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的早春,蘇北平原還裹著一層薄薄的寒氣。運河支流縱橫如網,水色青灰,岸邊的蘆葦枯黃未褪,在風里瑟瑟地響。
徐家灣的徐志朝,像往常一樣,把他的小木船泊在東灣河邊的老柳樹下,等著擺渡的生意。
當日下午,日頭偏西,對岸忽然傳來幾聲呼喚:
“擺渡——!”
徐志朝抬起頭,只見對岸渡口站著兩個人,一個穿著臃腫的土黃色軍大衣,戴著軍帽,身板挺得僵硬,肩上挎著一桿長槍——看樣子是個日本兵。旁邊那個,則穿著灰布長衫,戴著眼鏡,縮著脖子,正朝這邊不斷地揮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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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朝心里“咯噔”一下,鬼子怎么跑到這僻靜河灣來了?
再仔細看那穿長衫的,他認出來了,是家住邵伯鎮的許翻譯。這人早先在鎮上做過點小買賣,會說幾句日本話,鬼子來了之后,不知怎么就干上了這勾當。鄉里鄉親背后沒少戳他脊梁骨。
徐志朝壓下心頭的厭惡,不緊不慢地站起身,解開纜繩,長篙一點,小船便離了岸,晃晃悠悠朝對岸劃去。木槳撥開平靜的河水,發出“欸乃——欸乃——”的單調聲響。
船靠了東岸,許翻譯扶著那日本兵上了船。小船吃重,微微向下一沉。
“徐老大,辛苦你了。”許翻譯推了推眼鏡,臉上擠出一點笑,顯得有些局促。
“許先生,”徐志朝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目光掃過那個日本兵。那是個年輕鬼子兵,個子不高,臉盤扁平,眼睛不大,卻閃著一種讓人不舒服的光,正四下打量著河兩岸稀稀落落的茅草屋。
徐志朝不動聲色地問:“這是要往哪兒去啊?”
“去陳家溝,有點公事。”許翻譯含糊地答道,側身對那日本兵嘰里咕嚕說了幾句。日本兵“嗯”了一聲,目光收回來,落在徐志朝身上,上下掃了掃,沒什么表情。
徐志朝不再多問,調轉船頭,木槳深深插入水中,小船朝著上游陳家溝的方向駛去。
河面不寬,水卻挺深,顏色幽暗。
船行了一段,到了徐家灣附近的水域。這里河灣稍闊,水流也緩了些。那日本兵忽然開了口,指著岸上幾間破敗的茅屋,對著許翻譯哇啦哇啦說了一串。他的聲音粗嘎,語氣里帶著一種不耐煩的催促。
許翻譯臉上掠過一絲尷尬,轉向徐志朝,壓低了些聲音:“太君問……你們這邊,有沒有‘花姑娘’?”
“花姑娘”三個字,像燒紅的鐵釬,猛地捅進了徐志朝的耳朵里。
他劃槳的手瞬間僵住了,一股熱血“嗡”地一下沖上頭頂。去年秦家莊那兩個鄉親慘死的模樣,毫無征兆地撞進他腦海——倒在血泊里,眼睛都沒閉上。眼前這個家伙,和當時的鬼子兵,穿著一樣的黃皮,挎著一樣的殺人槍,嘴里問著一樣該死的問題!
怒火在徐志朝胸腔里翻騰,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他握著槳柄的手指節捏得發白,恨不得立刻掄起木槳,砸碎那顆丑陋的腦袋。但他硬生生忍住了。他瞥了一眼那日本兵。鬼子正盯著他,似乎在等回答,一只手隨意地搭在橫放在大腿的步槍上。
那槍,烏黑的槍管泛著冷光。
不能硬來。
徐志朝腦子飛快地轉著。這家伙有槍,許翻譯也在船上。在水里,自己或許有機會,但在船上,一動槍響,自己完了不說,徐家灣的老老少少恐怕也要遭殃。
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
徐志朝臉上擠出一點為難又巴結的神色,對許翻譯說:“許先生,我們這徐家灣,窮得叮當響,姑娘媳婦早就躲的躲,跑的跑,哪有什么‘花姑娘’啊。”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些,像是透露什么秘密,“不過……陳家溝那邊,聽說倒是有幾家……”
許翻譯把話翻譯過去。那日本兵聽了,扁平的臉上肌肉動了動,似乎露出一絲期待和放松。他沒再說話,雙手抱著槍身,背往后靠了靠,竟然閉上了眼睛,像是要養養神。
徐志朝的心,猛地跳快了幾拍。
機會!這家伙信了!他放松了警惕!
徐志朝繼續穩穩地劃著槳,目光卻像最老練的漁夫盯緊浮漂一樣,牢牢鎖著那個閉目養神的鬼子。他估算著距離,觀察著水流。船正經過一片開闊水面,前方不遠,就是鳳凰河與另一條支流交匯的河心。那里水最深,流也急一些,漩渦暗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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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里!
船頭破開水面,慢慢接近那片深水區。
風似乎停了,天地間忽然變得很靜,只有船底摩擦水流的汩汩聲。徐志朝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膛里“咚、咚、咚”沉重而有力地撞擊著。他的手心沁出了汗,但在冰冷的槳柄上握得更緊。
腦海里,秦家莊鄉親的血,家里破船爛網,還有身后徐家灣那些熟悉的臉孔,交替閃過。不能退,也沒有退路。今天放過這家伙,明天就可能有姐妹遭殃,可能有更多的秦家莊慘劇。
船頭終于駛入了預想的河心位置。這里水流明顯不同,小船有些不易察覺地晃動、打轉。
就是現在!
徐志朝眼中厲色一閃,猛然間雙臂一收,將那雙長長的木槳從槳樁上抽起,不是放下,而是就勢往船幫內側一靠!這個動作快如脫兔,毫無征兆。幾乎在木槳離水的同時,他腰身一弓,雙腳在窄仄的船板上猛地一蹬,整個人像一只蓄勢已久的豹子,從船尾直撲中艙!
那日本兵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動,剛睜開眼,一道黑影已經籠罩下來。他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甚至沒來得及去抓腿上那桿槍,就只覺得兩只腳踝被兩只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攥住!
徐志朝撲到中艙,彎腰探身,雙手精準地抓住了鬼子穿著厚重皮鞋的腳踝。他憋足一口氣,全身的力氣從腰腿爆發,經由雙臂悍然送出,不是推,不是拽,而是借著前沖的勢頭和擰腰的力量,一個兇狠的提拉摔掄!
“下去吧!”
“噗通——!”
一聲巨大的水響,水花四濺。那日本兵連一聲完整的驚呼都沒能發出,就被頭下腳上地狠狠摜進了冰冷的河水里!他大腿上那桿步槍,“哐當”一聲掉在船板上,又滑落到艙底。
一切發生得太快。直到鬼子落水,許翻譯才像被凍住了一樣,猛地一顫,臉上血色褪盡,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渾身篩糠似的抖了起來。
徐志朝看都沒看許翻譯一眼。他知道,事情還沒完。那鬼子會水!必須徹底結果他,不能讓他爬上來!
徐志朝毫不猶豫,縱身一躍,也跟著跳進了二月冰冷的河水中。
河水刺骨,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像無數根針扎進皮膚。但他渾不在意,一入水便睜大眼睛,搜尋那個黃色的身影。那鬼子正在不遠處撲騰著,嗆了水,又驚又怒,哇哇亂叫,手腳胡亂劃動,想要游回船邊或者靠近岸。他看到徐志朝跳下來,眼中露出兇光,竟反身朝徐志朝撲來,雙手亂抓。
兩人在冰冷的河心里扭打在一起。徐志朝是水里討生活的人,水性極好,身子像魚一樣靈活。那鬼子兵雖然兇悍,但穿著厚重的軍大衣,浸了水更是沉重無比,動作笨拙。
徐志朝避開鬼子亂抓的手,一個猛子扎下去,抱住鬼子的雙腿就往深水里拖。鬼子拼命掙扎,拳頭胡亂地砸在徐志朝背上、頭上。徐志朝咬緊牙關,忍住疼痛,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淹死他!淹死這個家伙!
徐志朝憑借良好的水性,一次又一次把鬼子摁入水下。鬼子起初還能劇烈反抗,咕嘟嘟地冒泡,但冰冷的河水不斷灌入他的口鼻,沉重的衣物消耗著他的力氣。他的掙扎漸漸弱了,動作變得遲緩。徐志朝瞅準機會,用胳膊死死箍住他的脖子,用盡全力將他壓向水底。
時間仿佛過得極慢,又仿佛極快。徐志朝的力氣也在飛速流逝,冰冷的河水帶走他的體溫,肺里火燒火燎。但他不敢松手,直到感覺臂彎里的掙扎徹底停止,那具身體變得綿軟,才猛地松開,自己奮力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河面上,那個土黃色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只有一串氣泡緩緩浮起,然后消失。
渾濁的河水,最終吞噬了罪惡。
徐志朝喘息片刻,恢復了些力氣,才向小船游去。他扒住船幫,濕淋淋地翻身上船,水珠從他身上嘩嘩流淌下來,在艙底積了一小灘。他顧不上冷,第一時間撿起了艙底那桿步槍,掂了掂,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稍微安心。然后,他才抬起頭,看向縮在船頭、面無人色、抖成一團的許翻譯。
徐志朝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目光像兩把刀子,直直刺向許翻譯。他的聲音因為寒冷和剛才的搏斗有些沙啞,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厲:
“許先生,今天的事,你都看見了。”
許翻譯渾身一激靈,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發不出完整音節。
徐志朝往前逼近一步,濕透的身體散發著寒氣,眼神更加逼人:“你給我聽好,也給我記到骨頭里去!從今天起,我徐志朝就離開這兒,到外地打魚去,暫時躲起來。你,若是敢向日寇報告今天這事——”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卻更有力,像重錘敲在許翻譯心上,“只要對我們徐家灣的鄉親,有半點不利,我徐志朝對天發誓,第一個,就先殺你全家!殺得一個不留!然后,放把火,燒掉你的狗窩!讓你許家,連口棺材都睡不上!我說到做到,你信不信?”
許翻譯被他眼中那股決絕的、近乎瘋狂的殺氣徹底懾住了。那不是一個普通船夫該有的眼神,那是被逼到絕境、拼死一搏的孤狼才有的兇光。他毫不懷疑,眼前這個人,真的做得出來。
“不……不敢!徐老大,我絕對不敢!我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看見!”許翻譯連連擺手,聲音帶著哭腔,身體抖得快要散架,“我……我也是沒辦法才……我保證不說!打死我也不說!”
徐志朝緊緊盯著他看了幾秒,像是要把他這副慫樣刻進腦子里。然后,他才慢慢收回目光,不再理會許翻譯。他環顧四周,小船沒了人劃槳,正順著水流和微風,緩緩向下游漂去,已經漂離了剛才搏斗的河心,靠近了東灣河的一條岔流,當地人叫它“十八丈支流”的地方。
徐志朝撿起木槳,幾下把船劃到支流岸邊一處蘆葦茂密的地方,拋下了生鐵鑄的船錨。船身輕輕撞了一下河岸,停穩了。
“上岸。”徐志朝簡短地說,自己先跳上了岸,手里還提著那桿日軍的步槍。
許翻譯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上了岸,腳下一軟,差點摔倒。他頭也不敢回,更不敢看徐志朝,順著田埂,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就往邵伯鎮的方向倉皇逃去,灰布長衫的下擺沾滿了泥漿,背影狼狽不堪,很快就消失在一片枯黃的蘆葦叢后。
徐志朝站在岸邊,望著許翻譯消失的方向,又回頭看了看沉靜卻暗藏洶涌的河水,再望望遠處徐家灣模糊的輪廓,久久沒有動彈。冰冷的濕衣服貼在身上,寒風吹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但胸膛里卻有一股滾燙的東西在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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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這里不能再待了。家里那條破船,幾張破網,還有那間漏雨的茅草屋……都顧不上了。他必須走,走得遠遠的。
徐志朝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快四十年的地方,緊了緊手里那桿沉甸甸的步槍,轉過身,邁開步子,朝著與徐家灣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身影很快融進了蒼茫的暮色與無邊的蘆葦蕩中。
河水依舊靜靜流淌,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只有那圈圈漣漪,慢慢散開,最終消失不見。但這個下午發生在鳳凰河心的故事,以及那個帶著一身水汽和怒火消失在暮色里的船夫背影,卻在此后的歲月里,被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悄悄傳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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