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清有一段時間沒回父母家了。
每周上六天班,好容易休息一天,還要帶兒子上興趣班,她忙得焦頭爛額。
偏偏這時候母親打電話來:“你爸這幾天總頭暈,你請個假,帶他去醫院看看吧!”
沈清深深地嘆口氣,“好,明天我過去一趟!”
放下電話,沈清煩躁地把頭發抓得亂七八糟。那一根根不安分地交織在一起的亂發,像極了她現在雜亂不堪的思緒。
沈清心里憋屈得很。
父母都70多了,母親糊涂得厲害,父親大病小病不斷。她因著離父母近,家里有啥事都找她解決。
雖說她還有個大哥,但人在上海定居,一年到頭也回不來一次。所以這些年,該做的、不該做的,沈清一樣沒少做。
按理說,做子女的照顧父母,天經地義。可沈清的心里,始終有個解不開的心結,讓她的孝心盡得不痛快。
而這個結,早在她年少時期就系上了,像個腫瘤一樣,瘋長了幾十年,到現在都沒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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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天一大早,沈清送完孩子后,火急火燎地去了父母家。下午單位有緊急會議,她必須一上午就把家里的事處理完。
沈清一溜小跑上樓,結果一進門,發現父親竟然沒在家。
她強壓著火氣問母親:“昨天不是說好了領他去醫院,我爸人呢?”
沈母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小聲嘟囔:“你爸下樓遛彎了。昨晚他好多了,讓我告訴你不用來了。我給忘了……”
沈清氣得太陽穴疼,她大吼,“下次你們能不能商量好,再給我打電話!我好容易請的假,現在怎么辦?”
母親見狀趕緊給父親打電話,催他回來,可父親在電話里一直推辭。
沈清一把搶過電話,“我要工作,要帶孩子,你們每次說讓我跑一趟就得跑一趟,以為我很閑是嗎?你今天不跟我去檢查,以后再有任何事,都別給我打電話了!”
沈清低下頭,用盡全力平復心情。
這么多年了,從來都是這樣。她從來沒在父母這里感受過一絲的關心和在意,如今還要經受他們反復無常的折磨。天底下哪有這樣做父母的?
十幾分鐘后,父親氣喘吁吁地回來了。顯然,父親是一路跑回家的。
沈清有些自責,可轉瞬,這點小情緒,就淹沒在被耽擱時間的煩躁里。
3.
兩人打車去了市中心醫院,一路無話。
到了醫院,父親任由沈清安排,掛號,看醫生,做檢查,全程都非常配合。
沈清知道父親一直偷瞄她的臉色,她覺得自己此刻特像地主婆。可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愿意說一句軟話。
檢查結束,沈清的氣也慢慢消了,簡單跟父親告了別,她就回去上班了。
幾天后,檢查結果出來。這時候她才得知,父親得的是糖尿病合并高血壓。醫生給開了一堆藥,讓家屬多留心觀察。
那一刻,沈清有點后悔,之前不該對父母那種態度,可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這么多年,家里但凡有一丁點好事,父母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大哥。而一旦需要幫忙的時候,電話就打到沈清這兒來了。
每次接到父母的電話,沈清打從心底里感到抗拒。可畢竟,那是生養過她的人,她終究還是心軟。
下班回到家,沈清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這樣的日子,她早就習慣了。要說辛苦,這世上誰不辛苦?要說艱難,比起念書那時候,已經好太多了。至少不用為吃穿發愁,也不會再被人瞧不起。
她總會想起小時候的遭遇,那段經歷像夢魘一樣困住她,一年又一年,每次回想起來,都令她感到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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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那年,沈清讀小學六年級,大哥讀初中二年級。父親做生意失敗,家里負債累累。為了還債,父親去工地上做大工,母親去做小工,可仍舊杯水車薪。
最窮的時候,全家難得吃上一回肉。每次有好吃的,母親都會分給大哥,理由是大哥年長,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后來,家里實在支撐不住,母親決定送沈清去鄉下姥姥家撫養,理由是沈清年紀小,不怕耽誤功課。
于是,剛剛小學畢業的沈清,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離開父母。從那以后,她就很少回去了。
即便偶爾父母買一堆東西來看望她,她也早早躲出去。
直到父母離開,她才重新回姥姥家。
靠著姥姥的接濟,加上勤工儉學,沈清一路念到大專畢業。
畢業沒多久,姥姥就走了,她心里唯一的家也沒了。
后來沈清結婚生子,她以為終于柳暗花明,結果兩年后,丈夫有了外遇。
沈清離婚那年,碰巧大哥和大嫂有了孩子。在她最需要幫忙的時候,父母一起去了上海,說是幫大哥家帶孩子,并且一幫就是十年。
那些年大哥沒日沒夜地加班,終于不負眾望,事業有成,家庭美滿。
而沈清一邊帶兒子,一邊打零工,勉強支撐著過活。
那時候大哥怕她艱難,幾次要給她轉錢,但她都拒絕了。
她總是忍不住想,如果當年被送回鄉下的人不是她,以她的成績沒準也能考個好大學。畢業以后在大城市找份體面工作,加上父母的幫襯,是不是她也能過上讓人羨慕的生活?
可凡事哪有如果,她覺得一切都是她的命數。
5.
沈清再次頻繁回父母家,是從一年前開始的。因為父母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兩人從上海回來了。
大哥工作忙,離得遠,根本顧不上父母。而沈清的兒子已經十多歲,日子也慢慢好起來了。
之前讓沈清吃盡了苦頭,現在他們老了需要人照顧了,又想起她了。自從他們回來,有事沒事地就喊她回去。
可這么多年,沈清是怎么熬過來的,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提及。只有她自己清楚地記得,她究竟吃了多少苦頭,才終于活得像個人樣。
這些年,她跟兒子兩人相依為命,再難的時候都沒求助過家里人。她就這么要強、倔強,孤獨又痛苦地活著,而且還活得越來越好。
如今兒子學習成績很好,還成了她的小暖男。她也終于找到一份收入不低的工作,在單位剛升了部門經理。
雖然跟大哥沒法比,但是對于她來說,在這個北方小城里,完全足夠娘倆過上不錯的生活。
日子好起來以后,沈清看開了很多事。
她知道養育子女不容易,也明白父母當年的決定,或許也是迫不得已。
只是她心里仍舊過不去那道坎,那種不被偏愛,不被選擇的感覺,每次想起來,都讓她的心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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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父親的病剛穩定下來,沒過多久,母親也病了。
那天母親在家里突然摔倒,半個身子都動彈不得。
送醫院后,醫生下了最后通知:由于腦梗復發,引起左側身體偏癱,而且伴隨老年癡呆的癥狀。因為年齡太大手術風險極高,所以手術治療已經沒有意義,只能帶回家休養了。
沈清的天塌了。
她知道早晚會有這樣一天,可當這天真正到來的時候,她仍舊毫無招架之力。
工作、孩子、老人,像三座大山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
如果雇人照顧父母,費用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要是辭職照顧父母,沒有收入不說,而且孩子怎么辦?
她看著坐在輪椅上的母親,嘴里不停流著口水,說話的聲音含糊不清,而且左側的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只伸出一只右手不停地抓沈清的手。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最短的時間找好了保姆,三天之后就能上崗。
晚上她領著兒子回父母家住,兩個老人不能沒人照顧。
第二天一早,沈清睡不著,早早就起來了。
她起身去查看母親,竟發現母親朝她招手。
母親看起來似乎清醒不少,她緊緊拉著沈清的手,還斷斷續續地說:“找你…哥…回來…你…累…”
沈清難以置信地愣住了,母親的意思是讓大哥回來,她不是一直偏向大哥嗎?這次居然主動提出讓大哥回來,還關心沈清累不累。
她握著母親的手,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流出來。
在她心里,其實最渴望的就是家人的關愛,哪怕她最需要的時候已經過了。
7.
只是她的腦子里,突然閃過醫生說的話,母親是腦梗復發。既然是復發,那么是什么時候得上這個病的呢?是在大哥家的時候嗎?她竟然一點兒都不知道。
直到她逼著父親追問,父親才把當年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她聽。
原來十多年前,老兩口去大哥家,并不是為了幫忙帶孩子,而是去治病。
早在那時候,母親就已經病得很重了。
沈清心里酸脹。那段時間,她忙著跟丈夫鬧離婚,根本沒時間關注父母。等她離完婚,才得知父母去了大哥那里。
所以,她也就先入為主地以為,父母是去給大哥家看孩子了。
父親接著說,“那年你媽查出腦梗,你嫂子能幫忙找個權威醫生,治愈率很高,我們就去了上海。一年以后,你媽基本上就能自理了。
后來又經過幾年調理,跟正常人就差不多了,只是人有點糊涂。”
“為了報答你嫂子,我們留在那幫他們帶了幾年孩子。這些年你哥出息了,賺了不少錢,也算沒辜負你嫂子。”
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從來沒跟沈清說過這么多話。
沈清訥訥:“當年為什么不跟我說?”
父親一臉自責:“那時候外孫才兩歲,你剛離婚,我們什么都幫不上你,怎么忍心讓你跟著擔心?你心疼你的孩子,我和你媽也心疼我們的孩子啊!我跟你媽這輩子,其實最虧欠的人,就是你了。”
聽完父親的話,沈清心里的某一處,被深深地擊中了。
一時間,感動、心酸、后悔,統統充斥著她的腦子,眼淚止不住地流,哭得她連話都說不出。
她等這句話,等了太多年。原來她不是沒被父母在意過,只是她從來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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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沈清想過很多次,或許有一天她會跟過去的一切和解,只是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父母都老了,那些往事就像藏起來的陳年老酒,再次回味,入口微辣,細品回甘。
沈清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給大哥打個電話。畢竟父母是他們兩個人的,這么大的事還是得商量著來。而她…也想大哥了。
一通電話打過去,大哥沒說幾句就掛斷了。第二天一早,大哥竟然回來了。
大哥提出兩個解決辦法:一是在老家雇保姆,二是給父母接上海去,在那邊雇人照顧,錢都由他出。
“我也可以照顧爸媽!”沈清對大哥說。
大哥慈愛地看著她,“你太辛苦了,況且你現在的工作機會難得,別輕易放棄!”
沈父想要留在老家。人老了,終究要落葉歸根,心里才踏實。
大哥當即拿出一張銀行卡給沈清,“里面有20萬,是這一年給爸媽雇保姆和治病的花銷,不夠了,你就告訴我。”
大哥臨走前一晚,沈清也回去了,兄妹兩個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這時候,沈父突然從屋里拿出一張手寫的文件,兩人一看,竟然是遺囑。
“爸,你這是?”沈清不解地看著父親。
沈父坐下來,慢慢說,“我老了,身體越來越差,今兒趁著你們都在,趁我還清醒,把這些身后事交代一下。”
大哥想要阻攔,沈父卻先他一步擺擺手,表示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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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沈父說,他想等自己和沈母百年以后,把家里的十幾萬存款和這套房子,全都留給沈清。
沈父覺得,沈清這些年不容易。更可況,家里以后也需要她經常照應著。
至于老大,現在過得好,應該也用不上這些。
沈清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大哥。大哥邊點頭,邊沖她彎著眉眼笑,“我們條件不錯,也有房子,不在乎這些。”
頓了頓,大哥又補充一句,“你嫂子也不在乎。”
沈清忍了許久,還是沒能忍住眼底再次洶涌而出的眼淚。她的父母,她的哥嫂,一直愛著她。
她一直都活在父母能力范圍內能給予她的,最大限度的無聲的愛里,活在大哥全力扛起風雨后的港灣里。
是她自己想不明白,總覺得父母偏愛大哥,覺得大哥搶了本屬于自己的,那份來自父母的疼愛。
沈父拉起他倆的手,說:“做父母的,有時候可能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但手心手背都是肉,無論哪個過得不好,心里都一樣疼。”
那天,沈清從娘家出來,腳下的雪地被她踩得吱吱作響。
她仰起頭感受雪花落在臉上,冰涼涼的,但是她的心里,從來沒像那一刻那樣暖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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