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記憶】復興島上，姑娘們曾跳起《鳳尾魚之歌》

我曾經在復興島工作和生活了24年。應邀再次來到島上，回憶撲面而來。

1979年春，我所在的300噸位、600匹馬力的漁船進廠大修2個月，當時我與女友已進入談婚論嫁階段，對于常年漂泊東黃海、半月返航在岸上僅停留二三天時間的我來說，一舉兩得：一是干了好多年的輪機工作，才碰到4年一次的大修，可以參與拆裝漁船“心臟”柴油機的全過程，提高技藝；二是多些時間陪伴女友。這就是今天還位于復興島430號、占地165畝的漁輪廠（復興島北部的人簡稱其“船廠”）。

漁船進廠上排之前，柴油機（主機）已松開緊固件，不拆解。必須趁著在黃浦江一波連一波的漲潮之際，拖輪拖著漁船，由漁業公司碼頭直接駛入黃浦江岸線長670米的船廠碼頭，在兩條斜坡似的伸入黃浦江水下的軌道上的“隨船架”前端停下——“隨船架”兩側下有滑輪，上有用鏈條串起來的排墩，中間留著空擋——先由拖輪拖著漁船船體，“候分克數”（恰好）地拖上托住船體的排墩，確保船體下部的龍骨恰好置于空擋，然后用絞車（卷揚機）的鋼絲將漁船拖拽上岸，通過升船機稍稍抬起船體，抽走“隨船架”，升高后與“橫移架”持平后，拖到橫移平臺上，再轉移至預定的船臺區域下降。船臺上早已根據漁船的大小、長度、寬度以及線型圖，預設能精確托起漁船曲線的支墩和楞木系統，漁船就穩穩當當地坐落在船臺支墩上。船廠共有12個船臺，修船、造船各6個。

漁船上排后，船廠工人立即在下面搭起腳手架。漁船吃水線下的油漆剝落的船體上，散布著貼附的白色藤壺。第二天，輪機長老崔帶著我們攀援扶梯上船，船廠工程師帶著兩個助手與我們一起把柴油的部件拆卸，由塔吊一一搬下去。此后，我們到船廠輪機一車間外，用輕柴油清洗部件，用三角刮刀除去油垢，再送進車間，請船廠工程師用游標卡尺等測量部件磨損程度，確定可否能用。磨損超標的，由車間的車工、鉗工、刨工配合制作新部件。

我們的伙食費補貼5毛一天，買了船廠的飯菜票，中午在船廠食堂吃飯，拿著2個一大一小搪瓷碗，碗上印著丹紅的“上海漁業公司”字樣。一頓中飯花2毛錢，就有葷有素有湯，吃得很愜意了。

兩個月后，在船臺上組裝好亮锃锃的柴油機，大修進入尾聲。煥然一新的天藍色漁船下排，按照上排的順序反過來下水后，系纜在船廠碼頭。連續開柴油機48小時后，再快速試航到吳淞口后返航，靠船廠碼頭對一些瑕疵進行修復。不久，帶著對岸上陸地的不舍與依戀，我又隨船從漁業公司漁港碼頭出海。

沈軼倫 攝于復興島 2025年10月

從這里往前，就到共青路486號，這里的西側過去是魚品廠，與東側的漁業公司并立由南向北，直抵復興島北部頂端。曾經兩廠中間沒有筑圍墻隔開，兩個漁業企業像一家人往來無礙。漁業公司右邊為寬闊的黃浦江，魚品廠左邊為細長的運河，兩股水流在北島尖匯合。

過去，魚品廠主要有魚肝油車間、罐頭車間、魚粉車間。魚肝油車間在進廠門80米的右側，車間門口掛著“東海制藥廠”牌子。當時，上海人給孩子吃魚肝油，只認這個牌子。

住在這里居民區的老佘寫過一篇《復興島故地重游回憶記》文章。我摘錄在此：“有一天漁船捕獲了一條特大的受傷鯊魚，據說是用炮轟受傷捕獲的。我們聞訊特地去廠里碼頭觀看，鯊魚非常之大，一條大鯊魚身上有數百名處理魚肉的工人，從上往下看，工人就像大人國的小人，太驚奇了”，寫得生動活潑，尤其是“大人國的小人”這個比喻。為什么有這樣的視角呢？因為處理魚肉的，是北端煙囪高聳的魚粉車間的工人們，故從碼頭遠望，他們彎腰站在長10米、高4米的鯊魚背部上一刀一刀地割肉，用于制作魚粉，人就顯得小多了。割肉到中部，紫紅色的魚肝露出來，魚肝重量占鯊魚體重的25%，是最好的魚肝油原料。

在魚品廠工作40余年的學長告訴我，鯊魚肝運到東海制藥廠，早先使用傳統的“蒸汽法”，將新鮮的肝臟清洗和切碎，放入一個鍋底帶有多孔的能漏油的木質“假鍋”上，把它架在大鍋上，大鍋灌上清水，然后通過鍋爐房管道輸送過來的蒸汽加熱，肝液就會從“假鍋”一滴滴下來匯入大鍋底。大鍋中的水油混液，經過長時間沉淀、過濾，便能得到純凈的魚肝油了。后來鯊魚肝沒了，廠里轉用占體重7%的馬面魚肝，采用了新工藝提取，即魚肝粉碎后由離心機將魚油和魚渣分離。將分離后的魚油按一定比例與軟脂植物油（已去掉在一定溫度下凝結的油脂）混合，即可制成膠囊。經質量檢驗合格包裝出廠。再后來，馬面魚肝也資源枯竭，但此時因科技的發展，有了合成油溶性維生素，填補了天然魚肝的匱缺。

我對學長說，當年我曾在魚品廠食堂的舞臺上，看過你們廠小分隊的姑娘們在臺上裙裾飄飄，跳起《鳳尾魚之歌》，印象深刻。

他說，鳳尾魚罐頭，俗稱“烤子魚罐頭”，也是“拳頭產品”。生產過程大致是：鳳尾魚原料精選12公分的魚子飽滿的母魚，先在流水操作臺上去頭去內臟，用清水清洗掉污血。處理過的鳳尾魚，按工藝要求油炸至金黃色，此時的鳳尾魚色香味俱全。把炸好的鳳尾魚浸入按秘方預制的湯料里，可裝罐、封罐。密封的實罐再放至高溫鍋在規定時間和規定溫度內殺菌，出鍋冷卻后即可貼上商標裝箱。經過一段時間保溫檢驗，剔去漏氣變質的罐頭后，即能出廠出口創匯。

站在這里，我似乎還能聞到回憶的空氣里那淡淡的魚腥味。而眼前，隨著《上海市黃浦江濱江中北段專項規劃》的明確，復興島被賦予打造國際創新創業島、未來城市實驗區的全新使命。新聞里說，島上30萬平方米存量工業建筑正被改造為共享實驗室、概念驗證中心、中試基地等全周期創新空間，云宇星空、創客學院等載體加快建設，一個聚焦具身智能、未來能源等前沿賽道的“創業加速場”已然成形。

沈軼倫 攝于復興島 2025年10月

如今的工業遺存里，留著我的青春記憶。當年跳《鳳尾魚之歌》的姑娘們，會帶著自己的孫輩故地重游嗎？

原標題：《【海上記憶】復興島上，姑娘們曾跳起《鳳尾魚之歌》》

欄目主編：沈軼倫

文字編輯：沈軼倫

本文作者：王堅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