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江南春更曲折：藏家縫進棉襖的唐寅真跡，從故宮贗品到億元國寶

南京博物院仇英《江南春》的鑒定爭議尚未落幕，另一幅明代唐寅的真跡，早已走完一場驚心的鑒藏翻盤。2005 年深秋，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文物庫房里，一幅落滿灰塵的古畫被緩緩展開。

《葑田行犢圖》全貌 上海博物館藏

松蔭下老者騎犢緩行，“乾隆御覽之寶” 朱文印赫然在目，唐寅親筆題詩 “騎犢歸來繞葑田，角端輕掛漢編年” 就落在畫側(cè)。

御印與乾隆題詩特寫

誰能想到，這幅 “吳中四才子” 唐寅的落款之作，竟有與《江南春圖》類似的經(jīng)歷 ——1960 年被專家定為 “清代仿品”，沉睡近半個世紀(jì)，最終靠科技檢測重獲新生。

更傳奇的是，它的捐贈者是戲曲大師許姬傳—— 一個把文物縫進棉襖躲過日軍劫掠的傳奇藏家。這幅畫的 500 年流轉(zhuǎn)，藏著才子浮沉、生死守護與鑒藏逆襲。

一、45 歲唐寅的避世之作：仕途失意后的心靈寄托

明正德十年（1515 年），45 歲的唐寅因察覺寧王謀反，裝瘋裸奔從南昌寧王府死里逃生，得以返回蘇州。

唐寅中年肖像

回到桃花塢 “桃花庵”，他常與文徵明、祝枝山雅集，游葑門時見農(nóng)夫騎犢而行的閑適景象，觸動了歷經(jīng)官場險惡的心境，便揮毫畫下《葑田行犢圖》。

題詩 “漢書掛角” 暗喻歸隱治學(xué)，工細(xì)筆法褪去早年《騎驢歸思圖》的悲愴，

《騎驢歸思圖》 找一找驢在哪

未及晚年《山路松聲圖》的疏放，正是他中年轉(zhuǎn)型期的寫照。而這份 “不似唐寅風(fēng)格” 的工整，為后來的誤判埋下伏筆。

二、500 年流轉(zhuǎn)：從桃花塢到故宮的坎坷路 1. 明清遞藏：摯友相傳終入宮廷

畫作完成后，唐寅贈予摯友文徵明。明末經(jīng)文家后人轉(zhuǎn)手江南望族王氏王時敏在《西廬畫跋》中明確記此畫 “曾為文待詔舊藏”。清初，這幅畫被 “清初第一收藏家” 梁清標(biāo)（號棠村）購得，鈐 “棠村審定” 印，成為他 “棠村藏畫” 中的珍品。

“棠村審定” 印特寫

清康熙年間畫作被藏家宋犖接手，后于 1745 年乾隆南巡時，宋氏后人獻為貢品，乾隆鈐 “乾隆御覽之寶”“石渠寶笈” 印，藏于養(yǎng)心殿，歷經(jīng)六朝御覽。

乾隆印 + 石渠寶笈印特寫

2. 民國流轉(zhuǎn)：宮廷珍品流落民間

1924 年，清亡后古物陳列所經(jīng)費緊張，將畫作委托琉璃廠 “寶古齋” 代售。1925 年，光緒朝軍機大臣許庚身后人許博明，以 500 塊銀元購得，重新裝裱鈐 “許氏家藏” 印，定為傳家之寶。

3. 抗戰(zhàn)守護：縫進棉襖的生死相依

1937 年抗戰(zhàn)爆發(fā)，許博明之子許姬傳為避日軍劫掠，將《葑田行犢圖》與文徵明《行書自作詩卷》、祝枝山《草書李白詩卷》等縫進棉襖夾層，輾轉(zhuǎn)上海、香港、重慶，文物完好無損。1950 年，許姬傳將 37 件文物無償捐贈故宮，其中便包括這幅唐寅真跡。

文徵明《行書自作詩卷》局部

4. 1960 年誤判：風(fēng)格不符遭冷遇

1960 年故宮整理文物，專家囿于 “唐寅晚年疏放” 刻板印象，對標(biāo)其晚年代表作《山路松聲圖》以斧劈皴、寫意筆觸見長，而《葑田行犢圖》筆法工整，因此被直接定為 “清代仿品” 歸入待清理文物。1990 年代初，故宮擬調(diào)劑地方，許姬傳之子許源來持《許氏印譜》據(jù)理力爭，畫作才僥幸留存。

三、科技斷案：三項鐵證速破迷局

2005 年故宮 “古畫重審計劃” 啟動，三項檢測快速為畫作翻案：

1. 紙墨驗證：顯微鏡下，明代楮紙 “棉絮狀纖維” 與清代紙截然不同，墨色碳顆粒結(jié)晶符合 500 年氧化規(guī)律；
2. 印泥溯源：比對清宮檔案，畫中印泥朱砂、珍珠粉、麝香比例，與 1745 年乾隆南巡時所用一致；
3. 風(fēng)格佐證：參照唐寅同期作品《事茗圖》【配圖 14：《事茗圖》局部】—— 這幅畫同樣是唐寅中年所作，筆法與《葑田行犢圖》工整細(xì)膩的風(fēng)格高度一致，印證了唐寅中年確有此類創(chuàng)作。

《事茗圖》

2005 年，畫作調(diào)撥上海博物館，與《山路松聲圖》相鄰展出，估值飆升至 1.2 億元。

山路松聲圖

四、畫外傳奇：藏家精神與文人情誼 1. 《事茗圖》：茶煙里的生死之交

故宮藏《事茗圖》（1516 年）是唐寅為好友陳事茗所作，文徵明題 “事茗” 二字蒼勁有力。畫中臨窗品茗的文人，正是唐寅、文徵明、祝枝山的日常，他們看透官場險惡，在茶煙墨香中安放亂世情懷。這幅畫與《葑田行犢圖》筆法一脈相承，成為鑒定的重要參照。

故宮藏《事茗圖》

2. 許姬傳的守護哲學(xué)

許姬傳在日記中寫道：“藏的不是字畫，是中國人的文脈。” 他抗戰(zhàn)時用生命守護文物，和平年代無償捐贈，為每件文物整理完整流轉(zhuǎn)檔案，為后世鑒定提供關(guān)鍵依據(jù)。正如上博研究員所說：“這幅畫的逆襲，是真跡的勝利，更是藏家守護精神的勝利，也給《江南春》爭議提供了啟示 —— 古畫鑒定，實證為王?！?/p>

尾聲：歲月不負(fù)真跡與守護

如今，《葑田行犢圖》在上海博物館靜靜陳列。觀眾俯身可見乾隆印的磨損，讀懂題詩里的避世心境，更能透過筆墨，看見 45 歲的唐寅放下仕途傷痛，為自己畫下的 “心靈避難所”。

從桃花塢落筆到清宮御藏，從棉襖藏護到庫房蒙塵，再到終成國寶 —— 這幅畫的 500 年，是中國文物傳承的縮影。就像《江南春》的爭議所警示的，真正的藝術(shù)從不會被標(biāo)簽定義，只會被真心守護與歲月實證，溫柔銘記。

附上美國印第安納波利斯藝術(shù)博物館藏唐寅畫作。

江南春圖（春湖游騎圖）卷.明.唐寅.繪（款）絹本設(shè)色（30.48x109.54厘米）美國印第安納波利斯藝術(shù)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