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俄世界：烏克蘭、車臣、哈薩克斯坦

民族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

——安德森

一封勸降書

1453年，拜占庭帝國為奧斯曼人（塞爾柱一支）所滅。16年后，拜占庭末代皇帝的侄女遠走北方，下嫁給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自此開始，莫斯科公國開始以拜占庭帝國繼承人自居，奉雙頭鷹為國徽。

1547年，伊凡四世加冕為沙皇（即拉丁語“凱撒”）。俄羅斯帝國建立，加重了對農(nóng)奴的剝削和壓迫。農(nóng)奴不堪受命，大批遠走沙皇鞭長莫及的南俄地區(qū)，自稱“哥薩克”（突厥語“自由自在的人”）。

這是列賓的油畫《扎布羅熱哥薩克致土耳其蘇丹的回信》，描繪的17世紀扎布羅熱人拒絕蘇丹勸降的景象。扎布羅熱人，是生活在東烏克蘭的哥薩克分支。哥薩克的祖先是熱愛自由的人民，他們不怕沙皇，更不怕蘇丹，因此借著這個機會，狠狠地嘲弄了一番。
蘇丹的勸降信：

身為蘇丹；穆罕默德的子孫；日月的兄弟；上帝的親孫和代言人；馬其頓，巴比倫，耶路撒冷，上下埃及等王國的統(tǒng)治者；帝中之帝；萬王之王；從未失敗的超凡騎士；耶穌基督神墓的堅定守護者；真主親選的篤信者；穆斯林們的希望和慰藉；基督徒的偉大守護者。—我命令你們，扎波羅熱的哥薩克，自愿向我投降并不再反抗和以攻擊來侵擾我了。

——土耳其蘇丹穆罕默德四世

哥薩克的回信：
哦蘇丹，土耳其的惡魔，該死的魔鬼的狐朋狗友，路西法的走狗。你光屁股都殺不死一只刺猬，算哪個惡鬼門子的騎士？魔鬼拉屎，你家軍隊吃。你這個婊子的雜種，不該來管基督子民的事；我們不怕你的軍隊，大海和這陸地作證我們會與你作戰(zhàn)，*你親娘。你這個巴比倫的賤貨，馬其頓修車的，耶路撒冷造馬尿的，亞歷山大港*山羊的，上下埃及的豬倌，亞美尼亞的蠢豬，波多里亞的小偷，劣等突厥豬，韃靼的孌童，卡緬涅茨的劊子手；全世界和地下的傻瓜，真主面前的白癡，毒蛇的孫兒，老子**里的一根筋。你這公豬的鼻涕，母驢的屁股，待宰的野狗，沒受過洗的腦門；*你媽去吧！那么我們扎波羅熱人向你這賤種宣布，你連給基督徒養(yǎng)豬都不配。現(xiàn)在我們告訴你，我們就不知道時日也沒有歷法；如同當空日月與以往的神圣歲月，以后還會和從前一樣！為了這個來舔我們的屁股吧！

——哥薩克首領(lǐng)伊萬-希爾科，
與全體扎波羅熱哥薩克頭目

當然，哥薩克暴躁老哥只是本文的一個引子。引出的是俄國人對土耳其人的稱呼——劣等突厥豬，韃靼的孌童。
什么是突厥人？什么是韃靼人？這兩個概念我們經(jīng)常聽，但不一定分得清。為什么俄國人會將土耳其人稱為“韃靼的孌童” 呢？這還要從蒙古西征說起。韃靼人，其實就是歐洲語境里的蒙古人。《阿勒別里克編年史》在1222年的記事中就強調(diào)：匈牙利人稱大衛(wèi)王和他的軍隊為韃靼人。類似的證據(jù)還有Roger神父編寫的《悲歌——貝拉四世時期韃靼人毀滅匈牙利王國之歷史》，通篇將蒙古人稱為韃靼人。

（蒙古軍隊入侵的消息經(jīng)穆斯林傳到西方世界后，十字軍誤認為蒙古軍隊是基督徒，是來幫助十字軍打擊穆斯林的，所以才有了“大衛(wèi)王（圣經(jīng)中的英雄）和他的軍隊”這一謬稱。）

誰是突厥人？

突厥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突厥的起源難以明說，大體位于中國北部到中亞的某片土地。到了公元6世紀，突厥人崛起，建立了突厥汗國，最盛時期疆域西到里海（波斯），東至遼河（中國東北），對世界歷史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六世紀中期以前，蒙古草原和廣大的中亞草原上，仍分散存在著許多部落、部族國家和城廓國家，各族之間沒有共同語言、共同文化，也缺乏經(jīng)濟上的聯(lián)系。但在突厥汗國成立之后，首次統(tǒng)一了泛游牧世界的文字，逐漸形成了一個共同的語言——突厥語。這個突厥語系（也稱阿爾泰語系）橫貫整個亞洲，由此成了劃分突厥人的主要依據(jù)。也就是說，凡是說突厥語的，都被認為是突厥人。

7世紀，阿拉伯帝國崛起，勢力延伸到中亞，與突厥產(chǎn)生了交融。此時，操突厥語的游牧民族不斷由原始信仰改信伊斯蘭教，這便是突厥伊斯蘭化的開始。在蒙古人到來之前的幾百年里，阿拉伯帝國已經(jīng)費拉化，其主體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喪失了武德，無奈只能依靠突厥人為主的外籍軍團。突厥人與阿拉伯帝國的關(guān)系，就相當于日耳曼人與西羅馬帝國的關(guān)系，這也為日后突厥人掌控阿拉伯帝國埋下了伏筆。

11世紀，塞爾柱突厥人反客為主，解除了哈里發(fā)的政治權(quán)力，掌控了阿拉伯帝國的實權(quán)。13世紀，蒙古帝國摧毀阿拉伯帝國，突厥人開始為蒙古人所統(tǒng)治。
接下來歷史吊詭的一幕產(chǎn)生了，可能是出于同屬游牧民族的親近性，蒙古帝國的遠東分支沒有漢化，但是西部完全突厥化了。蒙古人突厥化大概用了上百年的時間，13世紀中葉拔都的王廷里，蒙古語被普遍使用。到14世紀中葉，埃及的馬穆魯克王朝還在使用阿拉伯語-蒙語詞典。這說明這一時期，馬穆魯克大臣與金帳汗國打交道時，收到的還是蒙語信件。但是到了1393年，波蘭國王拉迪斯拉斯二世收到的信件已經(jīng)發(fā)生了文字變化，這種被歐洲人稱為“波斯語”的文字，后來證實就是突厥語。這說明最晚到14世紀末期，蒙古人的官方用語已經(jīng)由蒙語轉(zhuǎn)為突厥語，完成了語言上的突厥化。
丹尼斯·賽諾在《蒙古人在西方》中，很好地說明了蒙古人為什么會被同化。
“在金帳汗國統(tǒng)治的廣大區(qū)域內(nèi)，有三種語言在競爭首要位置：蒙語、俄語、突厥語，每一種語言都有自己的文字，不過他們的競爭方式是不平等的，俄文和突厥文都有重要的文學作品集作為后盾。對這兩種語言來說，它們各自連接了歐洲大陸西部兩個偉大文明中的一個——即具有文化傳統(tǒng)的基督教世界和伊斯蘭教世界。蒙古字母沒有深厚的文化底蘊來支持它。”

突厥伊斯蘭化，蒙古突厥化的后果是：韃靼人、突厥人、蒙古人、乃至穆斯林在基督徒語境下是可以同義替換的存在。因為在基督徒的視角里，伊斯蘭世界的內(nèi)部民族替代改變不了敵對的立場。無論是阿拉伯人、波斯人、韃靼人、突厥人，分清他們是沒有必要的，反正都是異教徒。這就像漢民族對北方的游牧民族統(tǒng)稱為“胡”。但實際上，“不教胡馬度陰山”的“胡”是匈奴，“壯志饑餐胡虜肉”的“胡”是女真。由于他們在中原王朝的視野里共性大于個性，所以沒必要分得太清。

蒙古帝國突厥化，使蒙古人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因為西方人習慣稱蒙古人為韃靼人，而蒙古人又使用突厥語言，所以就有了“只知韃靼突厥，不說蒙古”的現(xiàn)象。這也就是為什么到了17世紀，信奉基督教的哥薩克會把奧斯曼蘇丹稱之為“劣等突厥豬，韃靼的孌童”。

泛俄世界的形成

14-16世紀蒙古帝國解體，在原來的疆域里留下了大大小小的突厥汗國。而俄羅斯的崛起，正是建立在蒙古解體的基礎(chǔ)之上。蒙古龐大的遺產(chǎn)，自此開始由兩個競爭者爭奪——信奉東正教的斯拉夫人和信奉伊斯蘭教的突厥人。
這場斯拉夫-突厥戰(zhàn)爭自俄羅斯帝國攻滅金帳汗國分裂出來的四個汗國（克里米亞汗國、喀山汗國、阿斯特拉罕汗國和西伯利亞汗國）開始，到俄土戰(zhàn)爭達到頂峰，甚至直到今天都沒有完結(jié)。
我們經(jīng)常說的車臣，受突厥人影響就很大，其文字帶有很多俄文和突厥文的混合。車臣戰(zhàn)爭中曾有一名俄羅斯士兵羅季奧諾夫被俘，他在嚴刑拷打后，堅決不摘除十字架和放棄自己的東正教信仰，最終被車臣人用鈍刀斬首。羅季奧諾夫后來被東正教封為“新一代殉道者”，反映了斯拉夫-突厥戰(zhàn)爭的宗教因素。

至于哈薩克斯坦，它的起源就是金帳汗國分裂出來的月即別汗國的逃亡者。而現(xiàn)在的哈薩克語，是完全的突厥語系。
烏克蘭的情況稍微特殊些，它是基督教和東正教的一個緩沖區(qū)。其西部長期由波蘭統(tǒng)治，東部長期由俄國統(tǒng)治（1654年，沙俄從波蘭手中兼并了第聶伯河以東的烏克蘭）。因此，西烏克蘭信奉基督教，立場上親西方，東烏克蘭信奉東正教，立場上親俄國。

這里補充一句，波蘭在歷史上與德意志關(guān)系更為緊密（它最早受神圣羅馬帝國庇護）。波蘭人甚至認為自己是日耳曼人，而不是西斯拉夫人。

游牧世界是一塊野蠻大陸，只有最殘暴的種族可以生存，當生存法則確定下來，文化也會趨同。突厥人和斯拉夫人在千年的廝殺中，逐漸學會了“求同存異”，他們信奉了同一種宗教——專制，通用了同一種文字——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