縉云丨曾廣洪：那段走人戶的往事

那段走人戶的往事

文/曾廣洪

我想，但凡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恐怕對那段走人戶的過往記憶猶新吧？

把時針撥回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的臘月，得知鄉下四姨家娶媳婦的消息，我高興得跳了起來，只因走人戶才有朒朒（即肉）吃。出行那天，幾房人將平時壓箱底的衣裳，穿在身上折痕清晰可見，女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男的穿戴得整整齊齊。愛講究的母親抹了點雪花膏，用大紅紙潤了嘴唇，就連平日鼻涕橫流的我也光亮了許多。

以前個個練就了鐵腳板功夫，二十來里山路不在話下。行至韓名坳老黃葛樹麻煩就來了，那段路陡坎多，路旁墳塋扎堆，有幾處還露出棺木，陰森恐怖，我心里發毛，不敢多瞅一眼。尺來寬的青石板上長滿青苔，甚是濕滑。年過七旬的幺婆顫顫巍巍，我們生怕她有個閃失。“穿釘鞋拄拐杖把穩著實哩！”她卻樂呵呵地說。田坎土路經連綿冬雨浸泡，泥濘溜滑，泥漿的黏性像端午節的糍粑，有時連鞋子都扯不出來。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如同蝸牛爬行。兩個小時之后，終于看見被慈竹環抱的四姨家那裊裊炊煙。

院子里人歡狗叫，四姨端出干胡豆和紅薯絲，楊姑爺趕忙遞上香煙，大表姐沏上老鷹茶，七姑八姨聚在一堆家長里短聊個不停。矮胖廚師系著油膩的圍腰，叼著葉子煙桿，指揮婆姨們切菜添火洗碗筷，人多高的大蒸籠熱氣騰騰，那肉香味直往鼻孔里鉆。

“新娘子來了！”不知誰在喊，所有的目光唰唰投射過去。頃刻間，“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徹田野，震得竹林里的麻雀噗噗亂飛。新娘子著時髦的列寧裝，俊俏大方。敦實的新郎身穿藏藍中山服，精神煥發。送親與迎親隊伍緊隨其后，有幾根田坎長，陪嫁的大床、衣柜、飯桌、米柜等俱全，漆得紅中透亮。那鋪蓋、棉絮等組合的“八鋪八蓋”，引來嘖嘖稱贊，送親客們臉上發光。張三孃嘆息自己命苦，出嫁時才稀撈撈的“兩挑”。

正午時刻，隨著“開席啰”的吼聲，3斤肉的“水八碗”閃亮登場。那誘人的肉香彌漫著院子，幾條瘦狗在桌下搶骨頭打架。吃酒席的規矩法則多，盡管母親多次在家里給我示范禮數，但每逢現場就弄得我不知所措。四方桌分東西南北坐8個，待上席的長者先喊“請”，其他人才敢動筷子，吃一下后，筷子輕輕放在碗口暫停一會兒，不可接連夾菜，土碗酒輪流喝。醬紅帶燈盞窩的“瓜兒皮”（肘子），集香、糯、咸復合味，那味兒仿佛至今仍停留在我的鼻息間。

在吃“燒白”與“大酥”時，每人只能拈一塊，你若拈多了，別人就沒搞頭。湊巧的是，我在拈“燒白”那碗菜后，輪到“居禮”的老輩子時卻空空如也，他斥責道：“無家教的野孩子，膽敢把我的肉吃了！”狗咬人有藥醫，人咬人無藥救，要不是楊姑爺出面打圓場，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興許是廚師粗心少裝了一塊肉的緣故。

過去的人油葷少飯量大，看年看月才打回牙祭，碰到吃酒席時，個個似餓死鬼投胎與螞蟥轉世，“水八碗”在風卷云涌中消失殆盡。主人害怕尷尬丟面子，提前就留有一手，蘿卜湯、淀粉疙瘩的滑肉等源源不斷地加菜，吃得客人肚兒圓滾滾的，打著飽嗝直夸主人賢惠大方。有的客人卻舍不得吃肉，用芭蕉葉將肉包回家孝敬老人。表姐表嫂們跑前跑后，趁你未注意，突然從后面給你添碗飯，你還得硬起頭皮吃完，脹得兩個眼睛打轉，引得哄堂大笑。

飯桌既是暖暖的親情，更是男人的友情。幾番大浪淘沙之后，剩下的個個都是酒罐酒鬼。為把送親客陪好，楊姑爺早就物色幾個酒量大且能言善辯的酒仙全權陪同。陶罐里蓄滿了嗆人的紅薯酒，“哥倆好”“五魁首”的劃拳聲如炸雷，滿桌子酒沫四濺。爾后，陪客與送親客殺南北派，婆姨們圍著吶喊助威，比世界足球杯的啦啦隊還帶勁。在接近尾聲時，為決一雌雄，往往單挑論成敗，直到鉆桌子或握手言和為止。此刻，天已擦黑，幾個酒鬼伏在桌上酣然入睡。

農村既無棧房，又無多余的床鋪，幾十號人怎么安頓呢？四姨自有妙招。她提前就跟生產隊要好的社員聯系好了，女眷哪怕擠點也有床睡。男客就更好打整了，干谷草墊得厚厚的，上面鋪竹席子或布毯，蓋上硬戳戳的棉被即可。衛生條件那才叫差，尿桶就在側邊，尿臊味兒揮之不去，我的身子被跳蚤折騰得奇癢難受。

次日早飯后，客人打道回府，四姨再三挽留。大家怎好意思多作停留，四姨忙拿出給每家備好的“茶食”回禮，依依不舍送我們幾里開外的唐家壩。分手時刻，四姨淚眼婆娑地對幺婆說：“您老人家要經常帶娘家人來耍，農閑時候，我也帶娃娃回娘家看望你們。”孰料，這次送行竟成了訣別……

雖說過去老百姓的日子過得清苦，但親戚之間卻走動頻繁，人情味十足，彼此以走人戶的傳統方式維系著親情紐帶，是單純的，親切的，熱絡的。尤其大年初一后，田埂上、小路旁、街場口，走人戶的人就像開春后的小草，男人走到初七八，女人走到春草發。

如今，交通與通訊便捷，走人戶反而如行走的歲月，日漸模糊起來。

作者簡介：曾廣洪，重慶市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