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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年前與茹志鵑老師的相遇,以及在巨鹿路愛神花園看稿的那段經歷,是我文學創作的起點,更是人生航船的轉折點。
文丨周永平
月夜憶恩師——懷念著名作家茹志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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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志鵑(1925—1998)
一輪圓月懸于墨色夜空,清輝遍灑人間。廣播里傳來一則消息:今年是著名女作家茹志鵑誕辰一百周年,她的經典之作《百合花》已被改編為芭蕾舞劇,編劇正是她的女兒——文壇名家王安憶。他們長住的靜安區愚園路愚谷邨我也特地拜訪過。我從書柜深處取出那本泛黃卻依舊平整的《百合花》,扉頁上有茹志鵑老師的親筆簽名。恍惚間,時光倒流,我仿佛回到了48年前的初冬,回到了第一次見到茹志鵑老師的那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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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志鵑一家曾居住在愚谷邨
1977年,《人民文學》是首個復刊的文學刊物,《上海文學》緊隨其后,成為全國第二個復刊的文學刊物。我此前投去的短篇小說《小袁和老袁》,作為軍人創作的作品,意外被編輯部選中,將刊登在復刊后的第二期。后來我才知曉,當時負責小說組、拍板決定刊用這篇小說的,正是早已聲名遠揚的著名作家茹志鵑老師,她的成名作是短篇小說《百合花》,我曾經拜讀過無數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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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新式里弄風格的愚谷邨
對我這個基層無名之輩而言,作品能登上《上海文學》,不啻“破天荒”的大事。要知道,該刊復刊后發行量一路攀升至每月40萬份,僅次于《人民文學》的80萬份,是無數文學青年心中的“圣地”。更讓我心潮澎湃的是,復刊第一期上刊登了巴金先生的中篇小說《楊林同志》。一想到自己的作品能與文學泰斗同刊,那種“與有榮焉”的自豪感,即便時隔多年,依舊清晰如昨。
那個年代,人們對文學的追求是如今年輕人難以想象的,大眾對文學、電影的渴求如決堤洪水。對普通年輕人來說,能在全國性文學刊物上發表作品,甚至可能改變一生的命運——我自己便是最好的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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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鹿路675號愛神花園是上海市作家協會所在 汪瓊敏慧 攝
我作品發表的過程中,藏著一段跌宕起伏的小故事。當時,我在空軍部隊地勤教導隊擔任教官,投稿信封上只能標注部隊數字代碼,地址寫的是南京。受限于當時的通信條件,沒有個人電話,編輯部與作者聯系全靠書信往來和郵寄稿酬。為了通知我盡快到上海參加作者座談會,《上海文學》編輯部只好給南京大軍區文化部打電話尋人。南京大軍區是管轄華東地區三省一市海、陸、空部隊的最高領導機構,聽說作者來自空軍,便將消息轉給了南京軍區空軍文化部。南空文化部在全軍區范圍內排查,最后竟在眼皮底下的南京大校場機場空軍某飛行師,找到了我。
我當時的科長問:“你的小說在《上海文學》上發表了,你知不知道?”我頓時如夢初醒,欣喜若狂,忍不住叫出聲:“天哪,我根本不知道這篇小說能發表!”科長用濃重的東北口音說:“你小子運氣來了,《上海文學》編輯部還邀請你去上海參加作者座談會。你是上海人吧?正好順便探個親,看看父母。給你批五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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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等雜志社匯聚于此 汪瓊敏慧 攝
那趟上海之行,對我而言既是奔赴文學盛會,又是難得的探親機會,心中滿是甜滋滋的期待。記得那天我特意換了新軍裝,走進了向往已久的、位于巨鹿路675號愛神花園的《上海文學》雜志社時,手心不由得冒出冷汗。這棟老樓雖不高,卻透著讓文學青年心生敬畏的氣息。接待我的編輯趙自老師指著門口一張寬大的辦公桌,笑著說:“我們的‘頭兒’,‘老外婆’茹志鵑一會兒就到。”后來我才知道,那一年茹志鵑老師大女兒為她添了個小外孫,榮升為外婆,編輯部同事因她待人親切溫和,便都這么稱呼她,滿是家人般的親近。
女編輯彭新琪老師見到我便說:“可算把你盼來了!為了讓你參加座談會,我們給南京空軍打了不知多少電話才找到你,連座談會時間都推遲了。”聽著這話,一股暖流涌上心頭。這些編輯自身都是頗有成就的作家,卻對我這個素未謀面的業余作者如此上心,這份對文學、對后輩的責任心,我至今難以忘懷。
當天,我是座談會上唯一穿軍裝的人,格外顯眼。我發言題目是《要吃具體的水果》,核心觀點是從哲學的角度談文學創作要貼近生活、注重細節,不能空喊口號。
座談會由茹志鵑老師親自主持。她給我的第一印象,與想象中“文人學者”的形象不太一樣。她講話語速緩慢,嗓音略帶沙啞,卻透著大氣豪放的勁兒。后來我得知,她早年當過兵,是軍旅作家,身上爽朗的“兵味”正源于那段經歷。那天兩個小時的座談會,主要是業余作者們分別發言,她不時插話,分享她的一些文學思考,她強調“好作品要來自生活”,認為作家不能脫離現實,唯有扎根生活土壤,才能寫出打動人心的文字;她還談及“作家的責任心”,說自己常會悄悄去書店,觀察自己的書是否被讀者拿起,“一個作家憑什么讓讀者愿意花錢、花時間讀你的作品?你寫的每一個字,都要對讀者負責。”這句話如同一顆種子,栽進了我的心田,日后生根發芽。
座談會后,我還有三四天在上海逗留。彭新琪老師熱心地對我說:“小周,你這幾天沒事就來辦公室‘上班’吧,幫我們看看稿子,也能學學怎么選稿,對你寫作有好處。”我喜出望外——能在《上海文學》編輯部看稿,近距離接觸編輯工作,是求之不得的學習機會。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天準時到編輯部上班,坐在臨時安排的辦公桌前,翻閱一摞摞業余作者的投稿。那時我聽說,學習寫作的“捷徑”是多看著名作家帶有修改痕跡的手稿。茹志鵑老師就在身邊,我猶豫了兩天,終于鼓起勇氣向她請求看看《百合花》的手稿。她愣了一下,認真地問:“你真的想看?”我用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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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志娟作品《百合花》
第二天,茹志鵑老師果真把那本練習本帶來了。白色封面的練習本邊角已有些磨損,顯然是家里孩子沒用完的。我小心翼翼地翻開,瞬間被里面的字跡震撼——稿紙上密密麻麻全是修改痕跡,有的句子被劃掉重寫,有的段落被圈起挪到別處,鋼筆墨跡有深有淺,顯然不是一天修改完成的,初稿原貌幾乎無從辨認。我捧著練習本忽然明白:《百合花》這樣的經典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無數日夜的修改中“磨”出來的,字字句句皆是心血。我忍不住問她:“茹老師,《百合花》結尾太打動人了——新媳婦從不愿把新婚的被子借給小戰士用于護理傷員,到小戰士犧牲后她用自己那床綴滿百合花的被子包著小戰士遺體入殮,當有人阻止時,她嚷道‘這是我的被子!’。這個轉折讓人拍案驚奇又感覺合情合理,是您從生活中遇到過的,還是奇思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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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劇《百合花》劇照
她放下茶杯,眼神堅定,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我是那個新媳婦,在那樣的情境下,我一定會那么做。”語氣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思緒回到了戰火紛飛的年代。我曾聽聞,茹志鵑老師參加過淮海戰役,當時在部隊文工團工作,那段經歷成了她創作的源泉。那一次的對話,對我后來的文學創作影響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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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愛神花園 汪瓊敏慧 攝
48年前與茹志鵑老師的相遇,以及在巨鹿路愛神花園看稿的那段經歷,是我文學創作的起點,更是人生航船的轉折點。回到部隊不久,我便接到上調的調令,后又從技術干部轉行走進筆耕生涯,人生的轉變皆因那篇得到茹志鵑老師和編輯部認可的小說,從此踏上了工作之余堅持寫作的人生之路,實現了少年時的夢想,沒有辜負自己,也沒有辜負老師的期望。
作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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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永平
曾在空軍部隊當兵十八年,1988年轉業進入上海市政府新聞處任職,曾任市政府僑辦新聞文化處處長,兼《上海僑報》總編輯。1999年進入瑞安公司,參與創立上海新天地,任董事長助理。2006年創建淮海路經濟發展促進會,任會長。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新天地非常道》《底色:上海都市崛起親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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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本欄目來源于1994年2月8日創刊的《靜安報》副刊《百樂門》。在微信平臺,“百樂門”將以全新形式向讀者展示。每周定期推送,換個角度閱讀靜安。投稿可發至 jinganbao2016@126.com
作者:周永平
圖片:汪瓊敏慧、靜安區融媒體中心資料庫,部分由作者提供
編輯:施丹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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