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三線廠的廣播情緣

作者：南山秋雨

當年，三線軍工廠大都隱蔽在中西部地區的大山里，生產區和生活區基本上都分散在幾條山溝里，每天的作息時間都得需要廣播來指揮和協調，因此，三線工廠幾乎都建有廣播站。喇叭聲聲，入耳入心，給生活在封閉小社會里的三線人留下了難以忘懷的記憶。

我在四川山溝里的三線軍工企業821廠生活了近三十年，廣播一路伴我長大，從聽著廣播上學放學，到聽著廣播上班下班。一如渠水，平淡地按框定的渠道流瀉人生。廠二代大都如此，步著父輩后塵，在一個神秘又孤寂的世界里堅守著那份榮譽與崇高。

正常工作日，廠內廣播按早中晚一天播放三次，非常準時。清晨，廣播如報曉的金雞，一陣起床號吹響之后，七點鐘，雄偉嘹亮的《歌唱祖國》便會準點響起：“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么響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然后，轉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早間“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

清晨的廣播像吹響的號角，沉睡的職工生活區頃刻間被喚醒。人們像投入一場戰斗，在三十分鐘的新聞相伴下，都緊張有序地忙碌起來。

早間新聞聯播近尾聲，人們開始陸陸續續出門，路上匆忙的行人越來越多。上班的，上學的，上幼兒園的，熙熙攘攘。廠里的班車如奔騰的長龍，載著上下班的職工，浩浩蕩蕩往復于職工生活區與生產廠區之間的公路上。晨曦中，孤島般的生活區呈現出一派壯觀昌盛的景象。

車水馬龍的喧囂隨著晨霧的消散和廣播的結束也慢慢淡去，生活區漸漸恢復了寧靜。新的一天，在歡鬧與沉靜的漸次交替中，就這樣開始了……

廠內廣播中午和下午還各播放一次，播放錄制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上午和下午的新聞節目，每周還錄制播出兩次廠內新聞。

上班車上、班前會、辦公室的開篇話題，最多的就是剛聽到的新聞。人們評論國內外大事，分析形勢、談論政策。一個個樂此不疲，一水的金政委、張局座。在廠里，絕大多數男人，尤其是那幫坐機關的，沒幾個不胸懷天下、放眼世界。聚在一起，閑篇最多的必是評論時局、指點江山。雖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但對過著枯燥單調、生活色彩匱乏的人而言，也是對壓抑的一種釋放。

職工們憋在山溝，卻能了解世界，心系天下，廣播的功勞不可磨滅。一天三次的新聞，大喇叭把天下大事不停地往人的耳朵里塞，想不聽都不成。每天的聽覺沖擊，新聞節目已把耳朵磨出了繭子。山人不出山，便知天下事。

一天三個響，人們聽著廣播上班下班、上學放學，如此日復一日，從手邊流走了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日久天長，廣播已悄然融入了人們的生活。偶然遇上停電，到點兒廣播如果沒響，節奏必會大亂。睡過頭的、沒趕上班車的、上學遲到的、沒趕上做飯的，會出現各種意外狀況。那時，每天早中晚廣播和供生活天然氣為同一時間，廣播三十分鐘，供氣一個小時，稍有耽擱便會誤了做飯。廠里為減少用氣的資金補貼，于是采取定時供氣的辦法。由此，做飯的時間非常寶貴。當時，還沒有什么電飯煲、電磁爐、電炒鍋、微波爐之類的廚房電器。一日三餐全仰仗那個把鐘頭的定時供氣。做飯如同打仗，必須提前做好戰前準備，速戰速決。所以，廣播還兼有報時的功能，廣播一響，路上沒有人閑聊，都疾步往家趕，忙著回去做飯。

上中學時，我特貪玩。下午上完自習課總忍不住在學校的土籃球場打會兒球，但玩興一起常忘了鐘點。忽然，廣播響了，知道玩過了頭，便土猴似的撒腿往家飛奔。跑回家已是滿腦袋的白毛汗，急忙去幫著大人做家務。

821廠非常重視廣播宣傳，九十年代初，隨著閉路電視的普及，廣播站升格為廣播電視科，宣傳部調我負責廣播電視科的工作。于是，我從宣傳科轉而去搞廣播電視。當時，廠里計劃把掛在技術處的電視站歸口到宣傳部，所以組建了廣播電視科，負責兩種媒體的宣傳工作。但直到我離開廣電科，電視站也沒納入到宣傳部。

在電視站還沒有劃入宣傳部之前，廣電科主要協同電視站制作廠內電視專題宣傳片及大的新聞撰稿工作，電視站負責攝像、編輯播出。廣電科的工作主要還在廣播上。

廣播站原來編制只有一個廣播員和一個維修工，設科后又增加了倆人。我負責科里的工作，并擔任編輯兼記者，另外還配了一個記者。過去，廠內新聞為不定時節目，各分廠宣傳干事向廣播站投送新聞稿，等湊夠了五、六篇一組稿子，廣播員便制作一次廠內新聞，照讀原稿，然后連續播放數天。制作的新聞節目非常粗糙，時效性也極差。

廣電科成立后，廣播每周定時制作兩次廠內新聞節目，一次播出十來篇新聞稿。廣電科既要組稿、編改稿，還要采寫新聞稿。必須保證每周一、周三上午九點兩次錄制廠內新聞前，把編輯好的一組新聞稿交給廣播員錄制。

組稿非常繁瑣，遇上投稿數量少時，就必須補夠稿件，保證達到錄制新聞的稿件篇數。那時，我很少坐在辦公室，到處跑、看、問、記。滿腦子裝的都是廠里的新聞素材，只要缺稿，在短時間內必須快速趕出幾篇，保證按時錄制廠內新聞。廣播新聞為聽，報紙新聞為看，同屬新聞卻有差異。廣播新聞文字必須注重口語化，言簡意賅，精練生動，朗朗上口聽得懂，忌用生僻拗口的書面語。所以，在撰寫和處理投遞的新聞稿時，都嚴格按廣播新聞的要求寫作和改編。

廣播電視科成立后不久，選調了新的播音員，并外送進行業務培訓，更新了廣播線路和歌曲、音樂磁帶。廠內新聞節目的播出頻率和時間、新聞的及時性、深度與廣度、編排及播音質量、欄目設置都發生了質的變化。廠內廣播進入了一個鼎盛期。

職工生活區遍布大喇叭，日復一日地在孤島空間按點響起，給孤寂的一方天地憑添了許多色彩，它深深地融入了每個人的生活，成為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如此，我深知這個工作的分量，從不曾懈怠。1995年末，我從山溝里調到廣元城里的民品項目工作，終結了與廣播的那份情緣。

2008年,四川汶川發生了“5.12”大地震，職工生活區地處龍門山斷裂帶尾部，老舊房屋大部分被搖成了危房。于是，職工從山溝溝全部搬遷到廣元城里，離開了他們深愛的那片土地。廠職工生活區原計劃整體搬遷到廣元和成都兩地，殊不知那個封閉的小社會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給提前拆解了。從此，821廠有線廣播也喇叭聲息，終結了幾十年的光榮使命，成為了那個時代一個濃重的符號。

那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歷史，在它的背后有無數人為三線建設付出的艱辛和犧牲。它深深地影響了三代三線人，每個人都有太多的故事，太多的記憶。

（圖文由812廠南山秋雨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