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心理學變成標簽，它就不再是療愈

近一兩年，在中文社交平臺上，“NPD（自戀型人格障礙）”正在成為一個被頻繁提及、甚至被集體討伐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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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量視頻、音頻與圖文內容中，我們不斷看到類似的判斷：

“他一冷漠，就是NPD。”
“只要不共情，就是NPD。”
“遇到NPD，唯一正確的做法就是立刻切割。”

這些內容往往伴隨著夸張的語氣、情緒化的表演，以及高度確定的結論。

它們看起來“很心理學”，卻正在悄然完成一件危險的事情——把一個原本用于理解人的專業概念，變成了識別‘壞人’的標簽。

而當心理學概念開始被用來制造敵我對立，它就已經偏離了療愈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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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清楚：NPD是什么，又不是什么

在專業語境中，自戀型人格障礙（NPD）屬于人格障礙的一種，其核心特征并不是“自私”“冷血”或“愛傷人”，而是：

1. 長期、穩定、跨情境的人格結構模式
2. 對自我價值的高度不穩定體驗
3. 對羞恥的極端敏感
4. 以及由此發展出的防御性適應方式

在 DSM-5-TR 中，人格障礙的診斷需要滿足非常嚴格的條件：

長期性、廣泛性、功能受損性，以及排他性評估。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

人格障礙不是靠幾段聊天記錄就能下判斷的。
某些讓人不舒服的行為，本身并不等于人格障礙。

現實中我們看到的很多行為“冷處理、回避沖突、過度自我保護、情緒隔離、邊界僵硬”......在臨床視角下，更可能是壓力反應、依戀策略或創傷防御，而不是人格病理的充分證據。

把“行為”等同于“人格結構”，在專業上是站不住腳的。

從發展視角看：NPD并非“惡”，而是一種適應

如果我們真的從心理學內部來看待NPD，會發現一個常被忽略的事實：自戀型人格結構，往往不是天生的，而是發展出來的。

自體心理學的理解

在 Kohut 的自體心理學中，自戀并不是病理的起點。真正的問題在于早期自體經驗未被穩定鏡映與回應。

當一個孩子的情緒、脆弱、需求，長期得不到“被看見、被確認”的回應時，他只能發展出一種替代方案：用夸大的自我、控制感與成就感，來維持內在的完整。

換句話說：宏大的自我，常常是為了包裹一個極其脆弱的內核。

依戀與發展性創傷視角

在依戀理論與發展性創傷研究中，我們也反復看到類似的軌跡：

• 情感回應不穩定
• 表達需要曾經帶來羞恥或懲罰
• 依賴意味著風險

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個人學到的不是“如何親密”，而是：如何不暴露、如何不需要、如何先發制人。

于是，控制、防御、情感隔離，并非出于惡意，而是出于生存。這并不是為傷害行為開脫，而是指出一個專業事實：很多自戀型人格特征，本質上是對羞恥與脆弱的防御。

為什么“討伐NPD”的聲音會在當下爆發？

理解了NPD的形成邏輯，我們再回頭看這股風潮，就會發現它反映的，往往不只是“對人格障礙的誤解”，而是當下關系困境的一種集體心理反應。

關系創傷需要一個“明確的反派”

真實的關系創傷，往往是復雜、糾纏、難以被簡單歸因的。承認這種復雜性，意味著要面對自己的無力、依戀模式與選擇。

而一個明確的標簽，可以迅速完成簡化：“他是NPD，所以一切都解釋得通了。”這讓痛苦變得有序，卻也讓理解停止在標簽之上。

“我不是問題”的心理防御

當“NPD”成為絕對的他者，它也在無形中完成一種心理防御：把關系的失敗，完全外包給某一種人格類型。

這并不是個體的道德問題，而是一種非常常見的創傷后反應——通過確定性，來對抗不確定。

平臺機制的推波助瀾

不可忽視的是，平臺更偏好：

• 沖突鮮明
• 立場極化
• 可快速復制的判斷

而真正的心理學恰恰相反：它是模糊的、慢的、反直覺的，也是不適合被“表演化”的。

真正需要警惕的，是被濫用的心理學名詞

這里才是問題的核心！

當“NPD”開始被頻繁用于：

• 網絡圍剿
• 關系羞辱
• 道德定罪
• 合理化攻擊與切割

它已經不再是一個幫助理解人的概念，而變成了一種合法化傷害的工具。

心理學的倫理底線之一，本應是減少污名，而非制造新的污名。理解一個概念，不等于縱容傷害；設立邊界，也不等于對人格的去人化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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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學不是用來區分“好人”和“壞人”的，心理學的價值，從來不在于告訴我們誰該被討伐，而在于幫助我們看見：人是如何在有限的條件中，發展出他們的樣子。

當一個心理學概念只能用來指認敵人時，它就已經失去了療愈的能力。

理解，并不要求我們繼續待在傷害之中；邊界，也不需要靠污名來維持。如果心理學不能讓我們對復雜性保持敬畏，那它最終只會成為另一種暴力的語言。

參考資料：

美國精神病學會 (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 - 文本修訂版）》(DSM-5-TR)

科胡特 (Kohut, H.). (1971). 《自我的分析》(The Analysis of the Sel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