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記憶與顏色的交響——讀彭常安作品有感

生命的記憶與顏色的交響

——讀彭常安作品有感

文/易英

我們關于色彩的經驗，大多是習得的。不論是課堂的色彩練習還是戶外的色彩寫生，都是在老師的指導下不斷學習的過程。學院的訓練基本上是傳統(tǒng)的和程式化的。因此，我們的寫生大多是一個模式，從構圖到造型，從色彩到情趣，很少有自己的個性。色彩的個性是什么？就是說他的色彩與眾不同，別人畫不出他那樣的顏色。大多數(shù)人的色彩都是公式化的，雖然好看，但千篇一律。

當然，色彩不是孤立的存在。還必須有其他的審美條件，如構圖、造型和筆觸，尤其是抒情風景畫，缺了這些要素，就成了兒童畫，農民畫。彭常安是學院出身，學院的規(guī)則還是烙印在他的畫上，尤其是取景與構圖，潛在的詩意總是體現(xiàn)在生命歷程的記憶，使我們想起巴比松畫派和印象派的手法。但是，彭常安并不是巴比松或印象派，他的關鍵在于色彩，他的色彩比印象派走得更遠，但又不像野獸派或表現(xiàn)主義，這正是因為有構圖與造型的制約。他沒有擺脫傳統(tǒng)的造型，而是選擇了色彩的突破。在這兒，選擇與突破是關鍵詞。

《花動一山春》 80×60cm布面油畫2019

所謂選擇就是尋找自我，彭常安不認為習得的模式能夠實現(xiàn)自我的表現(xiàn)，但習得的東西卻深刻影響著他，當我們成為一個畫家之后，總是覺得支配畫面的東西就是天經地義的，這些東西也是判斷藝術水平的標準，但也正是這些標準，使藝術家失去了自我。要突破這些標準，就要選擇一個突破口，對彭常安來說，他選擇的突破口就是色彩。不過，他的這種選擇是不自覺的，它是被其他的因素，特別是畫外的因素，或人生的經驗帶動的。彭常安說他的畫是永遠的鄉(xiāng)愁，他畫出來的是一片鄉(xiāng)土之情。彭常安在農村長大，父母是地道的農民，他走出鄉(xiāng)村，到城市學習工作，遠離了鄉(xiāng)土。鄉(xiāng)村的記憶是刻骨銘心的，因為那也是生命的記憶。生命記憶的底層就是生命本身，人的本能、欲望、潛意識等等，都潛伏在記憶的深處，而最本能的就是顏色，顯現(xiàn)為本能色彩。本能色彩是對色彩的直接感應，單純、直接，相當于色環(huán)上的一次色和二次色，最典型地體現(xiàn)在兒童畫或民間繪畫。

《向家鄉(xiāng)致敬》 60×80cm布面油畫2021

鄉(xiāng)土的懷念，記憶的深處，本能的生發(fā)，構成了彭常安的色彩基礎。《父親的果園》（2019）是一件近似抽象的作品，畫面就像純粹的色彩構成，大部分顏色都是直接地使用，果園是什么樣子，尤其是父親的果園在哪兒，畫面上沒有明確的表示，因為那只是記憶。在他的記憶中，果園就是綠色的枝葉，紅色的果實，陽光照在果園里閃亮的光澤，地面綠蔭重重。他沒有如實地描述，而是讓色彩盡情地涌現(xiàn)出來。仔細看來，表現(xiàn)果園的色彩也不是自然的色彩，沒有哪一筆顏色是根據對象來的，尤其是紫色與黃色分外奪目，形成抽象的色彩構成，“果園”反倒成了色彩的象征。實際上，這是一種最原始的色彩搭配，一般只有在民間藝術和兒童畫中才能看到。對于彭常安來說，這就是一種本能顏色，它的發(fā)生是和生命記憶交織在一起。我們從畫中讀不出“果園”的形象，但從色彩中感受到生命的渴望。

《父親的果園》 50×60cm布面油畫2019

如果用一個詞來說明彭常安的畫，那就是“色彩自動主義”。“自動主義”出自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意指在作畫的時候，身體的運動不受理性的支配，完全在一種無意識狀態(tài)中，畫筆似乎是自動地游走，抽象的圖像從中產生出來。本能色彩的顯現(xiàn)無疑是“自動主義”的一部分。但是，“自動”并不完全是本能與直覺，積淀在無意識中的還有經驗與記憶，尤其是被遺忘的記憶。也就是說，在自動主義里面，也有后天的經驗，對藝術家來說，也就是藝術的經驗，尤其是早期藝術教育的經驗。在彭常安的色彩表現(xiàn)中，潛藏著顏色的設計，不過這種設計是以自然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表面上看，他的色彩響亮而明麗，有強烈的沖擊力。仔細分析，他的每一筆顏色都不是原色的直接使用，所有的顏色都有調和，有些顏色還有多次調和，顯得十分深沉。以《家山無雙·7》（2011—2019）為例，在這幅畫中，沒有一筆顏色是使用的純色，所有的顏色都經過調和，呈現(xiàn)為穩(wěn)定的中性色，但是整個畫面仍然顯得明亮和跳躍。這反映出兩方面的特點，一個是對象的存在，這一片風景都是灰綠的基調，他在某種程度上在色彩上還原客觀的真實。另一個是學院教育的色彩基礎，也就是調色的能力，所有學院出身的畫家都有這種能力。一般而言，這種能力體現(xiàn)為對畫面的色調的處理。彭常安應該很清楚這一點。但是，他不追求色調，而是努力打破色調的局限，表現(xiàn)更強烈的視覺效果。在這兒，體現(xiàn)出彭常安的直覺與策略的結合，策略就是色彩的設計，要讓灰色調亮起來，也要讓不合調的顏色保留在合理的區(qū)間。其中的關鍵就是補色的運用。補色并不是自然中普遍的色彩關系，可能會有偶然的相遇，但主要是藝術創(chuàng)造的結果。在《家山無雙》中，到處看到補色的關系，紅色的泥土與暗綠的草叢，路面上淺黃與灰紫的并置，直到遠處的天際，也是混濁暗淡的黃色與紫色的交織。筆觸是模糊的，顏色是淺淡的，但在補色關系的作用下，畫面仍顯得清新而富有生氣。

《家山無雙·7》80×100cm布面油畫2011—2019

《家山無雙·8》80×100cm布面油畫2020

補色是彭常安作品中最突出的特征，別人很難控制的這種關系，在他那兒游刃有余。在《家山無雙·8》中，在一片重重疊疊的青蔥翠綠中，土紅色的小路猛地穿插過來，既遏制了綠色的喧嘩，又表現(xiàn)了存在的處境。《高家院子》（2020）的遠景是沉重的綠色與藍色，而前景是輕快的淺黃與淺紫，它表現(xiàn)了田地與溝垅，沿著塞尚式的透視線向背景奔涌而去，似乎是這幾塊不諧調的顏色到深色的背景尋找統(tǒng)一，而實現(xiàn)野獸派式的高調的和諧。

《高家院子》60×80cm布面油畫2020

（作者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美術史家、藝術批評家，《世界美術》主編，曾任中央美術學院《美術研究》雜志社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