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學院，死戰清華

這個夏天，重慶文理學院闖進了CUBA（中國大學生籃球聯賽）的全國八強，成為CUBA歷史上第二支打進全國八強的二本球隊。在CUBA此前24年歷史中，二本學院打進8強的概率不到0.5%。上一次出現這樣的奇跡，還要追溯到2009年。

在八進四淘汰賽，重慶文理學院站在三連冠的清華大學面前。這一幕，頗像《灌籃高手》中，湘北挑戰山王工高的劇情。

這是一個關于熱血與夢想的故事，更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故事。重慶文理花了26年時間，克服重重困難，才踏上全國8強賽的地板，但它真正的對手，不是“清華”“北大”這些強隊，而是它與生俱來“二本學校”的身份。

0.5%的奇跡

2022年7月29日晚，重慶市江南體育中心，幾十臺轉播攝像機對準球場場邊。52歲的主教練羅孝軍安靜地站在那里，表情嚴肅，目光堅定。執教重慶文理學院男籃的第26年，他第一次帶領這支二本球隊闖進了CUBA全國八強。他所在學校的校長快速結束出差，傍晚剛下飛機，就直奔球館——一共九位校領導，有五位都坐在觀眾席。重慶球迷振奮不已，幾千張球票三小時內售磬。這是羅孝軍教練生涯最重要的比賽，他一改往日的運動裝，穿上一套黑色的西裝。DJ喊到羅孝軍的名字，觀眾開始歡呼，他向他們揮了揮手。

八進四淘汰賽，這所二本學院的對手是清華大學，全國最好、最知名的大學。這也是歷史上雙方第一次交手。事實上，在CUBA過去23年共184支全國八強球隊中，只有1支來自二本院校，這個記錄還得追溯到2009年。換句話說，二本院校打進八強的概率只有0.5%。時隔13年，羅孝軍帶隊從基層賽（以省或直轄市劃分）、分區賽（全國分為東南、西南、東北和西北四個賽區）突圍而出，隊史上第一次摸到了全國八強的地板。他看到了“制霸全國”的希望。

在賽前的更衣室里，羅孝軍把球員聚在一起，大聲說道，這是唯一一次可以跟清華站在同一個舞臺的機會。重慶文理學院在全國高校排名第423位。清華陣容高大，最高的中鋒有2米14，羅孝軍手下僅有2名中鋒勉強超過2米。他想搏一把，臨時改了首發陣容：撤下一名后衛，把替補中鋒拿上來，以此提高球隊的高度。

清華大學主教練陳磊給予對手最大的尊重，他派出全部主力，毫無保留。打頭陣的是清華當家球星王嵐欽，今年在CBA選秀大會當選狀元，然后是前鋒鄒陽，明年CBA狀元的最大熱門。陳磊手下全部12名球員都是即戰力。在羅孝軍的板凳席上，最多他只敢派上7名球員，剩余球員根本跟不上這場比賽強度。

在社交媒體上，球迷問的最多的就是，會有奇跡嗎？

前鋒王睿臨時改了球場位置，打得很吃力，上半場就耗盡了體能。但變陣似乎起到了作用。比賽并未一邊倒，在第二節，文理學院一度將分差迫近到7分。他們表現頑強，加上重慶球迷的助威，給清華大學造成不小的壓力。

正如《灌籃高手》的劇情，兩支球隊的實力差距在下半場開始顯現。清華大學開始全場緊逼，文理球員失誤不斷，有幾次連球都運不過半場。整個第三節，文理只拿下11分，清華直接將分差拉開到20分以上。

現實里沒有櫻木花道與流川楓站出來。比賽接近尾聲，羅孝軍就坐在板凳席上，很少起身。他看著自己的球員在場上疲于奔命，體能嚴重下滑甚至抽筋。他不再沖著他們怒吼，而是鼓勁。沒辦法，他說，確實打不過。

這所二本學院創造的歷史，只能到此為止。最終，清華以84:46戰勝文理，打進四強。“拒絕奇跡。”官方微博賽后寫道。

小學校的球隊

羅孝軍不算CUBA最出眾的教練之一。他全國賽的對手、清華大學主教練陳磊曾經是CBA北京隊的隊長，幫助北京隊四年三奪CBA總冠軍，退役后接手清華男籃，又是四年三冠，今年才39歲。比陳磊大13歲的羅孝軍，至今能拿出手的個人榮譽是當選了CUBA全明星隊的教練。也是今年的事。

論出身，其他高校的主教練，要么是退役的職業球員，要么是體工隊來的教練。羅孝軍一窮二白，唯一的籃球履歷是在西南師范大學當過校籃球隊隊長。1996年，羅孝軍大學畢業，選擇到文理學院當體育老師，從此開始接手籃球隊，關于執教的一切全憑自學。

學院同事唐建忠比羅孝軍早五年入校，彼時是學校田徑隊教練，親眼目睹了籃球隊從零開始。學校只有一塊水泥地球場，風吹日曬。也沒有健身房，羅孝軍帶隊員爬石階，跳進湖里游泳。從2001年開始，每年寒暑假羅孝軍都會組織訓練。

“我們都是喜歡干事情的人，不是懶散的人，（所以）很投緣。”唐建忠說。有一年夏天他兼任球隊的體能教練，幫忙練了一個月。“那個月我們練得很扎實。”羅孝軍至今仍感激唐建忠。后來唐當了籃球隊的領隊。

在這個領隊眼里，羅孝軍務實、有激情，點子還很多。為了改善生源，他們倆辦過“業余體校”：招收一些中學生練田徑和籃球，想給學校儲備些人才。但很多人最后考去了其他學校。

無論怎樣包裝，重慶文理學院還是一所二本學院，校區甚至不在重慶主城，對學生和家長的吸引力有限。從最開始，羅孝軍就跟唐建忠達成共識：承諾幫畢業球員找工作。

在CUBA，球員畢業出路無外乎兩種，一是將CUBA作跳板，進入職業籃球聯盟，另外則是找單位上班，活躍在業余球場。像清華大學這樣的名校，文憑足夠讓球員不愁工作，而且還有可能進入CBA。從清華走出了9名CBA球員，其中2名入選過國家隊。顯然，清華的教練只要做好本職工作便可。

但小學校得找到自己的生存智慧。唐建忠說，“學校沒名氣，平臺也不高”，如果不解決球員出路，更招不到球員。

2016年畢業季，重慶某區教育局找到羅孝軍，表示要招三個球員入職，每人給30萬安家費。羅孝軍跟對方商量能不能多要幾個，錢可以少點。最后對方招了四個，每人20萬。助理教練馮堃說，羅孝軍把這件事搞定，“從不會要求學生給什么回報。”

球隊歷史性打進全國八強，馮堃最高興的是，這批球員“工作肯定不愁”，“至于去哪兒的話，得看單位開出什么條件”。

羅孝軍說，這些年文理出品的球員在企事業單位建立了很好的口碑。有一年重慶舉行職工籃球賽，12支球隊有37人出自文理男籃。重慶一些單位的領導經常來學校看比賽。他們在挑隊員。現在隊里的幾個主力，一兩年前就有單位想預定。有些領導“悄悄地來”，他長舒一口氣，那就可以不用接待。

如今大家都知道羅孝軍會給隊員找工作。就算是那些因不服管教被開除的球員，到了畢業求職，羅孝軍還是會幫忙。唐建忠透露，教練偶爾也會幫一幫其他大學（也就是他們的對手）的畢業球員。在這點上他支持教練，“（我們）心胸開闊點，在這圈子口碑才好。”

人情世故

2010年之前，重慶文理學院在CUBA沒有任何存在感。37歲的助理教練馮堃曾經是文理學院的學生，在校期間是籃球隊隊長。他記得那幾年，球隊跟重慶幾所學校交手，“經常輸二、三十分”。直到畢業，他也沒能隨隊打到西南分區賽。

他們常年排在第四、五名，而只有前兩名才有資格代表重慶去參加西南賽區。

在馮堃看來，之所以無法從重慶基層賽突圍，一個原因就是其他學校擁有高水平運動員，而他們都是普通學生。

高水平運動員招生制度從1987年起推行，相當于中國高校的籃球選秀，首批試點學校幾乎全是清華大學、復旦大學等重點大學。到2010年，全國共115所高校可以招收籃球項目的高水平運動員，其中重慶地區只有三所，沒有重慶文理學院。

與普通學生相比，高水平運動員意味著更好的身體條件，更強的技術能力和更豐富的比賽經驗。馮堃和隊友很少有機會出去打比賽，偶爾一兩次，全隊十幾人擠一輛面包車出去，慘敗后灰頭土臉地回來。2008年球隊最高的球員只有1米87，但他們最終拿到了重慶賽區第二名。這已經是成績的極限。

“羅老師一直說，不能只看成績，過程也很重要。”馮堃說。他從未見過羅孝軍垂頭喪氣。

唐建忠記得有一年決賽，這支“平民球隊”和全員特長生的對手平分秋色。他們在上半場曾經領先對手20多分，結果球隊最后時刻崩盤。盡管錯失冠軍，但唐建忠倍感振奮，當時他想，只要獲得那該死的招生資格，球隊還拿不了冠軍？

在一次比賽的領隊會議上，唐建忠表示準備申報招生資格，結果引來重慶大學的領隊的嘲諷：高水平球員誰會去讀你們學校？“這種話傷害不大，侮辱性極強。”唐建忠回憶。

2009年，唐建忠已經是體育學院院長，他先找大學導師引薦熟人，然后飛到北京申報，陪那些審核專家泡茶、聊天。但消息人士透露，他計劃申報的兩個項目，籃球和田徑，只可能通過一個。思考再三，唐建忠頂著壓力選擇了籃球，因為籃球的社會影響力更大。2011年，重慶文理學院拿到了招生資格。

唐建忠拉上教練去外地招生，誓要“挑幾個好苗子”。

籃球不止是場上較量，還是人情世故。彼時兩個人在招生上毫無人脈。他們先去山東，因為山東人又高又壯。先上網查山東的中學比賽成績，給排名靠前的高中逐一打電話，然后就飛過去。沒別的辦法，就是喝酒，一杯又一杯。那些高中教練說，“喝了酒就給你送嘛”。

為了招生，兩人差點倒在酒桌上。“喝得一塌糊涂。”唐建忠回憶。在日照市，中午高中教練請客，一兩二的酒杯，唐喝了至少14杯，回到酒店房間倒頭就睡。醒來時已經是夜里11點，手機有七八個未接來電，他才想起晚上本應去陪校長吃飯，“很不好意思”。

其實，好苗子早就被重點大學預定了，哪里輪得上這所二本學校。山東教練后來送來兩三個球員，兩米多，但球打得不好，看著像其他學校挑完剩下的。四川宜賓給他們輸送了不少人才，原因很簡單，唐建忠是宜賓人，宜賓體育局局長就畢業于重慶文理學院。到宜賓去，還是靠喝酒吃飯。

第二年他們跑去內蒙古招生，蒙古人喝酒也很生猛。第三年是新疆，那地方晝夜溫差大，羅孝軍回來后就感冒了。

招生很難，他們經常被球員“放鴿子”，還是因為“學校不好”。有一名小后衛，“球打得不錯”，都來跟隊訓練了兩三次，結果小后衛的家長反悔了，決定把孩子送去西南政法大學。羅孝軍不過多挽留，“我們也有我們的骨氣”。

2020年入學的中鋒唐中濤說，羅孝軍“像家長一樣”，不僅教他們打球，還教他們“做好一個男人”。在生活中羅孝軍定下規矩。首先是學生，然后才是球員。不能逃課，不能掛科。不尊重老師的人將不會參加比賽。可以談戀愛，但“不能出去當渣男”。抽煙要有分寸（沒人敢在球場邊抽煙）。但適當喝酒可以。“我們隊員（最后）也是要出社會，酒場上面規矩還是要懂。”羅孝軍說。

球員們

替補中鋒唐中濤今年大三，身高2米，有著寬大的肩膀和粗壯的胳膊。大一時他的體重達到240斤，他記得羅孝軍指著他的手臂說，外面那些中鋒好壯，你全是肥肉。

外面那些中鋒——浙江大學中鋒曹松身高2米08，體重210斤，這個賽季結束后要去CBA發展；清華大學中鋒張陳治鋒2米15，體重216斤，他才19歲，預計還能長高。在這些大個子面前，唐中濤“跑不動，也跳不起來”。羅孝軍要他減肥，又催他加練。他勉強戒掉夜宵，但肌肉老是練不出來。

在訓練時，唐中濤對教練的第一印象是“壓迫感”，哪怕一個小小的動作做錯了，羅孝軍就會停下來大罵不止，“罵到你不敢抬頭看他”。羅孝軍要求他做一套內線技巧——帶球轉身、虛晃、再轉身——他控制不好腳步，開始不斷挨罵，哪怕他心里再急，就是學不會。最后他崩潰了。

他也學不會投三分球。其間，教練花了很大力氣幫他改投籃姿勢，苦練三分兩個月，還是無法提高命中率。羅孝軍搖了搖頭，讓他還是專心練習防守和搶籃板。

類似失敗的調教還發生在其他隊員身上。后衛曾鈺偉起初從2號位改成1號位，但他的傳球視野差，無法組織進攻，改造戛然而止。“我當時太笨了，學不會。”從大一到大三，曾鈺偉說自己屬于被“從頭罵到尾”的那批人。他沉默幾秒，接著說，“羅老師肯定是想讓我們變得更好，更優秀......所以我們不會排斥他的說法，會努力改正自己的不足。”

“我們招來的球員基本功差，”羅孝軍在我面前吐槽，“隊員可能去某些學校連報上名都很困難。”

實際上，高大強壯、能跑善跳的“五星高中生”（指天賦最好的球員）幾乎都去了重點大學。而這里是二本院校，只能得到“三星高中生”的青睞，或者是作為備胎。

前鋒王睿高三那年參加浙大的選拔，考了第六，但浙大只招前五。被淘汰后，王睿差點回老家當消防員，最后是馮堃的一通電話，挽救了他的籃球生涯。

對于有天賦的學生，羅孝軍會不惜一切努力地爭取。后衛張彥池在高中就嶄露頭角，認識了羅孝軍，去文理學院打球本應順理成章。沒想到他在高考報志愿時錯過了文理學院的報名時間。“我很對不起羅老師。”張彥池低著頭說。羅孝軍安慰他，讀書更重要，先找個學校上。張彥池去了成都的一所學校。

他無球可打，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他學會了抽煙，每天一根接著一根，窩在宿舍沒日沒夜地打游戲。后來他找到羅孝軍說，想回去打籃球。羅孝軍費了很大勁幫他轉學。今年春節過后，張彥池正式加入球隊。荒廢了一年的身體，像臺經久未修的機器。頭五天訓練，他每天都要抽筋。“感謝羅老師，這是改變我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他說。

球隊仍然會給普通學生機會，只要你足夠出色。文理學院的畢業生代東洋說，學校每個愛打球的人都夢想加入校隊。當時他有個同學，身高175，平時在學校打球，“羅教練看他球感不錯，三分準頭可以”，招進校隊，后來有了穩定的上場時間。普通學生在校隊更刻苦。郭承林是上一屆球員，他回憶，加入校隊后他就主動要求保管球館鑰匙，方便他晚上跑去球館加練。去年畢業季，羅孝軍為他辦了退役儀式，還送給他一副對聯。他感動不已。

與過去一樣，這批球員依然是羅孝軍“東拼西湊”出來的。但與過去又不一樣的是，羅孝軍說，這批球員練得特別拼命。

教練差點走了

從2013年開始，羅孝軍就是文理男籃成績的保證。他帶隊在重慶賽區六年五冠。唯一丟掉的冠軍是2016年，當時羅孝軍去美國訪學三個月，球隊交給了助理教練指揮。第二年，羅孝軍就帶著原班人馬奪回冠軍。川渝地區的重點大學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打不過文理學院，就動起了主教練的主意。西南大學、西南政法大學、電子科技大學等都向羅孝軍拋出橄欖枝。

那時候羅孝軍的身份仍是學校體育系教授，每周要上八節課，領的是身為教授的薪水。而他的CUBA同行可以專心從事教練工作，每堂訓練課還有200塊的訓練費。在年薪上，他離行業平均標準還差十幾萬。

錢拿得比別人少，但壓力絲毫不減。2016年球隊丟掉重慶賽區冠軍，招生隨即受到影響——2017年和2018年，他們幾乎沒招到高水平運動員，一度得從普通學生里選材。如果去重點大學執教，事情會容易很多。羅孝軍不僅能獲得翻倍的薪水，球隊資源也會寬裕很多。

2018年，在唐建忠的辦公室里，羅孝軍提出離職，他準備去西南政法大學。

羅孝軍沒有明說薪水問題和球隊困難。他只是說，西政在重慶市區，方便他照顧在市區讀書的女兒。

“（當時）肯定有點生氣。”唐建忠說，“大家一起打拼了這么多年，你提出要走，肯定誰都不會舒服。”

唐建忠陪伴球隊多年，除了2020年因疫情被限制出差，每場球他都會出現在板凳席，坐在羅孝軍的身邊。前幾年學院老書記從北京坐高鐵去現場看比賽，每到比賽焦灼，老書記看得受不了，就拉上唐建忠到球館外抽煙。后來他也養成了一旦緊張就出去抽煙的習慣。

他的朋友圈內容很少，幾乎全是籃球隊相關。負責田徑的老師甚至發了牢騷，唐建忠不掩飾他的傾向，跟他們說，“你們有本事去全國多拿幾個冠軍，我一樣關注。”

兩人在球隊有各自的分工，羅管訓練和比賽，他管后勤。有隊員因為訓練或比賽導致功課落下，甚至掛科，他放下身段，幫隊員跟老師說好話。有的老師很較真，死活不通融，他沒辦法，只能往上找領導疏通。他還請老師給隊員補課。

他們也有意見分歧的時候，尤其在招生上，誰都不覺得自己會看走眼。有一次，唐建忠從家鄉帶來一個只有1米68的后衛，羅孝軍認為那孩子太矮了，卻拗不過唐建忠，還是妥協了，事后發現那個小后衛“很好用”。

在羅孝軍提離職前，唐建忠路上看到他，他扭頭就走，似乎在回避。以往羅孝軍沒事就會來辦公室喝茶。唐建忠早就聽說了其他大學要挖羅孝軍的流言。他找到校領導說，一定得留下主教練，否則球隊將分崩離析。學校最后將羅孝軍評為“高層次人才”，意味著每年有一筆人才補助，加上原來的部分，讓羅的薪水與CUBA的平均水準齊平。

隊員們并不知道他們幾乎要失去自己的教練。那段時間教練經常發脾氣。一個隊員說，他以為是自己表現不好才惹教練生氣。

四年過去，唐建忠第一次對外說起這段插曲。對于這個老同事，唐建忠評價道，他是個重感情的人。

還有很多煩惱

除了差點失去教練，這支二本球隊還有很多煩惱。唯一的球館沒有空調，冬冷夏熱，今年夏天尤其嚴重，人只要站在球館就會出汗。羅孝軍不知從哪弄來三臺大風扇，于事無補。一名球員熱到全身抽筋，緊急送去醫院。木地板球場逢雨天便積水，晴天時又積灰，每天訓練前隊員都要拖地。張彥池說，“我想象的話，清華北大的（球館）甚至會有清潔工幫他們打掃衛生。”

簡陋的設施讓來訪的華僑大學男籃感到不可思議。后者擁有兩座球館，加起來一共5片木地板球場，24小時朝球隊開放，并且裝有空調。

然而這樣的球館也是唐建忠費勁向校領導爭取來的。學校從本就不多的經費里撥出三百萬鋪木地板，一百萬修看臺。學校每年可供男籃使用的經費不到40萬。這筆投資放在CUBA，簡直排不上號。

有實力競爭全國三十二強的大學球隊，每年普遍開支在50萬元以上。湖北工業大學的籃球隊經費是一年200多萬。“九冠王”華僑大學每年光收到的贊助費就有150多萬。“兩冠王”太原理工大學的經費超過100萬。

多次闖進全國八強的汕頭大學算是CUBA的特例，他們不依賴學校撥款，全部開銷由校董李嘉誠的基金會負擔，每年能獲得50萬以上的贊助費用。得益于李嘉誠的支持，汕大先后聘用了來自澳大利亞和美國的外籍主教練，每年組織男籃去美國與NCAA球隊打友誼賽。一次赴美拉練花的錢抵得上部分普通大學球隊的全年經費。

實際上，如今高校在CUBA的競爭是全方位的。從招生到訓練，從經費投入到后勤保障，“軍備競賽”愈發激烈。

成績越好，越容易吸引資源，以至于強者恒強，弱者恒弱。即使是CUBA“九冠王”華僑大學，真要比拼資源和吸引力，也與頂級高校有不小的差距。他們在“軍備競賽”中受到嚴重的沖擊，最后一次奪冠還要追溯到2015年，近些年淪為中游球隊。今年，華僑大學有機會重返全國八強，卻被重慶文理學院擊敗。

清華和北大成為最耀眼的贏家。從2016年至今，一共七屆CUBA，清華四奪全國冠軍（包括一次三連冠），剩下的三座冠軍獎杯則歸了北大。

相比財大氣粗的學校，唐建忠只能為球隊“到處去化緣”，有些企業只想給點服裝，有什么用？球衣到處都是。有些企業談好了，突然又變卦。這么多年他記得一個姓楊的熱心老板，每次球隊去外地打全國賽，楊老板都會自費過去，掏錢給學生的夜宵買單。

辦事少不了要應酬。羅孝軍負責陪教練，喝酒把肝都喝壞了。唐建忠就陪領導，有些重要的領導，還不能只陪一次。

以前唐建忠是中長跑運動員，身材健壯、結實，后來頻繁參加酒局，生生喝出啤酒肚。如今他的發際線不可阻擋地往上走，白頭發越來越明顯，臉上的肌肉松垮下去。糖尿病也有了，不得不進醫院調養。

在似乎什么都缺的條件下，重慶文理學院培養出三位CUBA全明星球員，以及重慶歷史上第一位進入CBA的大學生球員。

那是2020年，后衛段豐偉報名參加CBA選秀大會，被天津隊摘下。那天晚上，唐建忠先給學校的宣傳部門提供段豐偉的照片，然后，他喝光了房間里的啤酒。

命運適時地給予了最大的饋贈。好運首先出現在今年6月的南區賽，文理男籃在小組抽簽中幸運地避開了傳統強隊。小組賽三戰全勝，順利出線。在最重要的一場淘汰賽，他們與“九冠王”華僑大學纏斗一整場。懸念持續到最后時刻，文理領先3分。對手浪費了一次絕佳的空位三分。“球運站在我們這邊。”羅孝軍說。他的球隊贏下比賽，第一次闖進全國八強。華僑大學教練周魯男后來說，“文理獲得勝利是應該的，他們準備得更充分，有資格比我們進入八強。”

十日后

打完全國賽，文理男籃就地解散。唯一一名大四球員去上班了。重慶某機關向其敞開大門，并且給了編制。其他隊員回了家。唐中濤即將升到大三，這個暑假他有更重要的事情：準備教師資格證考試。畢業后他想當一名體育老師。

當老師是多數隊員的未來計劃。而他們的學長和前輩，如今散落在川渝地區的各大國企、機關單位。

唯一的例外是段豐偉，他通過選秀進入CBA。媒體報道，段豐偉沒能通過賽季開始前的體能測試。2020-21賽季共56輪比賽，他沒有獲得任何上場機會，賽季結束后與球隊解約。可是，段豐偉已經是文理男籃隊史最強的球員。今年，26歲的段豐偉以助理教練的身份重新回到文理學院。

羅孝軍教練的行程被排滿了。有不少高中生和家長找上門。有一個學生本來要去山東某所重點大學，現在改變了主意。新疆101中學的一個家長，恨不得馬上帶孩子來重慶見面。羅孝軍急忙攔下，你讓我先問清楚重慶的防疫政策。新賽季伊始至少有六名新生來球隊試訓。和過去相比，球隊獲得了更多人的認可。

全國大賽過去了十天，我在重慶見到了羅孝軍。他帶我去參觀球隊未來的主場：永川新體育館。那是一座由當地政府支持的投資兩個多億的現代化球館（裝有空調），就建在文理學院的校區內。接下來，籃球隊的比賽都會在這座球館進行。

他站在球場中央好一會兒，眼睛看著一排排觀眾席。他的這個夏天結束了。

作者———林煒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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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曾鳴 顧問—王天挺

視覺——梁爽 插畫——陳禹

運營——欣怡 版式——日月 創意—Vicson

出品人/監制——曾鳴