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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8日,炙熱的陽光下,八百余名學生占據了校園內幾乎每一處樹蔭,在嬉笑吵鬧中忙活著腌制食材、烤串、分飲料。風一吹,炊煙和燒烤香味彌漫整個校園。
這是南寧市武鳴區太平鎮中心學校一年一度的校園燒烤活動。在碩大的榕樹、與教學樓齊平的棕櫚樹以及粉紅紫荊花的映襯下,校園內像是正在進行一次露營活動。
校門外,不規則分布的民房、延綿不斷的橘子園以及遠處如竹筍般聳立的一座座山峰,提醒著初入校園的人們,這是一座地處鄉村的學校。學校距離縣城約20公里,進城的人們需要等待每半小時一趟的公交車或自駕電動車、汽車。
梁煥農說:“學校能有這樣美麗的風景,濃縮了三代鄉村教師的努力。”
近幾年,作為中國覆蓋面最廣的基層教學單位,鄉村學校被不斷強調。2025年教育部等六部門印發的《縣域普通高中振興行動計劃》就提出,全面提升縣中辦學水平,提高教育公共服務質量,顯著擴大農村地區學生接受優質普通高中教育的機會。
1997年畢業后,梁煥農就被分配進南寧市武鳴區太平鎮中心學校。此后二十八年,他見證了這座鄉村學校翻天覆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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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煥農站在學校操場前 田進/攝
三代教師的更迭
梁煥農是一位從農村學校考出來的學生。上學時,他每周日都要帶足一周所需的大米、咸菜和柴火去學校,一個月能吃上一頓豬肉都是奢侈。晚上則需回到十幾位同學一起睡的大通鋪宿舍。
農村學校的師資力量更是有限。初中階段,學校老師大部分是只擁有初高中學歷的民辦教師,高中階段的英語教師也是由其他科目教師兼職。當時,擁有高中學歷的教師在當地義務教育階段學校已算高學歷人群。
1994年,梁煥農成為班級里的“幸運兒”,考上廣西一所大專院校。因為高中時期擔任英語課代表,他順理成章地報考了英語師范專業。
他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農村地區只有少數人能考上大專,一旦考上,畢業后就能有一份“鐵飯碗”工作。在當時,考上大專是件光宗耀祖的事。
1997年,梁煥農被分配回原籍的南寧市武鳴區太平鎮中心學校任教。兩年后,畢業分配制度就正式宣告終結。
進入學校后,梁煥農趕上了民辦教師大幅減少、教師學歷快速提升的階段。學校里,擁有初高中學歷的“第一代教師”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如梁煥農一樣擁有大專及以上學歷、經過專業技能培訓的“第二代教師”開始進入鄉村教育系統。
教育部數據顯示,1997年至2005年,初中教師學歷合格率(專任教師中達到國家規定最低學歷要求的比重)從80.30%快速提升至95.22%,普通高中教師學歷合格率從60.71%提升至83.46%。
梁煥農記得,隨著越來越多擁有大專學歷的新教師進入學校,學校原有的民辦教師陸續離職或者去往更偏遠的地區教書。政策引導下,一部分優質民辦教師也在通過相關考核后轉為公辦教師。
只是與第一代教師類似的是,學校的基礎設施依舊一言難盡。2009年之前,太平鎮中心學校只有一棟高層教學樓,其余建筑均是蓋著灰色瓦片的平房,學校專門修建的大澡堂僅由儲水池限時提供冷水,英語課擁有的唯一教學設備是一臺錄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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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里已被廢棄的九十年代教學樓 田進/攝
從2010年起,財政部、教育部開始在全國實施農村義務教育薄弱學校改造計劃,集中力量解決“教學裝備短缺、縣鎮學校太擠、農村學校太弱”等突出問題。
太平鎮中心學校也陸續建成了兩棟新教學樓、學生食堂、教師公寓。在設施更新的同時,2009年后太平鎮中心學校也逐漸迎來了“第三代教師”。這部分教師最低擁有本科學歷,經過教師編制考試等渠道獲得教師編制。學校一二代教師主要來自廣西地區,第三代教師則來自全國各地。
不過這一特點也為后續資深教師流失埋下隱患。近些年,在全國各地人才引進政策以及縣城學校持續不斷引進優秀教師的背景下,南寧市武鳴區太平鎮中心學校一部分成長為資深教師的“第三代教師”陸續離開了學校。
梁煥農說,學校對于人才流失也很無奈,但也理解教師的選擇,畢竟人往高處走,隨著能力的提升,新教師肯定也想前往更大的舞臺。隨著一部分老教師退休,學校里擁有五六年教學經驗的教師已算是中堅力量。
近幾年在一系列政策引導下,南寧市武鳴區太平鎮中心學校的優質教師流失現象才有所改善。
為支持鄉村教師職業發展,2025年7月新修訂的《廣西壯族自治區中小學教師系列職稱評審基本條件》就提出,對在鄉村學校工作滿5年、10年的教師,開辟職稱評審“綠色通道”,允許其直接申報中級、副高級職稱,通過評審后可直接聘至相應崗位。此外,鄉村教師職稱崗位實行總量控制、單列管理,確保政策落地見效。
入職第三年,梁煥農就獲評南寧市優秀班主任。現如今,他已擔任高級教師近十五年。梁煥農坦言,成家立業的壓力、更優質待遇的誘惑都曾讓自己動搖過。“鄉村教師是一份憑良心的職業,在政策激勵之外,如果個人缺乏對教育事業的熱情,也很難扎根在鄉村。”
鄉村教師的現實生活壓力
距離學校不足二百米處,就是南寧市武鳴區太平鎮的商業中心,這也是一座典型的農村市集。
每天早上,周圍村莊的老人會在商業中心尋找空地,然后在泡沫板或蛇皮口袋上堆滿自家種的菜,席地而坐,等待逛集的人。商業中心絕大多數門店都是五金店、雜貨店或藥房,很少連鎖品牌,唯一一家不知名的漢堡店和奶茶店已是學生周五放學時最好的去處。五分鐘內,一個人足以逛完整個商業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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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鎮商業中心 田進/攝
每一位從城市中來到南寧市武鳴區太平鎮中心學校的新教師,需要克服的第一道現實難關就是當地的生活環境。如果個人想逛商場,只能在周末乘坐約半小時公交車或蹭同事車進城,然后趕在晚上7點公交車停運前再返回學校。
南寧市武鳴區太平鎮中心學校采取寄宿制,所有教師需根據排班表在晚自習輪流值班。學校里已成家立業的教師大多數在縣城購房,工作日住在學校宿舍,周末再驅車回縣城。
近十年,在南寧市武鳴區黨委、政府的支持下,學校先后建好了一棟教師周轉房和一棟教師公租房,配置了比較完善的生活設備,極大改善了教職工的住宿條件。
梁煥農表示,學生大多來自太平鎮下轄的十余個村莊,往返交通不便,因此只能住宿。學校教師尤其是班主任的生活作息需要與學生同步。每天晚上,老師都要監督孩子到九點半就寢之后,才結束一天的工作。
十幾年前,因為妻子在外地工作,為了早晚接送在縣城上初中的孩子,梁煥農每天都要往返于縣城和學校,這一生活持續了六年時間。
他說:“鄉村教師還扮演著生活教師的角色。需要在學生半夜生病時送醫、督促學生在晚自習及時寫作業、提醒學生注意個人衛生清潔、叮囑學生及時增減衣服等,除了寒暑假,平時很難兼顧工作和生活。”
因鄉村初中的生源質量差別較大,在義務教育“控輟保學”的制度要求下,除了日常教學,鄉村教師還需要勸說那些不想讀書的孩子繼續上學。
在梁煥農的觀察中,如果鄉村教師不主動勸導偶爾逃學的學生,逃學行為大概率會演變成輟學。這樣的輟學行為往往帶有“傳染性”,容易帶動班級里其他同學一起輟學。
他說:“鄉村教師沒辦法放任任何一個學生自由成長。這個教導過程十分考驗教師的自主性,也十分耗費精力。教師一旦躺平、放手,學生未來的道路只會越走越歪。”
新入職的教師和普通上班族一樣也面臨著較大的經濟壓力。近幾年,學校新入職的教師絕大多數為女教師,目前學校里男教師的比例不足四分之一。廣西壯族自治區統計局數據顯示,2024年,廣西教育業城鎮非私營、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年平均工資分別為94298、43215元(即月薪分別為7858.2、3601.3元),均低于廣西平均水平。
梁煥農說:“教師工資不低于公務員的政策正在落地,未來這也許能激勵更多新教師安心留在鄉村。”
鄉村課堂的三重變化
過去二十五年,太平鎮中心學校每天都會開設一節英語課。
2000年初,因為相當一部分學生在小學時未接觸過英語,梁煥農在教初一學生時都需要從最基礎的英文字母開始教學。隨著時間推移,擁有英語基礎的初一學生逐步增多。
雖然學生的英語基礎能力在提升,但初中英語的課程也變得更復雜。在入行前十年的英語教學中,梁煥農會要求學生背下教材中出現的所有單詞,與考試不相關的教材部分一律跳過,這樣死記硬背的教學方法在應對考試中幾乎百試百靈。但如今,因初中英語考試會綜合測評學生的聽力、閱讀理解、作業等,梁煥農在教學中必須做教材之外的知識、文化延展。
在梁煥農的記憶中,從1997年至今,學校至少進行過3次英語教材改革,對于英語基礎薄弱的農村孩子而言,學習難度不斷提升。特別是今年開始采用的外研版英語教材出現了相當比例的新單詞、新詞組,甚至一些新教師此前都沒見過。為提升學生成績,鄉村教師需要投入比以往更多的精力。
除了課程難度提升,過去二十五年,太平鎮中心學校教育理念發生的第二重變化是素質教育的逐漸落地。此前,學校沒有專門的美術課教師,每周也只有一節體育課,現在逐漸強調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
學校的課表安排顯示,每個年級每周會安排各一節音樂、美術、信息課以及兩節體育課。此外,學生還可以利用中午、傍晚時間在學校練習架子鼓等樂器。
在素質教育逐漸落地的過程中,包括梁煥農在內的許多鄉村教師卻面臨一個“兩難選擇”。他說,我們深知學生全面發展和減負的重要性,但目前初升高依舊以考試成績作為唯一考核標準,鄉村學生的基礎知識和擁有的教育資源本身就落后于城區學校,如果不能擠出更多時間學習,就很難追趕得上城區學生。
第三重課堂教學的變化則是教師對待學生的方式。1997年初梁煥農擔任教師時,農村地區的家長和學生廣泛認同“尊師重道”理念,部分家長會支持教師嚴格管教孩子,以達到良好的教育效果。
如今,在制度約束和規避風險的心態下,南寧市武鳴區太平鎮中心學校的教師一般只用言語規勸犯錯的孩子,學校也明令禁止對學生的體罰行為。
他說:“現在的孩子可能上一秒還天真活潑,下一秒就充滿破壞力。面對正處于叛逆期的孩子,缺乏應對經驗的新教師就可能在制度約束下變得左右為難。”
家長教育觀念需改變
從南寧市武鳴區太平鎮中心學校一路驅車駛向縣城,除了連綿不斷的水果種植園,在接近縣城時,越來越多水果包裝廠、加工廠的身影開始在道路兩側顯現。
作為一個傳統農業大鎮,南寧市武鳴區太平鎮近些年持續推進機械化種植,并引入了產業鏈企業,這讓一部分傳統種植大戶富了起來。每年秋收季節,村里都會涌現一大批被農戶們臨時雇傭的外地采收工人。
農戶富起來之后,會將孩子送往縣城或者南寧市區,以期獲得更好的教育資源。梁煥農說,大約在2010年,村里農戶的收入增長明顯加快,越來越多農村家庭開始前往城里購買學區房。農業種植大戶一度成為購買縣城學區房的主力軍之一。
鄉村生源涌入縣城也變相加劇了城鄉教育差距。梁煥農表示,當時學校跨區招生、掐尖的問題并未被嚴格限制,加上家長也有動力送孩子外出就讀,鄉村優質生源進一步流失,許多鄉村學校因招生難被迫關停、合并。近幾年,跨區招生在政策上被禁止后,此現象才得到有效制止。
另一方面,家庭經濟條件改善也讓部分父母主動給孩子在學習上“打退堂鼓”。
在和家長溝通過程中,梁煥農發現少部分家長不再“望子成龍”,而是告知孩子如果沒辦法繼續讀下去,家庭也能提供退路。部分家長因為看到當前很多本科生面臨就業壓力,會勸阻孩子讀大專或二本院校,認為這是浪費錢。
部分家長也溺愛孩子,不主動教育孩子參與家庭勞動。為此,在校園燒烤日,學校會將生火、烤制等環節交給學生,學校的勞動基地也交由學生種植木薯等農作物。
梁煥農說,在家長安于現狀的教育理念的感染下,孩子很容易缺乏學習動力。一旦孩子、家長和學校三方不能在教育上達成共識,學校單方面就很難正確引導孩子的學習。改變農村地區家長的教育理念任重而道遠。
相比于部分農戶通過規模化種植變得富有,還有很多太平鎮農戶背井離鄉,前往廣東等地區打工。作為外出務工大省,廣西2024年外出農民工達916萬人,而本地農民工為407萬人。
梁煥農說,留在家教育孩子還是外出務工,對于農村家長而言也是一道兩難選擇題。如今,成為留守兒童、父母關系不佳已成為農村學生心理健康問題的兩大導火索。初中孩子正處于價值觀形成階段,父母的陪伴十分關鍵。近幾年,學校正遇到越來越多患抑郁癥甚至采取自殘行為的學生,對此學校也是應對乏力,未來這方面可能還需要各級政府部門更大力度的支持。
十年后,梁煥農就將退休。過去二十八年,他已經迎來送往了九屆、超四百名學生。現如今,他依舊熱愛這份職業,熱愛這所鄉村學校。
他說:“培養學生就像學校周邊農民種橘子樹,雖然果實一茬又一茬地在更迭,但每年秋收季,站在田野邊看著碩果累累的果實,那種成就感足以讓人樂此不疲。”
(作者 田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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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進
大國資新聞部記者 關注宏觀經濟以及人社部相關產業政策。擅長細節深度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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