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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送暖,歲末的北京宛如春日。
身著淺灰色套裝,頭戴一頂金色生日帽,方漢奇緩步走上中國人民大學世紀館北大廳的紅色講臺。臺下掌聲如潮。
“今天,按日歷算,是我100歲的生日。”他的聲音平穩而清晰,“小生日,但湊了個整數,算是一個年頭。”
他將自己的一生輕輕帶過:“沒做什么驚天動地的事,都是普通的教學工作,無非是年頭長一些。”微微一頓,他接著說:“有很多做得不到之處,還得請學生們老師們多指點、多批評、多幫助。”
掌聲再次響起。在滿堂的注視中,他站在那里,像一棵安靜的樹,年輪里刻著一整個世紀的滄桑。
這一場方漢奇先生百歲華誕暨從教75年教學及研究思想研討會,被冠以“致敬宗師·薪火相傳”之名,匯聚了新聞傳播學界、媒體和師生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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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漢奇先生百歲華誕暨從教75年教學及研究思想研討會舉行。
烽火求學路
生于1926年12月27日的方漢奇,童年籠罩在戰火與動蕩中,小學到中學,竟輾轉了14所學校。這種獨特的求學經歷,讓他在體會家國艱辛的同時,早早接觸到廣闊的世界。
高中時,為辦壁報而關注時事的他,開始系統收集舊報紙,夢想能像鄒韜奮、范長江那樣,“相機身上掛,足跡遍天下”。1946年,他考入國立社會教育學院新聞系,課余仍流連于舊書店,繼續淘換舊報。畢業后,他雖無緣記者夢,卻有幸受邀進入新成立的上海新聞圖書館,畢竟這份工作“也跟新聞有關系”。
在那里,他3年讀完27000余份《申報》,摘錄了兩萬多張卡片。為編著《上海各圖書館藏報調查錄》一書,他跑遍了上海所有圖書館。題寫書名的嚴獨鶴,時任新聞圖書館主任,相當于主持館務的常務副館長。嚴獨鶴之孫嚴建平告訴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方先生去北京工作時,我祖父在他筆記本上題詞,方老保存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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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方漢奇離滬赴京任教,臨行前,嚴獨鶴在紀念冊上題寫贈言。
風雨礪初心
1953年剛到北京大學時,中國的新聞史領域處于“開荒”狀態,連一本通用教材也沒有。起初上課效果不理想,方漢奇還被學生提過意見。他于是邊備課邊講授,在浩如煙海的故紙堆中挖掘史料,讓泛黃的老報紙、舊信件重新“開口說話”。他的研究方法,用12個字總結就是“史料第一,多打深井,厚積薄發”。歷經近三十年積累,他出版了50多萬字的《中國近代報刊史》,被視為繼戈公振《中國報學史》后又一有影響的新聞史專著。但方漢奇說:“戈公振是高峰,我只是個小丘陵。”
從1951年起,方漢奇先后在圣約翰大學、北京大學和中國人民大學任教。據人大學生回憶,改革開放初期,全國僅少數高校設有新聞專業,以人大和復旦兩家影響力最強。當年課堂里常有外校老師前來進修取經,由他們再將火種播撒到各地,方漢奇正是重要的播種者之一。后來,他成為中國第一批新聞學博士生導師,也是新中國資歷最深、教齡最長的新聞史學者。他主編的《中國新聞事業通史》《中國新聞事業編年史》等著作,形成了中國新聞史研究的基礎框架。他發起成立的中國新聞史學會,是國內唯一的新聞傳播學一級學會,歷任會長多出自他的門下。在他的持續推動下,新聞傳播學于1997年被評定為一級學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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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漢奇在京報館舊址。
薪火傳學脈
長達75年的從教經歷,本身就是中國近現代新聞教育與學術發展的“活檔案”。研討會上,多位學界同道表達了致意。
日本龍谷大學終身名譽教授卓南生視其為“有正氣的史學家”,不僅是中國,也是亞洲新聞史學界的驕傲。
華中科技大學吳廷俊教授感佩其“仁者”風范與扶持后學的博大胸懷。
南京師范大學倪延年教授深入闡釋了方漢奇“打深井”治學思想的深刻內涵,認為其與科學研究規律高度契合。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副校長姜飛表示,方漢奇個人的學術生命與中國新聞學科的成長歷程緊密交融。
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學院院長、中國新聞史學會會長隋巖教授,感念他為中國新聞史學界培養了一支血脈相連、薪火相傳的學術梯隊。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院長張濤甫教授回顧了方漢奇與上海的特殊緣分,指出當新聞傳播事業面臨變革與挑戰時,大師的建樹與品格如同燈塔,為后輩照亮前路、賦予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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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漢奇、中國人民大學黨委書記張東剛與學界代表、弟子代表等同切生日蛋糕,新聞學院黨委書記張輝鋒主持。
生活有學問
方漢奇的百歲人生,像一本從容攤開的生活之書,沒有驚人的養生秘訣,只有樸素自洽的日常。他的作息四季不變:清晨六點多起床,午休到下午兩點起來,夜晚十一二點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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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漢奇即興講話。
早飯后,他習慣下樓走走,呼吸新鮮空氣,再從一樓信報箱取出當天的報紙,回到書房,開始一天的忙碌。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兩眼一睜,忙到熄燈”。這份“忙”,內容十分豐富:聽廣播、散步、翻閱幾十份報刊、獲取資訊、聯系友人。他愛看電視,從《新聞聯播》到各種劇,都看得饒有興味。直到深夜,他仍手不釋卷。正是這種對世界永不停歇的好奇,讓他始終與時代同頻。
說到健康,他認為自己是體育愛好者,至今保持一個紀錄:從北大到西直門,騎自行車只要25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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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漢奇在家中。
關于養生,他只有四個字:順其自然。不講究,不在乎,不生氣,向前看,日子要豁達一點,別較真。2017年,他將所獲吳玉章人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的百萬元獎金全數捐出,設立“方漢奇基金”,回饋新聞教育。多年后,他這樣回應:“變成有錢的人,人家就會說三道四,干脆把錢捐出去,就沒人再說話了。”
這份淡泊與回饋,也體現在他對畢生所藏的態度上。研討會的議程之一,是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文獻中心方漢奇藏書捐贈專區揭牌儀式。至今,方漢奇捐贈所藏圖書達3045本。在剛剛出版的《百年求真——方漢奇自述》一書中,他這樣描述贈書的初衷:“把這些書捐給學校、送給教學科研單位,等同于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是最合適的。既給大學增加了資料,給下一代學生留了他們需要的書,又給我家里騰出了一些空間,這不是‘多全其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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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文獻中心方漢奇藏書捐贈專區揭牌。
桃李憶春風
這份“多全其美”的饋贈,在他百歲壽辰之際,添了一抹溫暖的傳承意味。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注意到,這幾天,方漢奇先生身邊簇擁最多的,是他數十年春風化雨滋養的桃李。
學生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原所長尹韻公認為,方漢奇的貢獻,首先在于學科開創之功,他重新接續了戈公振開辟的學術脈絡,并發揚光大。其次是他樹立了一個積極健康的生活和成長樣本。歷經風雨而始終向前,正因他不糾結小事、不計較細節、不困于恩怨。這份豁達通透的心態,支撐了他高質量的學術生命,也成就了他有品質的生活。尹韻公感慨:“活到百歲,有時比完成一篇論文、一部學術專著更難,何況是這樣健健康康的100歲。”
北京大學程曼麗教授感念方漢奇不僅是導師,更是給予終生指引的“大先生”。
清華大學教授陳昌鳳,在2001年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成立時擔任副院長。她強調,北大、清華的新聞教育實踐,與方漢奇的影響密不可分。兩校新聞與傳播學院的初創與發展,都“浸潤著先生的心血,也印證了先生學術思想的強大生命力”。
在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副院長王潤澤看來,方漢奇的開拓性工作,為新中國新聞學繪制了第一張“地圖”,標注了這門學科的重心、脈絡與坐標,為后來者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學術路徑和參照。
《方漢奇傳》作者、南京財經大學教授劉泱育感嘆,仁者既長壽,又健康,學習方先生,不妨從日常生活中一點一滴處入手,有意識地模仿,“即使僅為有益于自己的健康,其實就值得。有什么比健康還重要呢?”
學生們的記憶,充滿具體而微的瞬間。清華大學郭鎮之教授,印象最深的是老師的手:“他的手是彎彎曲曲的,都是長年累月做研究、寫書撰稿留下來的痕跡,也是一種歲月的沉淀。它告訴我們,作為一個學者,要認認真真對待手中這一份事業,用一生的時光把工作做到極致。”
中國人民大學趙永華教授,2024年10月陪同方漢奇完成了去蘇州故地重游的心愿。方漢奇在國立社會教育學院求學時,校址就在拙政園內,他對這片故地感情深厚。據他回憶,大學期間還曾選修過一門僅1學分的音樂課。那時學校沒有專職音樂教師,特意從上海請來老師授課。令他至今念念不忘的是,當時園內每個亭子里都擺放一架鋼琴,滿園琴聲與江南秀色交織成畫,成為他記憶中格外珍惜的一頁。重訪拙政園那天,他遞過身份證,檢票的工作人員一看,大為驚訝。趙永華對這種驚訝并不陌生。98歲時,方漢奇曾主動提出要學習使用打車軟件。為了綁定支付賬戶,她和另一位學生陪老先生去銀行開卡,當柜員得知這位精神矍鑠的老人竟是為此而來,臉上也浮現出同樣驚奇而欽佩的神色。盡管現在不被允許獨自出行,但方漢奇已能基本掌握操作,并稱“學會就能單飛了”。
這種對世界的好奇和嘗試,同樣體現在他待人接物的細節里。復旦大學蔣建國教授回憶,有一次他和幾位上海的學生陪伴方漢奇先生近一周,臨行那天清晨,見方老隨身帶的包鼓鼓囊囊,便打趣說負擔太重,勸他少帶些東西。方漢奇神秘地笑了笑:“里面的東西很值錢。”掏出來塞到蔣建國手中,原來是提前備好的一沓現金。方漢奇囑咐他一定代自己請大家吃頓飯,感謝這幾日的陪伴。推辭不過,他只好與同行的林溪聲副教授商量,細心搭配、控制預算,既成全了老先生的請客之愿,又沒讓他花費過多。
史筆鑒真知
點滴片段,與方漢奇口中完整的人生軌跡,在《百年求真——方漢奇自述》中,拼貼出一幅更為生動的生命圖景。百歲生日當天,方漢奇還出席了這本書的一場座談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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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出版的《百年求真——方漢奇自述》。
作為此書采訪與整理者之一,張明巍前后22次采訪方漢奇,對后者作為歷史學家的自覺有深切感受。方漢奇早年采訪過羅章龍、梁漱溟等大家,深知口述歷史一要尋找經歷豐富的“富礦”,二要嚴格印證核實材料。因此,盡管難免帶有敘述者主觀視角,但方漢奇一方面高度配合,另一方面盡力保持史家的訓練與節制。正因如此,這些敘述得以超越一般意義上的回憶錄,成為一份兼具史學厚度與生命溫度的口述文本,不僅承載了方漢奇的個人微觀史,也折射出中國新聞事業發展、社會變遷與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軌跡。
另一名整理者黨帥感觸最深的是自己仿佛“在與時間賽跑”。他特別提及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碩士課程主任在一次中國同行研討會上的一段發言。在與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反復討論個別英文單詞的翻譯后,他最終決定這樣表述:口述歷史討論的內容屬于過去,采訪發生在當下,對其意義的闡釋則指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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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漢奇參加新書座談。
這條跨越百年的求真之路,仍在延續。
原標題:《百歲方漢奇:不生氣,向前看,一輩子只做一件事》
本文作者:解放日報 劉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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