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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西門的莎莎舞廳,下午三點的陽光剛巧斜斜地捅破玻璃幕墻,在舞池地板上投出一片晃眼的光斑。
震耳的慢搖舞曲里,香水味混著汗味飄得到處都是,男男女女摟在一起晃來晃去,唯獨角落里那張磨得發亮的木桌,永遠坐著同一個老頭——牛大爺。
牛大爺今年七十五了,臉上的皺紋比舞廳門口的老槐樹樹皮還深,背駝得像個問號,手里那根棗木拐杖被攥得油光锃亮。
他走路的樣子看著就讓人揪心,一步一挪,每動一下都像是要散架,可偏偏每天下午三點,準能看見他拄著拐杖,顫巍巍地挪到舞廳門口。
門口攬客的舞女們一瞅見他,眼睛立馬亮了,一窩蜂似的涌上去,嘴里“牛大爺”“牛大爺”喊得甜,比親閨女還熱乎。
為啥?還不是因為牛大爺好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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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廳里的規矩,跳一曲砂舞五塊錢,明碼標價。
可牛大爺眼神不好,耳朵也有點背,舞女們跟他跳兩首,轉頭就能說成五首,伸出手要二十五塊,牛大爺從不反駁,從那個磨得邊角發白的藍布錢包里,顫巍巍地數出五張皺巴巴的五塊,遞過去時手都在抖。
舞女們要是說“大爺,包個場唄,一小時一百,清凈”,牛大爺也不猶豫,點頭就應。所謂的包場,就是舞廳角落那片沒人去的空地,擺張桌子兩把椅子,舞女陪著他喝一小時茶,嗑點瓜子,說些家長里短,一百塊就這么輕飄飄地花出去了。
有時候舞女嘴甜,說句“大爺,還沒吃晚飯呢”,牛大爺立馬起身,領著人去隔壁館子搓一頓,臨走還得塞給人家一百塊“零花錢”。
舞廳老板老李,在這地界開了十年舞廳,牛大爺的身影,他看了整整三年。
老李知道,牛大爺不姓王,姓牛,家就在舞廳隔壁的老小區,一棟爬滿爬山虎的六層老樓,他住三樓。
老伴走了快十年,肺癌,走的時候牛大爺哭得像個孩子。
兒子在深圳搞建筑,一年到頭回不來一次,頂多逢年過節打個電話,寄點錢。女兒嫁去了新疆,聽說那邊風沙大,好幾年才能回成都一趟,回來也是匆匆忙忙,待兩天就走。
牛大爺的退休金不算少,一個月八千多,一個人花不完,可錢這東西,有時候就是紙,填不滿心里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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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爺第一次來莎莎舞廳,是三年前的春天。
那天成都的太陽難得敞亮,府南河邊的柳樹都抽了新芽。
牛大爺拄著拐杖,在舞廳門口站了半個多小時,盯著里面閃爍的霓虹燈和晃動的人影,眼神直勾勾的。
當時門口攬客的舞女小張,看他可憐巴巴的樣子,心一軟,就上前拉著他的胳膊:“大爺,進去坐坐唄,里面熱鬧。”
小張本來以為,這老頭也就是進來瞅瞅,坐幾分鐘就走。
沒想到牛大爺說:“姑娘,陪我跳舞。”
小張愣了一下,趕緊扶著他站起來。舞曲剛好響起,是一首慢悠悠的老歌,《甜蜜蜜》。
牛大爺的腳步挪得極慢,踩點都踩不準,身子晃得厲害,全靠小張架著他。跳了沒半首,牛大爺就喘得不行,小張趕緊扶他坐下,給他倒了杯熱水。
牛大爺喝了口水,緩了半天,看著小張,突然笑了:“姑娘,謝謝你啊,好久沒人陪我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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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牛大爺就成了莎莎舞廳的常客,雷打不動,每天下午三點準時到。他不用人扶,自己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挪到那張固定的桌子旁,把外套小心翼翼地搭在椅背上,再掏出那個藍布錢包,打開,里面的零錢和百元鈔疊得整整齊齊,一點不亂。
舞女們都摸透了牛大爺的脾氣,他心軟,耳根子也軟,最聽不得別人說難處,而且從不還價。
小張是第一個陪牛大爺跳舞的,自然也成了他最信任的人。
每次牛大爺一坐下,小張準第一個湊過去,拉著他的手慢慢起身,舞曲響起時,就順著他的步伐,慢悠悠地晃。
牛大爺喘得厲害的時候,跳半首就得歇,小張也不催,坐在旁邊陪他說話,說自己老家的事,說妹妹上學的煩惱,說房租漲了的愁。
牛大爺聽得認真,時不時點點頭,有時候還會插嘴:“娃娃上學要緊,錢不夠就跟大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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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小張說妹妹考上了高中,學費還差五百塊,急得睡不著覺。
牛大爺沒多問,當場從布錢包里數出五張一百的,塞到她手里:“拿著,你今天一天我包了。
給娃娃交學費。”小張看著那五百塊錢,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
她本來就是隨口說說,沒想到牛大爺這么實在。
旁邊的舞女小林,看小張從牛大爺這兒得了好處,眼饞得不行。
之后每次見著牛大爺,她都搶著往前湊,一口一個“牛大爺”喊得甜膩膩的,嘴甜得發齁。
一會兒說自己手機摔壞了,沒法跟家里聯系;一會兒說房東催房租,再不交就要被趕出去。
牛大爺每次都信,或多或少都會給點錢。
小林比小張貪心多了,跳二首曲子敢說成三首,要十五塊,牛大爺也不反駁,照樣給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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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廳里的常客們,看著這一幕,背地里都議論紛紛。
有人說牛大爺傻,一把年紀了還被這些女人騙得團團轉;
也有人嘆氣,說他是心里太寂寞了,花錢買個熱鬧,買個人陪他說說話。
常來跳舞的張阿姨,以前是中學的語文老師,性子直,看不過去。
有兩次,她拉著牛大爺的胳膊,低聲勸他:“牛大爺,你別太實在了,這些姑娘都是哄你錢呢!”
牛大爺聽了,只是嘿嘿一笑,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張阿姨,我曉得。她們愿意陪我說話,陪我跳舞,花點錢不算啥。”
張阿姨看著他那雙渾濁卻帶著點光亮的眼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她見過牛大爺一個人坐在桌子旁的樣子,舞池里人聲鼎沸,音樂震耳欲聾,可他就那么孤零零地坐著,眼神空落落的,像個被遺忘的孩子。
只有當舞女坐在他身邊,嘰嘰喳喳跟他說話的時候,他眼里才會泛起一點光彩,整個人都鮮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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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牛大爺每天雷打不動地來舞廳,老李看著他的身影,心里卻越來越擔心。
牛大爺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走路越來越吃力,有時候跳半首曲子,臉就憋得通紅,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老李怕啊,怕這老爺子哪天一個不小心,倒在舞廳里。
真要是出點啥事,他這舞廳別說開了,怕是要惹一身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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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牛大爺剛坐下,老李就端著一杯熱茶走了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牛大爺,”老李斟酌著開口,聲音壓得很低,“我跟你說句實在話,你這身子骨,還是少來舞廳吧。這里人多嘈雜,空氣也不好,萬一摔著碰著,咋整?”
牛大爺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抬眼看老李,嘴角扯了扯:“李老板,我曉得你是好意。可我在家,一個人,冷冷清清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來這里,熱鬧,有人陪我說話,我心里舒坦。”
“可你這身體……”老李皺著眉,“萬一在我這兒出點啥事,我擔待不起啊。”
牛大爺放下茶杯,嘆了口氣:“李老板,我心里有數。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真要是哪天倒了,也不怪你。”
老李還想勸,可看著牛大爺那雙帶著懇求的眼睛,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這老爺子是鐵了心要來了。
他總不能把人攆出去吧?思來想去,老李只能嘆了口氣:“行吧,牛大爺,你要來就來。以后你的門票,我不收了。”
他心里盤算著,不收門票,就算真出點啥事,也能少點責任,算是仁至義盡了。
牛大爺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連連擺手:“那咋行,做生意不容易……”
“就這么定了。”老李打斷他,起身走了,心里卻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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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牛大爺來舞廳,老李真的再也沒收過他的門票。
舞女們還是照樣圍著他轉,小張依舊陪著他慢悠悠地跳舞,小林依舊變著法子從他這兒拿錢。
有一次,牛大爺跟小張聊得投機,說起年輕時候的事。
他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廠里的技術骨干,會修機床,還得過獎狀;說他跟老伴是在廠里的舞會上認識的,老伴那時候長得漂亮,舞也跳得好;說兒子小時候調皮,爬樹掏鳥窩,摔下來把胳膊摔斷了,他背著兒子跑了三里路去醫院……
牛大爺說得眉飛色舞,眼睛里閃著光,仿佛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小張聽得入了迷,時不時插嘴問兩句。
那天聊到舞廳快散場,牛大爺突然看著小張,猶豫了半天,才小聲說:“姑娘,我家就在隔壁小區,要不……你跟我回去坐坐?我給你看我年輕時候的照片,還有我老伴的照片。”
小張愣了一下,看著牛大爺那雙期待的眼睛,心里有點發酸。
她知道,牛大爺不是別的意思,就是想找個人,分享他那些埋在心底的回憶。她點點頭:“好啊,牛大爺,我陪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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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爺的家,不大,兩室一廳,收拾得干干凈凈。
客廳的墻上,掛著一張黑白照片,是牛大爺和他老伴年輕時候的合影,兩人穿著的確良襯衫,笑得燦爛。
牛大爺從臥室的抽屜里,翻出一個舊相冊,坐在沙發上,一頁一頁地翻給小張看。
“你看,這是我兒子滿月的時候拍的,那時候他胖嘟嘟的,可愛得很。”
“這是我跟老伴去峨眉山玩的時候拍的,那時候她身體還好……”
牛大爺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眼里泛起了淚光。小張坐在旁邊,安安靜靜地聽著,時不時遞張紙巾給他。
那天晚上,小張在牛大爺家待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天黑才走。
臨走的時候,牛大爺非要塞給她兩百塊錢,小張死活不要:“牛大爺,我陪你說話是應該的,不要錢。”
從那以后,小張再跟牛大爺算賬時,再也不多報曲子數了。
跳兩首就是兩首,十塊錢,一分不多要。
有時候牛大爺覺得過意不去,要多給她錢,她也會推回去,笑著說:“夠了夠了,牛大爺,下次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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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見小張突然“轉性”了,心里納悶,卻也沒多想,照樣搶著跟牛大爺跳舞,照樣編各種理由要錢。
只是牛大爺有時候會突然問她:“小林啊,你上次說你媽媽生病住院,現在好了嗎?”
小林每次都愣一下,含糊著說:“好多了,好多了。”次數多了,她也不好意思再編那些謊話,很少再提家里的煩心事了。
上個月,牛大爺感冒了,發燒燒到三十九度,躺在床上起不來,自然也就沒去舞廳。
小張下午三點沒看到牛大爺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總覺得不對勁。
以前牛大爺就算再不舒服,也會拄著拐杖來晃一圈。
她越想越擔心,下班之后,換了衣服,就往牛大爺住的老小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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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小區里打聽了半天,才找到牛大爺住的那棟樓。
爬到三樓,敲了半天門,里面一點動靜都沒有。小張急了,正要下樓去找物業,隔壁的大媽聽到動靜,開門出來了:“姑娘,你找牛大爺啊?他發燒住院了,昨天被救護車拉走的。”
小張的心一下子揪緊了,趕緊問清楚醫院的地址,轉身就往醫院跑。
她在路邊買了一兜水果,氣喘吁吁地跑到病房門口,推開門,就看到牛大爺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手上插著輸液管。
聽到門響,牛大爺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是小張,渾濁的眼睛里一下子亮了起來,嘴角扯出一個笑容:“小張啊,你咋來了?”
“牛大爺,你生病了咋不跟我說一聲?”小張把水果放在床頭柜上,看著他蒼白的臉,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
“沒啥大事,就是小感冒。”牛大爺擺擺手,聲音有點虛弱,“等我好了,還去舞廳找你跳舞。”
小張點點頭,眼眶紅紅的:“嗯,我等你。你好好養病。”
那天,小張在病房里陪了牛大爺一下午,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家里的事,說著年輕時候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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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爺出院那天,兒子從深圳趕了回來,接他回了家。
兒子看著家里空蕩蕩的房子,看著牛大爺蒼老的臉,心里很不是滋味,勸他:“爸,要不你跟我去深圳吧,我那邊房子大,能照顧你。”
牛大爺搖搖頭:“不去了,我在成都住了一輩子,習慣了。再說,我還得去舞廳呢,小張她們還等著我呢。”
兒子拗不過他,只能嘆了口氣,臨走前給牛大爺留了一大筆錢,反復叮囑他:“爸,你去舞廳可以,別再讓人騙了。那些人都是圖你的錢。”
牛大爺只是點點頭,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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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走后沒幾天,牛大爺又拄著拐杖,出現在了莎莎舞廳的門口。
下午三點的陽光,依舊暖融融的。舞池里的音樂,依舊震耳欲聾。
牛大爺慢慢挪到那張熟悉的桌子旁,坐下,掏出那個藍布錢包,打開。
小張第一個湊了過去,笑著說:“牛大爺,你可來了,我們都想你了。”
牛大爺看著她,笑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像一朵盛開的菊花:“姑娘,陪我跳一曲。”
小張扶著他慢慢站起來,《甜蜜蜜》的旋律剛好響起。
舞廳里的燈光,依舊閃爍得晃眼。牛大爺的腳步,依舊很慢很慢,可他的臉上,卻帶著滿足的笑容。
每天下午三點,莎莎舞廳的角落里,都會坐著一個拄著拐杖的老頭。
他也許會被舞女們糊弄,也許會花一些冤枉錢,可他不在乎。
因為在這里,有人陪他說話,有人陪他跳舞,有人愿意聽他講那些塵封的往事。
散場的時候,總會有舞女扶著他,慢慢走下舞廳的樓梯。夕陽的余暉灑在他們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牛大爺會回頭,看一眼舞廳門口閃爍的霓虹燈,嘴角帶著笑。
明天,他還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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