些只是個人看法,我覺得年輕一代更早接觸社交媒體,而這是一個非常講究議程設置的場合,每天都會涌現出很多議題和名詞,我們的思維是很難不被這種環境影響的。
小熊:我想到以前我們有個實習生,去國外讀人類學回來以后,說在課堂上,老師問大家為什么學人類學。很有趣的是,國外的學生通常會說,因為“我喜歡”,我當時聽了就問“那不然呢?”。因為我想不到還有什么別的答案,你投入那么多時間精力去做一件事,對我來說確實得有喜歡這個的原動力。她說中國學生通常都是對現實有某種不滿意,比如不公不義,然后希望用知識武裝自己,從而可以推動改變,也就是有點你的議程設置這個東西。相對來說,我在看人說想要“斗爭”的時候,那個表情和面容是發緊的,但是說“我喜歡”的時候,眼睛里是有光的,我更喜歡看有光的東西。
![]()
電影《尋夢環游記》劇照。
假如生命進入倒計時
亞光:假設我們現在生命只剩下一個月或者是半年。你會最想做什么事?或者哪幾件事?
小熊:我倒是想先聽聽你的答案,既然你準備了這個問題。
亞光:除了常規的事情,比如陪伴家人和朋友吃飯之外,有一件事會立即浮現在我腦海里——就是我要整理一遍我全部保留下來的微信聊天記錄。我這兩年有一個很個人的感受:現在其實到處都是記錄個人史的媒介,這種記錄量非常夸張。最近幾年微觀史寫作出版很多,過去的人們那些私密的日常行為、情感活動,需要靠歷史學家去打撈記述。現在的人,其實社交媒體上就記錄著很多。
我偶爾去翻自己聊天記錄的時候,會發現,哦?原來我或者我的朋友還講過這樣的“金句”。我相信,這種“發現”,每個人都會有。今天大多數時候,我們的公開對話場景都有限制,比如錄制播客,或是公開發言,除了考慮現場氛圍,都要考慮一些話是不是“政治正確”,是不是會冒犯到嘉賓,等等。但是在微信上和私密朋友的對話,往往是絕對放松和自由的,或許會產生很多最屬于你這個人的內容、最有人味兒的東西。當然,它肯定也有一些別的隱患,這個暫且按下不表。我這個想法可能有點無厘頭,但我會想做這個東西,最好能整理成一本書。
小熊:這其實又回到了你開頭講的限制里面。今年朱媛媛去世了,她是我很喜歡的一位演員。她在拍《送你一朵小紅花》的時候錄制過一個小視頻,里面就問她假如生命還剩下三天,想做的十件事情是什么,然后從十件減到五件,又減到三件、兩件。我記得還剩兩件的時候,她選的是陪孩子和去寺院。最后跟她說只能保留一個,她眼眶就紅了,說上來就給她整這么個難題。最后她思考了一下,拿掉了“陪孩子”,她說一個人如果有信仰的話就會一直有力量,然后趙英俊的那個主題曲就響起來了。我當時是看哭了的,大家也可以去搜一搜。
我二十幾歲的時候,有一年朱天文老師在手寫信里就說,年過半百,她的日子是不斷在做減法,比如東西不斷送人,人際關系也一直在減少,那時候我就想說,我要更早就開始做減法,所以確實我這幾年生命里很多事情都是盡量簡單化。我今年重讀了弘一法師的書信集,年輕時候讀還是比較世俗的理解方式,覺得他出家斷絕世俗里的關系,尤其是和妻子的關系非常的無情,但我今年重讀明白這里面是有大愛的。我記得2009年去臺北,和天文老師去淡水找舞鶴玩,然后天文老師給她的責編書上的題詞寫的是“永結無情契”,這當然是從李白“永結無情游”里來的,可我當時不明白,為什么是“無情”卻還要“永結”,現在我就明白了,這里面是一種不黏著的情感。就像弘一法師出家前的信里面,把自己的東西分配得很明白,這個給豐子愷那個給誰誰誰,我就很羨慕,羨慕這種簡單羨慕這種不黏著。
所以,對你來說,今年有什么書是想要推薦給大家的?
亞光:我在年初采訪了李昀鋆老師,《與哀傷共處》的作者,這是對我影響很大的一本書。里面研究的是一批失去父母的年輕人的境遇和狀況,他們在此后的人生里如何與這個巨大的哀傷共存。李昀鋆老師自己就是這其中的一員。我當時的工作,是要把這個痛苦重新拿出來審視,雖然做媒體經常遇到這種時刻,但還是本能會擔心又一次觸碰別人的傷疤,在類似的工作中,我慢慢發現和尋找怎樣才是一種真正不冒犯的狀態。
我覺得最根本的還是要真誠,要尊敬。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里,我能夠非常清晰感受到語言的療愈力量。我記得書里面有個年輕人形容自己的悲痛是像在一個氣球里面,其他人在氣球外面,他自己在里面呼喊,沒有人能聽見。如此精細刻畫自己的悲痛,也是一種釋放,有時候我們不要小看語言、寫作的力量。推薦大家看這本書。
小熊:這也是我今年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我們組有個實習生是一位盲人,她稿子寫得非常好,尤其是寫黑燈的稿子讓我印象深刻,提供了一個非常棒的內部視角。我印象很深的一個細節,就是黑燈出去吃飯想喝水,大家會爭著給他倒水,黑燈說,你們不會以為我只有出來吃飯才喝水吧。所以這也是給我自己的一個提醒,我們是不是有意無意也有一種區隔化和分別心?是不是先認為人家是不一樣的,是有“你們”和“我們”的分別的?一方面我們需要理解他者的處境,另一方面我們也要思考什么是真正的尊重和平等。
我還想多問一下,接下來你自己會有什么想做的選題嗎?
亞光:我覺得接下來我最感興趣的一個方向是關于AI的,一些公共事件大家也看到了,比如已經有人使用AI“復活”亡人,前段時間還有個新聞,是一個武漢的年輕人把自己和已故的奶奶的相處故事做成了一個游戲。我自己對技術很感興趣,想了解大家利用數字技術在面對傳統的生老病死嚴肅議題的時候,具體處境會有什么變化。
小熊:要是我的話,大概就會覺得,不要再驚擾逝去的人了,就讓他們去吧。
亞光:這種執念本身就很值得探討,在新技術語境下人可能會有著什么樣的情緒,我認為值得我們更多的注意。
掃碼可收聽完整版節目
作者/小熊 亞光
編輯/劉亞光
校對/趙琳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